74 輕狂孟浪

她生得貌美柔弱,言語竟如刀,一時被她鎮住的人不在少數。加之那身在世家豪門養出的當家主母氣度,被禮義詩書浸染的清高書卷氣,使得她神情愈發凜然不可侵犯。

被她斥為「好色之徒」、「無恥之輩」的男子因了皮膚黝黑,氣得臉色漲紅也不甚明顯,當衆被落了面子,他勃然揮袖:“好個伶牙俐齒的小女子!”

憐舟目光淡然,索性不再與他争論,字字清冽,眉目依舊溫柔:“諸位同道,我說的可有半字不妥,還請賜教。”

她俯身謙恭一禮,倒襯得男子惱羞成怒的醜态,兩相比較,高下立見。

不過須臾,便有人引經據典高聲怒責青鹿書院養出色?欲熏心、目無聖賢之輩。

問道齋是什麽地方?是九州文人效法先賢以文會友之地。

談文論道何等莊嚴肅穆之事,被此人說成見色讓理。

若人人貪愛顏色,見了美色便忘記古聖先賢遺留的道理規章,那論道又有何值得人推崇之處?豈不與那煙花柳巷無異?與那流連青樓的浪蕩子無異?

簡直是自取其辱!馮炎一句話罵了在場所有人,侮辱了文人之清風,用不着憐舟多言,更無需沈端出面讨個說法,馮炎被逐出問道齋,四年之內不可踏入問道齋半步!

此舉直接斷絕了他晉升的可能,四年之後,文壇之上哪還有他一席之地?

馮炎被驅逐,連帶着青鹿書院的院長、夫子、學子臉皮都快挂不住。

而比試尚未開始。

憐舟面上帶笑,一派端莊持穩,她看向躊躇無措的青鹿書院書生:“陸兄可有疑慮?”

姓陸的書生急忙斂袖行禮:“方才馮炎口出無狀冒犯寧姑娘,冒犯了諸位前輩同袍,陸奉向各位賠禮了。萬請寧姑娘放心,以文會友乃清高雅事,縱是月神下凡,比試也僅是比試。陸某必全力以赴!”

他這席話不僅是說給憐舟聽,亦是做足了虔誠模樣在各大書院面前挽回些許顏面,青鹿不盡是馮炎之輩,可以輸了才華,斷不可輸了人品。更不可輸了百年名院的清名。

憐舟回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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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比試的是詩文,以「相思」為題,一炷香之內落筆。

陸奉提筆之際憐舟還在盯着雪白宣紙出神:相思啊。若以筆墨訴相思,她的阿景可會知道?一定會知道的罷。

“奇怪,她怎麽還不動筆?”李十七捅了捅沈端胳膊:“據我所知,詩文可是她的弱項,這……能成麽?”

“你想出頭?”沈端問道。

一句話,李十七閉了嘴。憐舟詩文雖弱,可碾壓她總歸是不費吹灰之力了。還是莫要以卵擊石。

一炷香時間過去一半,憐舟提袖運筆,衣袖上卷露出一小截細白手腕。

美人如玉,就不知美人才思幾何?可經得住品味推敲?

殊不知相思連綿,從離開晝景的那一刻早已入骨,她全神貫注地将情意彙于筆尖,心裏藏了羞,卻也不懼這份情為世人所知。落筆如飛……

最後一字寫完,她徐徐舒了一口長氣,心道:這下好了,九州大地,但凡關注這場盛事的,恐怕無一不曉得我思慕阿景了。

她綻開笑,落落大方地看向衆人,彼時,香燃盡,她道:“我寫好了。”

問道齋文鬥第二天,消息傳至襄南,李十五氣得雙目赤紅,登時拔劍斜斜砍去桌角,左右皆俯伏跪地,大氣不敢喘。

“好個相思,好個寧憐舟!”

襄王一怒,裹挾雷霆之勢,婢女瞧她撕碎了桃花箋,目色癫狂,心中既悲且苦。

殿下對家主求而不得,整日怨恨惱怒哀嘆渴求,夢中都在呼喚家主之名,與人歡好亦常常喊着「景哥哥」,其情偏激,傷人傷己。

她嘴唇微動,拼着被杖責的危險,泣聲道:“殿下,何不憐取眼前人呢?”

忽然響起的聲音将李十五從暴怒中驚醒,她冷笑,眸子陰鸷無情:“憐取眼前人?你是說你嗎?”

她語氣裏隐有嗜血之意,一腳踩在婢女貼服于地的手背,腳尖輕碾,微微俯身,涼薄冷酷:“真當你服侍主子兩天,就有資格教訓本王了?”

“殿下……殿下……疼……”

李十五撤回腳:“來人,拉出去,杖責五十。”

襄王府的木杖三十杖能打得人皮開肉綻,五十杖能不能活,要看命硬與否了。

婢女不為自身凄慘的命運感到惶恐,臨被拖出去前反死死抱住李十五裙衫下的細腿:“殿下,殿下不可再自我折磨了,奴看了心疼……”

“拖出去!”

“殿下!”

聲音散在冷厲長風,李十五聽着外面始終沒傳來哭求聲,回眸一望,卻見庭院生得粗糙的婢女死死咬唇,不教聲音發出來。

愚蠢……

她跺了跺腳,記起當日她也想抱着景哥哥的腿哀求,求他垂憐,求他看她一眼。

“我不會放手的,寧憐舟,你給我等着瞧!”

問道齋文鬥第三日,舟舟姑娘的滿紙相思送至家主手上,晝景看完笑得狹長漂亮的眼眯成一條線,她打開通靈玉,恰好正趕上憐舟思她難耐。

柔柔弱弱的女音從裏面飄出來,比柳絮還軟,比雪花還輕:“阿景……”

晝景笑倒在書房的小榻:“舟舟思我,我心甚喜。”

客棧內,少女靜坐窗前,看外面雪花飄飄,這裏的雪比起浔陽的鵝毛大雪少了幾分轟轟烈烈的氣勢,纏纏綿綿,落地也是薄薄一層。

聽清晝景所言,她腼腆地泛開笑容:“知道瞞不過你,所以前兩日我忍着沒說,你就不要打趣我了。比起詩文上的造詣我遠不及你,這次,不過占了情真意切的便宜罷了。”

她說“情真意切”,說完耳朵尖都紅了。

以情動人,贏了青鹿書院的陸書生,面對旁人的贊譽她不覺有何,贏得堂堂正正,本該坦然。

但她一半的本事都是晝景教的,滿腔的情意也是因她而起,實在沒什麽好得意的,有的盡是清甜的羞澀。

哪知另一頭晝景對她的謙遜着實不滿,嗤了一聲:“天大的文思才值幾斤幾兩?豈不聞有情飲水飽、情比金堅,在我看來,情意無價。

有才無情,其人難逃詭詐,有情無才,其人心有赤誠,有情有才,是為才情圓滿。

未曾遇見舟舟,晝景不會有現在的快活,更不覺情愛之趣味,文采只是點綴,你莫要自慚形穢。”

“我曉得……”憐舟被她拐着彎的一番告白哄得心花怒放:“我視阿景為高山,阿景亦是我心上之人,我說造詣不如你,這是事實。思你至深,也是事實。”

“舟舟……”

“嗯?”

“你這般,我今夜又要難眠了。”

憐舟被她說得低了頭,輕聲道:“不要胡思亂想就好了。”

靈玉內傳來一聲嘆息:“你這是難為本家主。”

“我沒有……”

晝景情難自抑,親在靈玉上:“猜猜我方才做了何事?”

憐舟耳力上佳,心思細密,微微沉吟,杏眸染了笑,她害羞地背對窗外,忍了又忍,偏偏對面那人還在等她回複,克制着心跳,她小聲道:“你在親我……”

“好舟舟,我巴不得現在就壓你在榻上。”

通靈玉斷了聯系,晝景看着玉芒散去,對着窗外漫天星辰發笑。

憐舟呼吸不穩,面色潮?紅,身子倒在床榻,臉埋在軟枕,熱意不斷上騰。

她可真是……

輕狂孟浪……

思緒被她帶偏,一向作息規律的少女這一夜竟然失眠。頂着眼皮下的淡青參與到文鬥中來,看的多,說的少,然而每次開口,每次上場,都不會教沈端失望。

又一日,宋染代表女院應下元鳴書院的挑戰。

琴技驚四座。

後日,崔知挑戰蟬秋書院鬥丹青,長達兩個時辰的筆墨丹青,為女院的嶄露頭角增了一分光。

即便李十七在事

贊揚。

十人小隊,齊心協力為尊嚴而戰。

斬秋城,論道如火如荼,沈端不客氣地冷哼一聲:“憐舟,你來講。”

少女再度起身,侃侃而談。

而這幾乎成為近些日子的常态。

一個半月的文鬥結束,文鬥之後的舌戰群儒,連續論道多日衆人再開口難免多了幾分火氣,少女的溫柔綿軟卻如春雨一般及時澆灌衆人浮躁的心田。

輕聲慢語,說話極有條理,哪怕沒有道理,這樣的聲音于人而言也是一場仙樂。

文壇、戰場,何處都是實力為尊。

白鶴女院表現出的實力,以沈端為首,以強勢的碾壓作為開端,再到和風細雨的澄清辯駁,有趣的思想,能突破男女之見碰撞出激烈的火花。

而那火花,正是人文之光輝。

問道齋落針可聞,少女輕柔的嗓音不急不緩:“私以為,聞道有先後而道無先後,道本存世間,人不可自囿,而至道失……”

冬日退去,初春乍冷。

夜……

浔陽城……

晝景一身白衣沐浴在星光之中,眉心火焰明明滅滅。星主未歸位,想得到強大的力量唯有借星芒反哺己身。

蒼穹廣袤,長烨星明亮如火。

識海之內,身着白紗的女子籠罩在看不清的水霧,身形缥缈,五官模糊。

她道:“聖君,您明日還來看我嗎?”

意識裏出現蜿蜒橫亘的星河,女子高高坐在瓊花桂樹,濕潤的水氣将她包裹,長發三千,白紗搖曳。正是以美貌溫柔淩駕衆星的水玉星主。

畫面一閃,控制不住情絲蔓延,洗心池中,晝景摟着她的舟舟極盡歡?好之事,情到深處,少女一聲聲嬌喊入了她的心。

幻象疊起,長烨星星芒晃動,晝景一口血自口中噴出,俏臉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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