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太學 (1)

“奸佞當道,忠臣蒙冤,宗社存亡,在此一舉啊! ”

宣德門,皇城的南大門,門正對着禦街。此時,宣德門前,數百太學生跪倒在地,涕泗橫流。

士子們一個個痛哭流涕,嘴裏叫喊着,要求朝廷恢複李綱、種師道的原職,懲辦李邦彥、白時中等國之奸賊,凝聚軍民士氣,共抗女真番子。

随着時間的推移,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宣德門前人山人海。而激昂慷慨的聲音也從裏面傳了出來。

“在廷之臣,奮勇不顧、以身任天下之重者,李綱是也,所謂社稷之臣也。其庸缪不才、忌疾賢能、動為身謀、不恤國計者,李邦彥、白時中、張邦昌、趙野、王孝迪、蔡懋、李棁之徒是也,所謂社稷之賊也。

“陛下拔綱列卿之中,不一二日為執政,中外相慶,知陛下之能任賢矣。斥時中而不用,知陛下之能去邪矣。然綱任而未專,時中斥而未去,複相邦彥,又相邦昌,自餘又皆擢用,何陛下任賢猶未能勿貳,去邪猶未能勿疑乎?今又聞罷綱職事,臣等驚疑,莫知所以!”

太學生領袖陳東站在一衆士子人群之前,手拿一份長約千字的谏文,滔滔不絕的念了下去,為本朝的清流李綱繼續辯言:

“竊聞邦彥、時中等盡勸陛下他幸,京城騷動,若非綱為陛下建言,則乘輿播遷,宗廟社稷已為丘墟,生靈已遭魚肉。邦彥等執議割地,蓋河北實朝廷根本,無三關四鎮,是棄河北,朝廷能複都大梁乎?則不知割太原、中山、河間以北之後,能使女真番子不複敗盟乎?

一進一退,在綱為甚輕,朝廷為甚重。幸陛下即反前命,複綱舊職,以安中外之心,付種師道以對外之事。陛下不信臣言,請遍問諸國人,必皆曰綱可用,邦彥等可斥也。”

一番唾液紛飛之後,陳東将手上的柬書遞上,早已經等候在側的朝廷官員,趕緊接過陳東手中的文書,一溜煙地向後跑入宮門裏去,向皇帝禀報。

宣德門外聚集的人越來越多,最少也有幾千人。衆人都是義憤填膺,要求朝廷懲治奸賊,恢複李綱的職位。 自金人圍城以來的戾氣和壓抑,一起爆發了出來。

士子們更加變的有恃無恐,紛紛指點江山,煽風點火,引導起民衆的憤怒情緒來。

“奸佞當道,忠臣蒙冤,宗社存亡,在此一舉! ”

憤怒的百姓齊聲大喊着,震耳欲聾,聲振林越,遠遠地傳了出去。

李邦彥,這位歷史上有名的“浪子宰相”,剛剛參加完朝議,正好從宮裏退朝出來,看到有這麽多的人聚集在宣德門外,他不由得有些好奇,走了上來。

旁邊的公人,本來打算上前阻止,卻硬是忍住了腳步,閉起了嘴巴,顯然是看熱鬧的不怕事大。

看到李邦彥過來,眼尖的士子大聲道:“這就是當朝太宰李邦彥,此賊庸缪不才、忌疾賢能、動為身謀,乃是大大的奸臣,梁溪先生就是被這些社稷之賊逼退的,打死這個奸賊!”

聽說眼前的紫袍官員就是力主割地賠款的大奸賊李邦彥,士子們眼睛都紅了,紛紛上前,把李邦彥圍了起來,慷慨激昂,指着他的鼻子痛罵。

“你們這是要作甚! 和金人和談,這乃是朝廷的旨意,與在下何幹! 而等身為太學生,不好好治學研習,卻在這裏受人蠱惑,謠言惑衆,還不快快散去!”

李邦彥的一番恫吓,卻讓下面的太學生和百姓更加怒不可遏。

“奸賊,若不是你等迷惑聖上,把持朝堂,有焉有今日之禍患!”

一些士子和百姓激奮不已,從地上撿起瓦片、石頭等物,向李邦彥劈頭蓋腦地扔去。李邦彥撥開人群,抱頭鼠竄,匆忙逃進了宮門,躲入了垂拱殿中。

其他剛散朝的大臣見勢不妙,唯恐避之不及,一個個撒腿就跑,完全不顧士大夫的風度和禮儀。

頂盔披甲,頭戴兜鍪的禁軍侍衛們趕緊手持刀槍上前,排起一道道人牆,堵在宣德門前,以防這些“暴徒”控制不住自己,沖進皇城中去。

趙桓剛剛假眯了片刻,卻聽到宮外山呼海嘯般的吵鬧聲不斷響起,一個個鼻青臉腫的大臣們,又灰頭土臉地退了回來。

“究竟是何事,為何如此吵鬧,卿家如何又退了回來?”

趙桓皺起了眉頭,臉色更是陰沉。

樞密使吳敏臉色煞白,額頭腫了一塊, 肩上猶有一片菜葉。看到天子發問,他哭泣道:“回禀陛下,外面上萬百姓和士子聚衆示威,要求恢複種師道和李綱的官職,否則不肯離去!臣等無辜,殃及池魚。請陛下明察。”

話音未落,外面人聲喧嘩,顯然士子和百姓已經沖入了皇城,開始“胡作非為”起來。

趙桓臉色鐵青,沉思半晌道:“吳卿,你去傳旨,就說李綱用兵失利,朕不得已罷之,等女真番子稍退,朕自會複其官職。”

吳敏領旨而去,出了殿門,對外面群情激奮的士子和百姓大聲道:

“各位,李綱對女真番子用兵失利,官家也是沒有辦法。等女真番子退去,官家一定會恢複李綱的官職! 大家應該相信朝廷,快快散去吧!”

話音未落,無數的石頭、土塊飛了過來,砸了吳敏一個灰頭土臉,鼻青臉腫。

陳東大聲道:“吳賊,你這力主割地賠款的奸佞之徒,有何面目在此宣讀聖旨! 今日若不能見到李相和種相公,我等就死在這裏!”

陳東對旁邊的百姓和士子大聲道:“大家和我一起喊: 求見李相公,求見種相公!”

下面的人憤怒之極,聲嘶力竭,很快,很多人失去了理智,旋風一般沖進了宣德門,開始四處亂竄,進入各個朝房,打砸搶起來。

有些人拼命敲打起了堂中的“登聞鼓”來,鼓聲悲壯,抗議的呼聲震天撼地,宣德門外亂成一團,一片狼藉。

好一派亂世之象!

垂拱殿中,趙桓不安地踱來踱去,聽到“通通”的鼓聲傳來,不由得面色蒼白,對退回大殿的開封府尹王時雍大聲道:“王卿家,你身為開封府尹,下去安撫一下士子和百姓吧!”

王時雍硬着頭皮出去,來到太學生等人的面前,顫聲道:“陳東,你們是在威脅陛下嗎?還不趕緊退下!”

陳東高聲答道:“以忠義脅天子,不愈于以奸佞脅之乎?王時雍,你身為開封府尹,除了裝腔作勢,為虎作伥,對北虜割地求和,又做了些什麽,朝廷要你這奸臣何用?”

太學生們上前,就要抓住王時雍,狂毆于宮門前,王時雍閃展騰挪,借着衛士們的阻攔,狼狽逃開。

禁軍雖有千人,但這上萬多的太學生和百姓,一旦發生沖突,局面恐怕難以收拾。

殿前指揮使王宗濋見事情鬧大,沒法收拾,趕緊先穩住了太學生和百姓,一面進宮勸趙桓先答應士子的要求,恢複李綱和種師道的官職。

“速速召李綱、種師道進宮!”

趙桓的尖叫聲在大殿中響起。

“耿相,你去安撫外面的太學生和百姓,同時宣旨,就說李綱、種師道已經接旨,很快就會到達,讓衆人稍安勿躁。 ”

耿南仲還在猶豫,趙桓大怒道:“還不快去,難道你要朕親自前去嗎?”

耿南仲倉皇而去,殿中群臣個個面色蒼白,惶惶不可終日。

官家宣布恢複了李綱、種師道的職務,種師道乘車趕來,他掀開車簾,百姓一看果然是種老将軍,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歡呼聲,這才陸續散去。

但以陳東為首的太學生們依然不肯離去,堅持要見到清流之首李綱。趙桓無奈之下,命李綱出東華門安撫軍民。

“暴動”持續了一下午,李綱出來,苦口婆心,太學生們心滿意足,一個個揚長而去,留下一地爛雞蛋碎菜葉,髒亂不堪。

陳東上前,肅拜道:“李相複出,社稷之幸! ”

李綱點頭道:“李某能複職,乃天子恩典,少陽和衆太學生之力。老夫多謝你等了!”

陳東尴尬道:“在下等請願,不意“以忠義脅天子”,且有暴民殺死內侍數十人,此事還望李相周全!”

李綱道:“少陽,事已如此,不必擔心! 老夫會在朝中盡力。你不若暫且歸鄉,躲避時日,等事情平息後再回來。”

陳東傲然道:“李相之言,在下不敢茍同! 忠臣不懼死,奈何以死懼之。在下就在太學,陛下若是要臣的性命,只管來拿就是!”

李綱搖頭道:“少陽,你早有聲名,灑脫不拘,不肯居于人下,但性子卻過于剛直。如今番子肆虐,朝廷官員更應齊心協力,共抗外侮。萬萬不可無所諱忌,樹敵過多。”

這位陳東,可是有名的二百五,出了名的耿直。但剛則易折,弄不好毀了自己前程不說,還會惹來殺身之禍。

陳東朗聲道:“李相,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在下生性如此,恐難改變。女真人兵臨城下,朝中奸臣當道,在下自會盡臣子本分,疏言進谏,相公無需過慮。”

看到陳東離去的身影,李綱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如今天子寵愛陳東,若是時更令改,或是換了另外一個皇帝,這位陳少陽怕是會前途堪憂了。

太學生和百姓的請願大獲全勝。李綱和種師道複職後,整頓隊伍,對汴梁城外的女真人展開了一系列攻勢。

宋軍士氣高漲,戰場上已經獲得優勢。完顏宗望見種師道、李綱複職,宋軍士氣大振,擔心後路被斷,于是和議再起。

靖康元年二月十七日,趙桓下诏割讓三鎮,另以蕭王趙樞代替康王趙構為質,搜刮東京城中的金銀共得金二十萬兩,銀四百萬兩,作為宋金和議的條件。

勤王宋軍聲勢浩大,扼守關津,絕番子糧道,禁其抄掠,分兵鎮守各要地,完顏宗望孤軍深入,怕後路被斷,不等湊足索要的金幣數量,便退師北去。

第第第章 暮年

夜色撩人,靠近皇城南牆的一處深宅大院,老種相公種師道躺在床上,正在閉目養神。

歲月無情,這位西北種家軍的當家人,大宋朝廷的擎天柱,如今已是白發蒼蒼,垂垂老矣。

早年的年少輕狂,金戈鐵馬,刀槍弓弩之聲遠去,如今英雄遲暮,不勝唏噓。他為大宋奉獻了自己的一生,到了古稀之年,卻仍要面臨異族入侵、山河破碎的厄運。

殘月如溝,夜色深沉,萬籁俱寂之下,久卧病榻的老将,心頭竟然無比的蒼涼。

終種師道一生,為大宋鞠躬盡瘁,滿門忠烈。家中的四個男丁,兩兒兩孫,皆已為國捐軀,白發人送黑發人,一旦駕鶴西去,也只有侄子給自己盡孝了。

師從北宋大家張載,承祖蔭襲爵,十年寒窗苦讀,以科考成為大宋文官。做原州通判時,讨論律法得罪了奸相蔡京而被降職,後又被誣告“侮辱先烈”,被官家“屏棄十年”。經多年不懈努力,才爬上武功大夫、忠州刺史的位置,開始掌控懷德軍。

大小數戰,喋血沙場,屢次抗擊夏人入侵,先是在葫蘆河大敗西夏軍隊,俘獲西夏駱駝、牛馬數以萬計。後統帥陝西、河東七路大軍,八日攻克臧底城,居功至偉,官家趙佶也對自己青睐有加。

只因政見不同,又被童貫彈劾,失去右衛将軍的職位,賦閑回家,歸任保靜軍節度使後,再遭人誣陷,效仿起了五柳先生陶淵明,守拙田園。

女真大軍南下,鐵騎縱橫馳騁,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自己被趙佶任命為京畿河北制置使,抗擊女真大軍。在自己的死命抗擊下,女真大軍在洛陽寸步難進,隐有後退跡象!

可惜官家被女真人吓破了膽,趙佶将皇位傳與太子趙恒,自己做起了縮頭烏龜。趙桓召西軍入京勤王,尚書右丞李綱親自下城迎接,自己被任命為檢校少傅、宣撫使,統管所有勤王兵馬,對付金軍,宋兵士氣為之一振。

女真人無奈撤去,老将的心裏卻無一絲輕松之意,反而是烏雲蓋頂,憂上心頭。

種冽端着一碗藥進來,看到伯父在閉目養神,便輕輕轉身,想要出去,讓伯父好生歇息。

自勤王以來,身患重病的伯父,已經好久沒有好好休息過了。

“冽兒,把藥端過來,免得再熱一道。”

種師道卻是睜開了眼睛,輕聲咳嗽了起來。

種冽趕緊上前,扶起伯父,種師道喝了藥,指了指旁邊道:“冽兒,你坐下,咱們爺倆說會話。”

種冽在一旁坐下,輕聲道:“伯父,你感覺身子如何,好些沒有?”

種師道苦笑了一下,輕聲道:“咱們種家人,世世代代都是厮殺的漢子,誰身上沒有刀創箭傷。我這都是老毛病,不相幹的。”

種冽點頭道:“沒事就好。伯父,如今番子已經退去,我看你依舊愁眉不展,卻不知這是為何?”

“我和那金國使者王汭見過面,此人尚有良知,他閃爍其詞,伯父卻聽得明白。金人一定會再度南下,滅宋已是金人國策。伯父上書,請求陛下遷都長安,暫避番子鋒芒,卻被朝中士大夫嘲諷,說伯父是怕了番人。”

種師道眉頭緊鎖,搖搖頭,臉色鐵青,顯然內心憂慮至極。

“陛下以為與番子議和,便可保大宋平安,豈不知女真人狼子野心,滅大宋之心不死。朝廷如此反複無常,早晚大禍臨頭!”

種冽呆了一呆,點頭道:“番子如今得志,知我中華糜爛不堪,自是益輕我朝。金人秋冬必傾國複來,禦敵之備,當速講求,否則,滅國之禍不久矣。”

種師道長嘆一聲,跟着劇烈咳嗽起來。種冽慌忙上前,幫種師道拍了好一會,種師道才緩了下來。

待平靜下來,種師道才繼續道:“國勢艱難,憑一人之力難以改變天下大局。一旦河東失守,陝西淪陷,河外三州孤懸,西軍面臨夏、金兩國夾擊,金人取之,易如反掌。”

種師道在侄子的攙扶下,下床站起身來,蹒跚來到窗前,氣喘籲籲,坐了下來。

“對了,冽兒,我讓你打聽的事情如何?”

沉默了一會,種師道突然問道。

種冽愣了一下,随即臉上一紅,點頭道:“伯父,孩兒已經打聽的清楚,确實有十幾個番子,被兩個漢人所殺。番子因此血洗了通許鎮,殺死了不少百姓。如此看來,确是那二人所為。”

“兩個人殺死十幾個番子,當真是英雄年少,血氣可嘉! ”

種師道感嘆道:“這二人武功必然高強。若是我所料不錯,那個高些的年輕漢子定是個高手,恐怕你也不是對手。”

種冽點頭道:“伯父所言甚是。此人骨骼粗大,雙目有神,臂膀怕有千斤之力。只可惜此等好漢,埋沒于鄉野之中,實在可惜!”

種師道沉思了一下道:“當日這二人曾說,他們是大莘店翟興兄弟的鄉裏。翟氏兄弟二人我都認識,如今番子退去,左右無事,你到河南府跑一趟,找一下這個年輕漢子,邀他加入種家軍,多高的職位都不在話下。”

種冽大吃一驚道:“伯父,為一個鄉間漢子,是不是太有些多餘?兩軍對壘,憑的是號令三軍,個人作用實在渺小!”

“千軍易得,一将難求。”

種師道輕聲道:“當日,那漢子對我說只宜固守,不宜偷襲,還說姚平仲不堪大用,可能出逃。當時我只當是個笑話,現在才知,此人竟有未蔔先知之能。”

種冽一驚,脫口而出道:“此人竟有如此神通,當真稱得上是匪夷所思!”

“誰說不是!”

種師道點頭道:“相逢即是緣分,西軍勾心鬥角,死氣沉沉,遇到山匪暴民,尚能對付。若是遇上了兵強馬壯的女真人,恐怕會一敗塗地,分崩離析。”

種冽詫異道:“莫非伯父擔心我爹爹此次出征河東河北,兇多吉少?”

種冽的父親種師中,也是種師道的親生弟弟,世稱“小種相公”。種師中如今統領種家軍大部,就要出征解救太原。

種師道黯然神傷,天下的百姓都知道,他兄弟二人乃是大宋朝廷的希望,但誰又知道,他兄弟二人做事多有掣肘。和骁勇善戰的女真大軍對壘,将在中禦,文臣左右,種家軍勝算不大。

再加上宋軍各路自成一系,難以協調作戰,難免被金人個個擊敗。

“官家優柔寡斷,政令不一,朝臣昏庸,左右掣肘,行軍作戰難免受制于人。”

種師道侃侃而談,臉色也變得紅潤了些。

“你爹敗軍喪師,恐為難免之事。冬日女真人再度南下,官軍糜爛不堪,金人兩路夾擊,東京城到時恐怕也會陷落。到那時必是滅國之災,伯父現在每每想起,也是夙夜長嘆,憂思重重。”

種冽重重點了點頭,伯父的憂慮不無道理。就憑朝廷那些庸官劣卒,想要對抗如狼似虎的金人,實在是異想天開。

“太原孤懸小城,陷落無可避免。諸軍號令不一,兩河兵敗,十有八九。”

種師道的額頭皺紋中,似乎都隐藏着深深的憂慮和焦灼。

“若是東京城陷落,你即可返回陝西,集合舊部,在清澗城繼續抗擊番賊。我種家軍能否存亡,就靠你了。”

種冽看伯父神色肅然,趕緊鄭重答應下來。

遠處隐約傳來飲酒歡笑的喧嘩,之間夾雜着朱樂管弦之聲,似乎正是傳自煙花柳巷。

“自從番子攻城,聽說連李大家都已經退隐拙居。想不到番子剛剛離開,這些達官貴人又開始故态複萌,尋歡作樂。國難當頭之際,如此做派,麻木不仁,大宋豈不危矣。”

種冽憤聲道:“朝廷也不查查這些個貪官污吏,貶斥昏庸之輩,振奮朝綱。如此下去,如何得了!”

“朝廷?”

種師道搖了搖頭,眼神中不無譏諷之意。

“番子甫一退兵,朝廷便下令遣散勤王義師,并不得追趕番兵。如今朝廷全無調兵遣将、武備布防之舉,一旦番子再度前來,這東京城又如何能保周全? ”

種師道話中之意不言而喻。朝廷如此委曲求全,大臣們醉生夢死,這大宋朝局,岌岌可危。

“天下動蕩,時局危難,正是英雄層出不窮之時。金戈鐵馬,沙場争雄,只要有國之賢才,必會大放異彩。”

種師道道:“若不是伯父身體不好,我必會親自去河南府,招納此人,為我大宋天下,留一份元氣。”

種師道分析了朝局,話頭又轉到了王峰身上。

“叔父,此人當真有如此之能,稱得上天下英雄?”

種冽還是不服氣。他與王峰只是交往片刻,并沒有覺得,這王峰有何特別之處。

“洞悉朝局,料事如神,有先見之明。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天下又能有幾人?”

種師道斬釘截鐵,似乎對侄子的質疑不滿。

“休得多言! 你帶上厚禮,禮賢下士,千萬不可托大。若是此人有困窘之處,你就幫着解決。即便是招納不成,也要留下善緣,以後好相見。”

種冽趕緊嘴上答應,等種師道平息,這才搖搖頭,告辭而去。

燈火搖弋,種師道陷入冥思,憶起昔日少年時,眼角不禁濕潤,兩滴濁淚滑落臉頰。

“但使龍城飛将在,不教胡馬度陰山。龍城飛将,廉頗老矣,廉頗老矣……”

第第第章 心思

春暖花開,曲檻雕欄,綠窗朱戶,竹簾隔住載滿奇花異草的外院。朱檐下的牆上挂着幾幅名家山水畫,幾盆青松蒼勁有力。

進房後,饒過一道梅蘭竹菊絲絹屏風,屏風後面,桌椅床榻盡是雕花楠木,一張案幾上放着文房四寶,桌旁的書架上滿滿當當。

屋角除了放着一面橢圓銅鏡的梳妝臺,便是窗口邊的一張雕花矮幾,一張古琴便在幾側,房間的主人顯然是一位清雅之人。

如今,兩個豆蔻年華的女子,一個一身黑衣,鵝蛋臉,長身玉立,秀媚之餘,眉宇間掩飾不住的英氣。另外一個女子細眉細眼,淡雅脫俗,她輕紗綠裙,雍容華貴,讓人自慚形穢。

“月秀姐姐,不必焦心。”

綠衣女子倒了一杯酒,輕聲勸道,回頭也給自己斟上。

“土地百姓,國之根本,豈可輕易予人。兩河之地,都城屏障,若是丢失,豈能守住汴梁? ”

黑衣女子将杯中酒一飲而盡,正欲放下酒杯,聞言精神一震,脫口而出。

“媛媛,如此說來,朝廷是要發兵,解救太原城了?”

她此次來到東京城,除了打探朝廷出兵的消息,也是想了解到父親兵敗逃脫的詳情。若是朝廷可以恢複太原甚至兩河,她便可以北上,尋找父親了。

“祖宗之地,尺寸不可與人,且祖宗陵寝所在,誓當固守,不忍獻此三鎮以偷頃刻之安。”

綠衣女子模仿着男子口吻,說完輕聲笑道:“這是大哥的密旨,我可是親眼目睹,一字不差。這下你該放心了吧。”

黑衣女子舉起酒杯,謝道:“媛媛,姐姐我多謝你了!”

二人一飲而盡,酒又很快被斟滿。

趙桓本來想取悅金人,罷免了主戰的李綱等人。後又覺女真人欲壑難填,三鎮之重,遂下令撕毀和議,馳援太原,恢複三鎮。

“朝廷已經下旨,令姚古為制置使,種師中為制置副使,其餘各路大軍,總計十餘萬人,增援太原城。”

綠衣女子興奮道:“姚相公和小種相公都是久經沙場的宿将,部下西軍将士都是精銳,再加上各路援軍,想來金人必會退去,太原之圍必會土崩瓦解。到了那時,你自然可以尋找叔父的下落了。”

黑衣女子點了點頭,如今別無他法,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姐姐,張相公的長子張灏,也會率領其部北上太原。你們兩家一向交好,正好可以随他的大軍前行,也好有個照應。”

綠衣女子口中的張相公,乃是太原知府張孝純,馳援太原的張灏,乃是他的長子。父子連心,張灏必然義不容辭。

黑衣女子點了點頭,又是一杯酒下肚。這倒是一個好消息,至于從府州增援的伯父,只怕暫時是靠不上了。

“姐姐,你找到叔父以後,怕是就要嫁人了吧。”

綠衣女子微微笑道:“聽說那範圭乃是蜀地有名的才子,範家也是名門之後。妹妹在這裏恭喜你了。”

綠衣女子見黑衣女子依然是愁眉緊鎖,便想寬慰于她,誰知卻惹來了黑衣女子更大的牢騷。

也許是飲酒的緣故,黑衣女子臉色通紅,言語也變得激憤大聲起來。

“一介書呆子,連面都沒見過,何來之喜! 我寧可孤身終老,也不要要這被人 擺布的姻緣!”

黑衣女子又灌下一杯酒,多日來的壓抑和困苦,仿佛一下子得到了釋放。她趴在桌上,放聲痛哭了起來。

綠衣女子微微搖了搖頭,姻緣這東西,又豈能是她們這些女子們左右? 要不是金兵南下侵宋,宮中一片混亂,即便他是公主,恐怕也早已被嫁了出去。至于嫁的男子,恐怕由不得她選擇。

綠衣女子輕輕撫摸着黑衣女子的後背,心中充滿了憐惜之情。

“柔福帝姬,歇息了沒有?”

屋外傳來朱皇後的聲音。綠衣女子應了一聲,走了出去。

……

“冽兒,怎麽過去了這麽多日子,你還沒有前去?”

大堂中,種師道滿臉怒容,低聲呵斥着眼前的侄子。

“伯父,官家重新啓用了李綱,罷免了李邦彥、吳敏等奸臣,又命姚古和父親率部馳援太原,以小侄所……”

“以你什麽,我說的話你都當成耳邊風嗎?”

種師道打斷了侄子的話語,皺着眉頭說道,話語間不無嘆息。

“就知道你辦事不妥當,若不是要去滑州駐守,我早已自己去了!”

種冽臉色通紅,唯唯諾諾,不敢說出一句話來。近些年,由于身體原因,他已經很少見到伯父會發如此大的脾氣了。

“我種家世代英豪,怎麽會出了你這等小肚雞腸之徒?你以為自己是世家子弟,看不起世上的英豪,只因他是草莽之人。你,你真是氣死我了!”

種師道劇烈咳嗽了起來,他坐會到了椅子上,眼前的地上已經是血花朵朵。

種冽大驚失色,嘴裏大聲吶喊着“郎中,郎中”,同時趕緊上前,給種師輕輕捶起背來。

“伯父,切勿動怒!”

看到種師道種咳嗽慢慢緩了下來,種冽這才小心翼翼地說道:“明日一早,孩兒就去河南府,一定找到那個漢子。伯父千萬不要發怒,免得傷了身子!”

種師道喘息稍定,郎中進來,囑咐了幾句,讓他不要動怒,告辭出去。

“這可是你說的!”

種師道指着侄子,一字一句地說道:

“到了河南府,要是辦不好此事,你就不要來見我了。”

種冽鄭重地點點頭,低聲道:“伯父,你就放心吧。侄兒我絕對不會忘了你的交代!”

種冽回到房間收拾東西,敲門聲響起,一個長腿長胳膊的黑衣女子走了進來。

“種大哥,你這是要去那裏嗎?”

看到種冽正在收拾衣物,黑衣女子疑惑地問道。 如今金人退去,難道種師道要回陝西?

種冽苦笑了一下,一邊收拾東西一邊道:“月秀,你種伯父催促個不停,還因此把我大罵了一頓,要我去河南府一趟。你還記得咱們在洛陽官道上碰到的兩個年輕漢子嗎,我就是奉你種伯父的軍令,去河南府三顧茅廬。”

“三顧茅廬?”

黑衣女子不由得一怔,眼前立即浮起了洛陽官道上那個年輕漢子的面龐。她心裏一動,輕聲問道:“種大哥,不知你找他一鄉間粗漢,所為何事?”

“自然是求賢若渴,請他出山了。”

種冽自嘲道:“伯父對此人頗有好感,說他有大将之風,年少英雄。我此番前去,就是為了勸說他到西軍中來效力。”

“大将之風,他一介鄉間漢子?”

黑衣少女一愣,問道:“僅憑一面之緣,老相公就對他如此推崇備至,會不會看走眼了?”

種冽搖搖頭道:“此事我确實不知。不過伯父相中的好漢,一般都差不了,不然他也不會頻繁催我前去。”

黑少女低下頭來,若有所思。

種冽轉過頭來,放下手上的衣物,正色問道:“月秀,那日在洛陽道上,你也見過那漢子。說起來,他對你也有救命之恩。你說說,這厮是不是真的如此英雄了得,非要大哥我鞍馬勞頓,去河南府走一遭?”

折月秀臉色微紅,支吾道:“種伯父慧眼識珠,想必他所言不錯。那厮如何,大哥去河南府一見便知。”

種冽看了看黑衣少女,點頭道:“月秀,你人才出衆,和這年輕人也算有緣,倒是一雙璧人。只可惜,你如今婚約在身,再出衆的男兒,也只能是有緣無分了。”

黑衣女子給種冽說中了心事,心中一絲酸楚,面色卻是不改。

她一向自視甚高,喜歡的也是縱橫沙場,雲裏來風裏去的奇男子。這樣一個沒見過面、讀書人出身的未來夫婿,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她滿意。

那天在洛陽官道上,人群中一眼看到那個陽光下燦爛的男子,她心底最柔軟的東西,莫名地就被觸動了。

她斷然道:“種大哥,身為折家之人,婚姻之事,身不由己。我馬上就要去河東,設法解救太原,營救家父,生死未知,這些俗事,不提也罷。”

“你說的也是,咱們這些世家子弟,人人都是身不由己。”

種冽點頭道:“番子欲壑難填,秋冬必傾國而來,看來朝廷也是知道了這點。至于太原,恐怕也堅守不了太久。解救太原,救出張知府,凡事盡力而為即可,不要逞強,免得送了性命。”

黑衣女子輕輕颔首:“種大哥放心,月秀曉得其中厲害。月秀這就去看看老種相公,順便來向他辭行。想來他還未歇息?”

種冽笑道:“你盡管過去,伯父正惦記你呢。你這一來,他也就有個說話的人了。”

黑衣女子面容憔悴,默聲點了點頭,疲倦之色盡顯。

種冽心裏暗自嘆息。這折家之後天資聰慧,容貌出衆,乃是百裏挑一的人才。她父親前幾年把她許給了四川的世家範家,也算得上是門當戶對。

她父親折可存和金人大戰,潰散之後,如今生死未知。她是折可存唯一的血脈,如今想要北上尋父,卻不知北地乃是女真人鐵騎出沒之地,早已經沒有宋軍的蹤跡,此去必是危機重重。

“月秀,你若是要北上,最好還是帶一隊人馬,沿着太行山北去。如今這兩河之地,大半已被金人所據,你一定要小心從事,千萬不可大意!”

折月秀點點頭,輕聲道:“多謝種大哥,我定會小心從事。”

折月秀出了房間,暗自傷心,這年輕漢子到東京城時,可惜自己竟不能見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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