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老吳頭雖然對文獻文化大有研究,可對英文數學這些科目可真是一點都不感冒。身為一個某種意義上的學渣,他從年輕以來就被此荼毒,心理陰影不可謂不大。事實上混到教授級別之後他還是只會啞巴英語,且花一天時間也未必能解開一個三角函數來,對邵衍的這一紙論文,自然是再有共鳴不過。

礙于身份,他沒法這樣暢快地抨擊學校的必修制度,那是會引起軒然大波的,眼下滿腔的怨氣因為邵衍精煉的幾百字纾解地幹幹淨淨,他越看這一張紙,越覺得無可挑剔,忍不住捧在手上反複研究起詞眼來。

上完課的其他教授回來看他這樣就有些稀奇,老吳頭可不是什麽敬業的老師,平常坐在這沒課的時候玩玩連連看喝茶看報是有的,真正批改學生作業的時候卻不多。和他關系好些的李教授笑呵呵地泡了兩杯碧螺春,端一杯到老吳頭桌上,嘴裏問:“可真稀奇,難得見你看批論文,這次不要我們代勞了?”

老吳頭搖頭贊嘆:“碰上了一個知音。”

李教授樂了,從脾氣又臭又硬的老同事嘴裏聽到這種話當真也是稀奇。他看老吳頭态度這樣認真,忍不住就探頭過去瞥了一眼,立時就呆了一下:“這……這字……!”

他劈手就要奪,被發現苗頭不對的老吳頭一下躲了過去:“幹嘛?!”

“你讓我看看!”李教授揪着他的衣服使勁兒拽了拽:“快點!這字兒誰寫的?我又不跟你搶,拿來看一下!”

老吳頭半信半疑地給了他,看着李教授的眼神像在看神經病:“這是我們班學生寫的論文啊,誰你也認識,就那個邵衍。字有什麽可看的啊?”

“你懂什麽。”李教授雖然和老吳頭一樣在中文系內任職,愛好的方向卻不一樣。老吳頭喜歡文獻古籍,越是冷僻少見的越寶貝,他則醉心于字畫丹青,熱愛收集大師真跡,不論是手帖還是水墨畫都已經研究多年。他對筆墨的觸感比老吳頭敏銳了無數倍,老吳頭只看出邵衍的筆風犀利,他卻一下子就辨出了這一筆好字的珍貴,立刻攤在面前啧啧贊嘆起來。

“這一筆,你瞧瞧,這力道……啧啧啧。”李教授眼睛落在紙上拔不出來了,“就這一手好字,起碼練了二三十年,沒點功夫誰懸着手能有那麽大勁道啊?一筆一劃的,可嚣張……”

要不說隔行如何山呢,老吳頭聽他說的這樣神奇,也只覺得邵衍的字兒寫得漂亮好看,并瞧不出他那麽多行家的點評。他湊近來面帶疑惑,心想着邵衍那孩子可才大一呢,忍不住就問:“我們班那邵衍你也見過啊,前幾天考試還交了四張白卷呢,他文章寫的倒是真挺好,可字兒真有那麽牛?”

李教授砸吧砸吧嘴沒說話,冷不丁趁着老吳頭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轉身跑了。

老吳頭愣在原地盯着他背影看了一會兒後才猛然醒過神,立刻拔腿追了上去:“那是我們班的論文!!!!”

被李教授拿到同好圈子裏分享了一番邵衍的這篇文章立刻就火了。現代社會愛好古代文化的年輕人本就不多,寫得一手好字的更是少之又少。毛筆字因為書寫不便的原因早已退出了日常使用的舞臺,雖然仍舊有人為了陶冶情操去學習,可除非世代研究這個的,否則能學習出真章來的人真的是少數。李教授都快忘記自己上一次看到這樣漂亮的新字是什麽時候的事了,擁有了自己的風骨和風格的字體已經脫離了“寫着玩玩”的範疇,堪稱作少見的大家手筆了。

其實邵衍開始學字也已經是快到十歲的時候了,那一年他剛進禦膳監,湊巧在膳監裏遇上一個可以習字的機會。見天不服命就想着朝上爬的邵衍怎麽可能願意放棄這個機會,一邊習武一邊讀書人都快忙成了轱辘,可屁點大的孩子,愣是就這樣堅持了下來。他學習肯拼命,先生布置他一個字寫二百篇,他就絕不會只寫一百九十九,胳膊上吊沙袋、擱茶杯、卧雞蛋,掉了就加倍罰,如此這般,就連苛刻的先生也因他的态度對他溫和了許多。後來習武有小成後,他的手便再也不會像平常人那樣總會微微發着小抖了,胳膊也更加有勁,寫字越發平穩好看。在沒有娛樂生活的深宮中,邵總管沒被壓抑的環境憋死全靠這點愛好了,或是研究新菜色或是把自己關在屋子裏洋洋灑灑寫上一整天的字,靠這個發洩心中的憋悶和怒火,效果真的非常不錯。

這也間接導致了他習字進步飛快。皇帝也是愛字兒的人,一手墨寶讓朝野上下多少文人學子望塵莫及,知道邵衍也有寫字的愛好後他賜下過不少珍貴材料,三五不時的也會點播一下邵衍的不足。那可是個全民追捧好字的時代,對待作品遠比現代社會要苛刻的多,邵衍在那個時候都薄有聲名,更何況現在是在這個時代了。

不過邵衍那個時候得的可不是什麽好聲明,字如其人,他紙上的跋扈嚣張可是讓信奉溫潤為上的那些酸腐們很看不慣。明明都沒怎麽和宮外的人接觸過,可跟皇帝微服出巡給民間留下的幾筆字之後,他在外人的嘴裏就被傳得越來越目中無人。很多人非常願意相信他是個心狠手辣野心勃勃的大奸佞,說他的字跡“非正派可表”,朝上彈劾個不停,搞得皇帝連帶他自己有時候都挺憋悶的。

可李教授他們卻并不覺得邵衍字裏的劍走偏鋒有什麽不好,這字太特別了,越特別越讓人愛不釋手!

邵衍接到自家班主任的邀約請他到辦公室的時候并沒感覺到有多緊張,之前因為不交作業的事情他也去過那裏不少次了,這次交完白卷之後他就猜測教授們估計會讓他去“談談心”。

告別了班裏一大群作勢要替他默哀的同學,邵衍熟門熟路來到辦公室,打開門後卻發現裏面鬧嗡嗡的擠了不少人。

他剛想告辭說自己待會再過來,屋裏被圍在正當中說話的老吳頭就叫住了他的腳步:“哎喲!邵衍來了?快進來快進來!”

邵衍的手扶在門把手上,腳沒動,目光盯着離自己不遠的一個老教授手上的煙。對方被他看的一怔,随後下意識把煙掐到了煙灰缸裏,連聲招呼其他人:“都快點快點把煙掐了,老李你把窗戶趕緊打開,學生都在呢,一屋子煙味不像話。”

邵衍等到屋裏的味道不那麽濃後才走了進去,沒關門,站在最透氣的方位懶洋洋道:“吳老師你找我?”

老吳頭站起來,面上少見的和顏悅色,眼底深處在看着邵衍的時候帶着顯而易見的自豪:“來來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些都是我們學校的老教授了。”

他一一給邵衍辨出那些教授的姓氏,邵衍仔細看了看,也沒在裏頭找到毛概教授和英語教授之類的,難得的摸不着頭腦。不過面前這些人都是先生教授,他的态度還是肯定比面對尋常人時要禮貌的,老吳頭安排他落座時他都推讓了兩下才坐下來,斯文禮貌的做派立刻讓一群老教授心中好感大增。

“邵衍啊。”李教授抽出架在記事本裏的邵衍的那張論文紙擱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問,“這篇文章是你寫的?還是你找人幫你寫的?”

邵衍一下子反應過來,他的論文課題選材那麽偏激,現在這個陣勢,看來是英語教授和高數教授來找他算賬了。

邵衍一點也不怕,他臉上緩慢地笑了笑,聲音照舊是懶洋洋的:“是我寫的。”

出乎他意料的是一群老頭并沒有聽到這話就站起來對他破口大罵,而是一屋子短暫地嘩然了片刻後,又推出了官方提問者李教授:“你學書法多少年了呢?”

“書法?”邵衍瞥了眼桌上的紙後才意識到對方問的是什麽,回想了片刻,便照實回答,“八九歲,十歲不到的時候吧。”

“那不就才十多年了?!”李教授一臉的詫異,撐着桌子忍不住站起來湊近他,“我看你這一手字跡至少三十年的功力了,你師從哪位大師?怎麽會進步這麽神速?”

邵衍倒是頭一次意識到自己這筆字的特殊,畢竟從習武之後他寫字就越來越穩,皇帝和師父們最多也就誇個好看,有皇帝的墨寶對比,邵衍也并不覺得自己寫的多麽出色,于是直到如今邵衍才猛然發覺,原來一直以來堅持不懈的習武還給他的身體帶來了這樣的好處。

他師父的名字是萬不能提的,日後要是傳出去被邵父他們聽到了肯定會壞,邵衍也就笑了笑并不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找我來就是為了問論文這個事嗎?”

見他不回答,李教授也察覺到了自己問題的出格,邵衍的地位并不等同學校內的普通學生,他們也不敢随便輕忽怠慢,只好幹笑兩聲又換了個問題:“除了楷書,可還有擅長的字?”

邵衍瞥了眼牆上挂着的一幅狂草,心中略一思索,這才開口回答:“草書也還有點研究。”

“鋪紙鋪紙!”仿佛就在等他這一句,李教授立刻就跳了起來,又是讓人去拿紙又是親手開櫃子取墨水,嘴裏笑嘻嘻地問,“你這一手小楷可把我震到了,我最喜歡的就是草書,家裏搜集了三十多卷草書真跡呢。小朋友可介意露上兩手?”

邵衍可算是明白了這群人叫自己過來是幹嘛的了,輕嘆一聲靠進椅子裏也不說話也不動彈。

李教授見他這個模樣,一時也不知道如何是好,腦子裏忽然轉過了什麽,開口就道:“我認識你們毛概的教授,來露一手,交白卷的事兒就一筆揭過!”

邵衍盯着他,直到确定對方不是在唬自己後,才一拍掌離了凳子:“成交!”

鋪紙、鎮邊、提筆、凝神,邵衍抽空還抱怨兩句:“你這墨不好,一點也不滑。”

李教授好生氣,這個墨買來也很貴的好不好,要不是邵衍字兒寫的好看他才不拿出來呢,這小子居然還那麽挑剔。

邵衍盯着鋪滿了桌面的偌大一張紙,琢磨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改寫什麽,目光又掃到牆上那副草書之後才有了主意。懸臂,左勁兒,筆端落在紙上濃墨重彩的第一筆就叫李教授瞬間瞪大了眼睛。

霸道和煞氣仿佛像開了閘的洪水般傾瀉了出來,帶着滔天的氣焰來勢洶洶,邵衍筆下如有神助,刷刷幾下酣暢淋漓地寫了過去。旁觀的一堆老學究們看地卻心都提了起來。

天——下——風——雲——出——我——輩——

短短七個字,筆下飛鳥驚蛇,劍拔弩張。收筆後邵衍提筆長舒了口氣,看着紙上的文字心中也忍不住生出兩分滿意。

一群老教授剛才在邵衍寫字時紛紛退開,這個時候卻又忍不住湊了上來,李教授擡手撫在紙張的留白處半晌說不出話,好一會兒之後,才回過頭目光炯炯地盯着邵衍:“來我們協會吧,這麽一手好字,埋沒了實在可惜。”

邵衍渾不在意,他現在的事業重心可不在寫字上。

李教授又加上一句:“會員以後考試有加分,高數英語交白卷你也能過,畢業還不用考四級。”

嗯?有這種好事?

邵衍立刻回望了過去,對上李教授無不誠懇的目光,毫不猶豫地笑開:“以後還請各位多加照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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