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兵禍

二人全力飛奔,并不走山間小道,但凡陡坡峭壁不足兩丈,便奮不顧身一躍而下,只摔得灰頭土臉,衣衫被林中荊棘勾扯得破破爛爛,卻也無暇顧及。

待得近村,便見田埂邊、小道上,橫七豎八躺了幾具屍身,皆是身着短褐的農夫村婦。

展長生心頭狂跳,更是發足狂奔,展小七追不上他步伐,只驚恐哭喊道:“長生哥!”

他卻哪裏顧得上,一路但見藩籬倒塌,房屋燃燒,屍橫遍地,處處焦土,步步血泥。展長生愈看愈是心驚肉跳,再往前行得幾步,轉過村中央祠堂,便見一名黑袍黑甲的魔軍騎兵手持長槍,正追逐一名牽着幼女的農婦,正是楊氏與寧兒。

展長生瞠目欲裂,腦中只覺怒火熊熊,再不顧其它,自一旁燒得正旺的木屋上扯下一塊一頭燃焰的木棍,兩手持住,怒吼聲起,幾步後竟猛一個飛身,追上那騎兵,木棍重重砸在那騎兵後腦。

那騎兵并未戴頭盔,許是被砸中了要害,竟悶聲不吭自馬上跌落下來,摔在地上便悄無聲息。

展長生方才落地,扔了木棍去扶住楊氏,“娘!”

楊氏驚魂未定,見了展長生只會哭道:“長生,帶你妹妹離開!”

寧兒卻并未流淚,只稚聲道:“哥哥,帶娘離開。”

展長生胸口驀地一痛,他這幼妹不過六歲,竟生得如此早熟乖巧,生死關頭更叫人心痛。

展長生抱起寧兒道:“要走便一起……”

後背驟然被銳痛貫穿,旋即才聽見一聲破空厲嘯,展長生全身力氣被抽離得幹幹淨淨。手臂一軟,寧兒便摔在地上。

他只低頭看去,便見一截銀灰冰冷的三棱箭頭自胸膛中間冒出來,猶自沾染血跡。鮮血汩汩湧出,染紅衣衫。

劇痛鑽心,冰冷刺骨。展長生卻只憶起這件米色長衫乃是楊氏與寧兒一針一線縫制而成,故而迷迷糊糊擔憂,羽矢刺破之處雖可補,淺色染血卻洗不幹淨了,卻如何是好。

娘親與妹妹哭喊聲飄飄渺渺,仿佛隔着三途河傳來,展長生奮力擡手,卻是連手指也動彈不得。

血紅視野中,便瞧見一名魔軍将領策馬而來,手提一柄鐵胎弓,黑袍外盔甲竟是殷紅如血,兩邊護肩獸頭猙獰張嘴,露出仿若正滴血的利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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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将領猶若一具冰雕,容顏雪白俊俏,卻冷若冰霜,竟連雙眸也全然不見半絲雜色,仿佛兩粒水銀丸子,故而難辨其中情緒。

唯有一頭暗紅長發迎風招展,外加眉心一道紅痕,便如滿地冰霜上潑灑了淋漓慘烈的鮮血一般。

展長生受了重傷,卻将那人看得清楚分明,仿佛要将他形貌牢牢銘刻骨血之中。

那将領冷聲道:“鄉野村夫,竟折了本座一員血牙騎,萬死不足惜。”

他只一扯缰繩,天馬神駒昂然人立而起,再落下時,前蹄重重踩踏在展長生後背。

只聽幾聲刺耳折斷聲響起,那少年又噴出幾口帶着碎肉的鮮血,眼看便出氣多進氣少。

他身旁一員護衛禀道:“尊上,村中捕獲一百七十二名活口,要如何處置?”

那朱發血甲的将領薄唇如刀,只道:“殺了。”

護衛領命而去。

一場燒殺劫掠後,滿村死寂,唯有火焰烈烈燃燒,枯木爆裂聲時時響起。

清河村上下四百一十六名人口,泰半倒在村中屋內,靜悄悄不見動靜。

村外小清河染了血色,卻仍舊潺潺流淌,漸漸将那血色沖得淡了。

展長生側頭趴在地上,恍恍惚惚,只覺四肢百骸無一不痛,仿佛無數鐵錘重重砸下。痛得久了,便已麻木。

一點晶瑩雪花飄飄搖搖,落在眼前。

離他眼前不足一尺處,有只小手緊緊握成拳頭,指縫間隐隐露出點雪白糖衣,正是寧兒最愛的花生粘。

這一尺便是咫尺天涯,叫展長生拼盡全力,也無法越過去。

雪花落得愈發密集了,冷冰冰飄在展長生臉頰,又緩緩融化成水,順着臉頰鼻梁流淌滴落,淚水一般。

暮春時節,本應是百花綻放,暖風熏人,如今卻下起雪來。

展長生卻在紛紛亂亂的垂死回憶中,聽見一個熟悉嗓音響起,铿锵無情,冷淡無緒,便如一柄鋒銳厚背的長刀低低震鳴,“你想死想活?”

展長生眼前已是灰暗一片,影影綽綽間,便瞧見一道黑影立在眼前,灰黑背景下,仿佛鬼魅降臨。

展龍仍是一板一眼問道:“你若想死,我便送你一程;你若想活,我便救你一命。”

展長生緊盯那黑影,腦中卻乍然浮現起那紅發的魔軍将領,拼盡全身最後一點力氣,厲聲道:“我要報仇,我……想活!”

他只道自己嗓音凄厲刺耳,落在展龍耳中,卻不過一點自血漿中湧起的模糊聲響。

展龍道:“既如此,可願意與我立下血契?只需入我門下,助我恢複原身,我便救你性命。”

展長生只覺這聲音猶如惡魔絮語,要同他定下交易。他卻別無選擇,走投無路,只道:“我願意。”

展龍通身黑袍被靈力吹脹鼓起,額間乍然閃現一道寸許裂縫,裂痕中銀光刺目,射出萬丈光芒。

展長生頓覺身體一輕,眨眼間便置身在一片火紅花海中間。

疼痛無力感消失無蹤,展長生擡手舉足,只覺靈便輕巧,連衣衫也完好無缺。他便環視一圈,卻見置身在河岸邊,青蒙蒙光芒不知自何處而來,映得足下花海愈加濃豔。

那花朵豔紅而纖細,一朵一朵,無枝無葉,孤零零盛開,展長生卻認得,此花名為石蒜,又名曼珠沙華,傳聞盛開在三途河畔,是為,死者之花。

花海中四處散落了人群,一言不發,靜靜朝同一處邁步走去。目光所及之處,一座青灰拱橋跨越長河,橋上行人魚貫而行,安靜異常。

展長生悚然一驚,便知曉此地乃幽冥界入口,名為忘川。

那長河寬闊幽遠,正是阻隔人、冥兩界的三途河,身死之人由冥使引導,穿過奈何橋便步入死者之界,再不能回轉。

展長生将将醒悟,便見眼前有兩列白袍白發的冥使簇擁一人行來,為首老婦人着一身雲白直裰,雞皮鶴發,手中握一柄龍頭拐杖,立在展長生面前,聲如老鴉噪雜,“後生,為何還不走?”

展長生只覺那聲音如冰雪劃過後背,全身激靈,卻肅聲道:“大仇未報,心願未了,我不能走。”

那婦人面容呆板,只道:“你既到得此處,未報便是報,不了亦是了。時不我待,速速啓程。”

她身後兩列冥使一甩手中鐵鏈,便要上前鎖他。

展長生急忙後退兩步,後背便撞在一人身上,正是展龍,扶住他肩膀,沉聲道:“随我回去。”

那老婦人卻頓時臉色劇變,厲聲道:“三世無常斬龍槍!你為何在此?此人并非你主,切莫多生是非。”

展龍卻攤開手掌,掌心裏一點銀色碎片,不過小指甲蓋大小,剎那間化作無邊光華,将三途河畔照耀得猶若人界白晝。

他又沉聲道:“我同此人已結下血契,這現世之刃足以換他一次活命,若再阻攔,格殺勿論。”

幾名冥使聞言,大怒而上前,那婦人倏地将龍頭拐杖一斜,制止一幹人行動。她嗓音沙啞凄厲,穿透了不知從何而起的狂風呼嘯,“三世無常斬龍槍,穿陰陽,勘生死、斷因果、斬仙途!你前主人不自量力,觸怒神王,已遭天譴。你卻仍不知悔改,四處作亂,合該毀在神王手中!如今靠着一點現世之刃殘片,擾我冥界,奪我因果,此仇不報,冥界不寧!”

那龍卷風嗚嗚作響,卷起三途河畔成千上萬紅花,仿若一條猩紅瀑布自天而降,銀光照耀下,纖細花瓣輕輕起伏,盤旋,盛開,化作朵朵紅蓮,環繞在展長生同展龍二人身周。

展龍将展長生環抱懷中,拔地而起,在成千上萬紅蓮花團團包圍下,距離地面愈來愈遠,但見三途河畔亡者如織,漸漸化作螞蟻大小的碎粒。

展長生卻憂心道:“竟與冥府結仇,卻如何是好?”

展龍冷嗤道:“色厲內荏之輩,愈是叫嚣,愈不足畏懼。不多這一人。”

頭頂天光照下,展長生掙開雙眼,卻見自己仍舊躺在死寂的清河村中,卻是疼痛消散,全無半分傷勢留下。

展龍立在面前,沉聲道:“我已靈力耗盡,要休養些時日,你好自為之。”

話音才落,那男子剎那間消散蹤影,玄色黑衫與亵衣自半空緩緩落下。

展長生目瞪口呆,卻見面前石地上多了一根滿是細密裂口的黑棕長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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