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中計

莊主出征,成百仙靈船猶若銀光閃閃的游魚,散落在碧藍青空中,浩浩蕩蕩往東北行去。

延陵領了一百修士,已當先一步前去萬屍山。

半空中卻有一道靈訊飛馳而來,被照空座船的靈力護壁擋在外頭。

那靈訊尚未消散,只在半空迷茫亂竄,被一名身着鵝黃羅衫的女修抛出絹帶卷纏,送入艙中,為莊主奉上。

照空只一掃,便揚眉笑開,命人将許文禮帶上來。

許文禮神色憔悴,青色道袍淩亂,破布一般披散在臂彎間,後背衣衫撕裂,露出一背的模糊血肉,隔了數日亦未曾愈合。被兩名侍從一推,又往膝彎間一踢,迫得他跪在照空面前。

無論如何憔悴,唯有那雙眼神依舊桀骜,半點不肯屈服,只惡狠狠瞪視那高高在上的莊主。

照空瞧他不服氣的模樣,愈發怡然自得,只一動手指,黃衣女修便心領神會,抖開絹帶。那靈訊尋到接收之人,飛快竄到許文禮手中。

許文禮有幾分變色,猜到這靈訊來處,自是不肯讀它。

那靈訊閃了許久,終是有些消散,照空見他倔強,只得命侍衛将他押上前來,撕開衣衫,将那青年劍修圈在懷中,笑嘆道:“你對那小東西倒有幾分真心,卻莫要忘了,這青元仙境之中,一草一木,一花一葉,俱是屬我所有,連你,連那展長生也不例外。阿禮,你何苦掙紮。”

許文禮啐道:“邪魔外道!你強占仙境,欺瞞衆生,覆滅只在遲早,我乃堂堂長春弟子,豈能與你同流合……嗚……”

剎那間劇痛自全身四處襲來,許文禮慘白臉色,再說不出口半個字來。

二人肌膚裸裎相貼之處,竟生出密密麻麻的纖細根須,猶若千億條發絲粗細的火紅毒蛇,緩緩擺動,刺入許文禮肌膚之內,汲取靈力血肉,探入經脈,發出猶若春蠶食葉的沙沙聲。

照空卻略略側首,在他耳畔低聲調笑道:“小公子此言差矣,我生于斯長于斯,如今青元上仙将此地棄之不顧,由我接管,順理成章。更何況,你那長春派的師父亦非正人君子,切莫被他騙了。”

許文禮啞聲道:“休要……侮我師尊……”不過幾息功夫,他便覺丹田幹涸,不免驚駭莫名,竟不顧劇痛,奮力一掙,幾根紅絲崩斷,星星點點鮮血濺在照空衣擺。莊主卻全然不顧,只笑得溫潤如春風拂面,握住許文禮右手,将那靈訊抓住。

那靈訊終因徘徊了許久,散佚泰半,照空喃喃讀道:“仙境……生門……斷絕,速速逃離……狐尾松……等候兄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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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空修長手指輕輕劃過許文禮面頰,竟留下一道血紅裂傷,鮮血汩汩湧出,自許文禮慘白肌膚緩緩滑下,那莊主嗤笑道:“如今大難當頭,你二人倒有閑情逸致,玩什麽人約黃昏後的把戲。”

許文禮靈氣慘遭抽離,既痛楚又虛弱,模糊間聽不清他颠倒黑白的調侃,卻隐約明白展長生傳訊之意。不覺又是焦急,又是憤怒,卻仍舊被照空推得伏在皮毛上,無從掙紮,後背豔紅成片,血漿滴落,竟無半絲好肉。只得咬牙怒道:“邪魔……終有一日,我誓将你……碎屍萬段!”

照空笑容愈發明朗,舌尖緩緩舔過那劍修後背血肉,柔聲道:“你同長生,一般的硬氣,一般的不自量力,不愧是同命鴛鴦。”

他手指滑動,撕開傷口,令許文禮後背鮮血流得愈發洶湧,不過少傾,便将身下的雪白皮毛染出鮮紅一灘。那劍修終是壓抑不住痛楚喘息,就連膝蓋也微微顫抖起來,細碎嗓音破不成言,只斷續咒罵。

照空笑開,見他凄慘模樣,反倒情動,便将那青年壓在懷中,殘酷貫穿。

展長生在花田中忙碌布陣時,一道靈訊破空而來,他揚手接住,那細小靈光剎那間消散無蹤,只留下許文禮傳來的簡短兩個字:“等我。”

來世之刃皺眉道:“你當真要等?”

展長生笑道:“自然要等。”

他将最後一枚靈石埋入田中,又騰身到空中,取出《萬陣合一》,同其細細對照,确認再無半點破綻,方才長舒口氣,又回了狐尾松下,取出回靈丹吞服,打坐休息。

他如今靈脈順暢,不過半刻,便覺丹田充盈,疲倦一掃而空。

他才欲起身時,那來世之刃化形的小人道:“且慢。”

展長生依言而行,盤坐原地,柔和問道:“何事?”

那小人道:“先将來世之刃取出來。”

展長生略略遲疑,那真血龍魂仍有些許殘留,若能多留些許時候,将其祓除徹底,豈非更好。

那小人卻道:“有神泉相助,不妨事。”

他順着展長生寬闊長袖,爬上肩頭,催促道:“快些。”

展長生只得取出那株木蓮,因其根系外留了萬屍山的泥土,依舊存活,卻也萎靡了許多。

這一次展長生仍是往蓮蓬中注入靈力,交織成網,那吸力驟減,展長生并未耗費多少氣力,果真将那金燦燦蓮子扯拽出來。

剎那間,金光四射,直沖牛鬥,展長生甫将蓮子握在掌中時,那小人已躍起身來,仰頭在展長生嘴唇上一碰。

展長生微微怔愣時,那小人又再觸碰兩次,方才落回他肩頭,皺眉道:“你若也變小些就好了。”

展長生輕咳一聲,終是克制不住,将那小人抓在手中,回應一般,嘴唇輕碰。

那小人怒道:“放手。”

展長生卻不放手,只用手指戳他臉頰,低聲笑道:“師兄,若一直這般也好。”

那小人怒不可遏,近乎咆哮一般吼道:“我殺了你!”

展長生玩心已起,又輕揉他頭頂,“師兄曾經允諾,絕不會傷害我,莫非要背誓不成?”

那小人霎時面色鐵青,兩只手奮力擋住展長生手指,突然間失去蹤影。

展長生尚未回神,手中金蓮子突然一陣滾燙,掙脫他手指,在半空驟然拉長,化作一柄通體金光燦燦的長槍,旋了個槍花後,飛快刺向展長生,卻在臨近他面前不足半寸時硬生生停住。

随後冷聲道:“若再亂動手,莫怪我翻臉無情。”

展長生卻分毫不怕他,只柔和笑道:“是,師兄。”

那金槍許是不知如何應對,只槍尖向下,狠狠紮入展長生兩腿之間的地面,幾如負氣一般。

展長生笑容愈發愉悅,将黃金槍用力一拔,握在手中,頓時一股火熱力道自掌中傳來,心意相通之處,同斬龍槍一般無二。只是這副刃終究輕了不少,運用時不如主槍那般得心應手。

他緊握長槍,胸中已有計較,再望向天際時,目光愈發沉靜。

“師兄,”展長生低聲道,“再稍待幾日,我去見你。”

銀白如游魚的天虹寶船緩緩滑過天際,許文禮被縛靈繩索緊緊纏縛,同照空一起并肩立在船頭,遙遙望見展長生立在峰頭。

那青年俊秀猶若一杆青竹,卓然迎風,挺拔出塵,不免叫人生出些敬愛。

照空望向展長生的目光便愈發灼熱,伸出豔麗的紫藍舌尖,輕輕舔舐嘴唇,啞聲道:“長生……”

許文禮奮力張口,卻半個字也吐不出來,只得眼睜睜看衆多侍衛鋪天蓋地沖向峰頭,六十張青綠紫藍大網當空落下,将整座峰頭覆蓋得密不透風。

那立在峰頭的俊秀修士卻已消失了蹤影。

許文禮長籲口氣,膝蓋一軟跪在地上,照空面色卻有些黑沉。

延陵已飛身上船,正是那黑面的魁梧修士,他将一節青竹奉上,沉聲道:“莊主,我們上當了。”

那青竹上刻滿陣紋,刻痕中填充靈石粉末,如今靈力已耗了大半。照空接過青竹,捏得粉碎,笑道:“阿禮,你那寶貝,心眼委實太多了些。”

他又一揚手,将許文禮抓在手中,手指陷入那劍修頸項。他一面收緊指節,掐得許文禮額角青筋暴起,一面厲聲道:“長生,出來!若再藏頭露尾,我就殺了你相好!”

不料照空話音才落,遠處突然一陣天崩地裂的震動,原本晴朗天空驟然變暗,旋即泥土如大雨傾盆落下,透過靈力護壁,清晰可辨。

泥雨之間,更夾雜無數紫藍花瓣,人頭骨骸,洋洋灑灑落了滿地。

那五十裏映空鳶尾花海,盡被逆轉的盤古陣炸得粉碎,片甲不留。

天虹寶船同樣在這震撼半個仙境的爆炸中飄搖晃動,猶如暴風中一葉扁舟。衆修紛紛祭出手段法寶,護住自身。

唯有照空面色鐵青,手指一松,将許文禮扔下,這素來華服翩然,笑容風流的莊主大人,終究失了原本的悠閑風度,跌跪在甲板上,張口發出凄厲慘叫:“展長生!你恩将仇報,忘恩負義,死不足惜!”

寶船震動,突然自內一陣轟然巨響,紫藍光芒劇烈爆發,将天際映照得一片詭異藍色。

只見自那三層寶船裂開縫隙中剎那間探出無數根須,将四散奔逃的修士捕捉,糾纏,收緊,發出令人牙關酸疼的血肉擠壓聲。剎那間衆修血肉四濺,連慘叫也未曾發出,就被連血肉帶神魂,吞噬得幹幹淨淨。

許文禮卻僥幸在最初時就被抛下寶船,直直朝峰腳跌落。縛靈繩禁锢靈力,他掙脫不開、無力自保,眼看就要摔得四分五裂,不由得心頭驚懼,卻驟然橫向一道大力傳來,許文禮被攔腰抱住,落入一人懷中。

虛空中方才顯現出展長生身形,一手摟緊許文禮,一手執黃金槍,将縛靈繩一槍挑斷。

許文禮頓覺靈力回湧,竟令丹田一陣劇痛,他不禁沙啞笑道:“你怎知我回訊有詐?”

展長生身形甫現,就引得那根須盡數殺來,他驅動木簡,仍是附上狂風神符,便如離弦之箭般,眨眼竄離原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沉聲道:“我料想你不會幾日裏便轉了性子,竟肯回一句等我。”

“原來……如此。”許文禮依舊臉色慘白,卻仍是失笑,直至嘴角濺血,展長生松手,将他放在木簡上,兩指搭脈一查,眉心微蹙,先為他服用幾枚回靈丹,方才沉聲道:“青元仙境生脈全斷,再過幾個時辰就要塌縮殆盡,你随我去青元山莊救人。”

許文禮閉目調息片刻,面上漸漸回複些許人色,皺眉道:“為何要救人?”

展長生不願同他多費口舌,只道:“山莊壁障已除,一口氣殺進去便是。”

許文禮見他意氣飛揚,決心堅定,只得趁抵達山莊前少許時刻,全神貫注恢複傷勢靈力。

那寶船突然再度發出巨響,在半空炸裂,自縫隙裏伸展出幾片遮天蔽日的靛紫花瓣,纖長而華貴,在地面投下沉重陰影。

根系間累累白骨,已将照空麾下十之七八的修士屠殺殆盡,延陵全身被根系纏緊,骨骼血肉咯咯作響,他拼盡最後一口氣,扯住刺入胸膛的血紅莖條用力一扯,頓時胸膛只餘一個空空如也的血紅大洞。

可憐那黑面修士忠心耿耿,一事無成,最後口中血如泉湧,仍是被碾成血泥。

紫藍花瓣依舊寸寸自寶船中伸展開來,外三枚花瓣寬闊巨大,內三枚花瓣修長柔韌,足有一座樓高。正是一株碩大無朋的映空鳶尾。

一陣無聲戰栗如水波擴展,許文禮後背生寒,只回頭望去,瞧見那巨型鳶尾花已落了地,震得地面凹下一個深坑,随後竟追逐而來。在地上留下一道長河般寬闊的血跡。

許文禮顫聲道:“那……莊主,竟然是花妖,展長生,你從何得知?”

展長生只望向青元山莊映入眼中,淡紅護罩如今依然消失不見,正有些修士驚慌失措,在張望被花妖映成紫藍的天際。他握緊黃金槍,沉聲道:“花名映空,莊主自號照空,莫非你半點不曾懷疑過?”

許文禮沉默不語,随後只提氣起身,召出本命靈劍握在手中,面色陰沉,再不肯言語。

展長生暗道一聲慚愧,他在映空鳶尾中凝了脈,本就對這花香氣味格外敏銳。他在靠近照空時便有所懷疑,最後卻是自來世之刃處得了證實。然則這魔槍之事,乃展長生最大機密,自然不肯告知旁人,故而只得故作高深,随那小劍修百般糾結去。

言談之時,二人已沖入了青元山莊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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