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狼狽 不知是誰的心跳聲,劇烈而鼓噪

“還挺疼的。”甘遲擡手摸了摸臉側,雪白的臉頰被劃了一道細小的口子,細細密密的血珠滲出來,襯着那雙沉靜烏黑的眼瞳,生出幾分詭邪的美。

鐵棍彎折,被丢棄在一旁,經年的灰塵彌漫在這個空間,像是平地升起的煙霧,霧散煙去,露出倒地的一片人。

甘遲其實也好不到哪兒去,身上不知道挨了多少下,頭發淩亂,衣衫上全是灰,喘口氣都能牽扯起一片疼,現在還能站着,全憑一口氣在。

還是生疏了。想當年,被十來個人圍着,她受的傷可是比現在還少。

她緩緩吐了口氣,拎起自己那個破破爛爛的書包,轉身下樓,看都沒看一眼地上的人,也無視了她們的低聲咒罵。

似曾相識的場景勾起了她遼遠的記憶。

沉默寡言的性子和無親無故的家庭背景總是讓她在人群中顯得格格不入,融入不進去的後果就是被孤立與排擠,在她的學生時代,一身傷地撿起自己的書包回去都成了家常便飯,更甚者,最後連書都被撕得不剩幾本。

真奇怪啊。到底哪裏來的這麽大的惡意呢,只是因為和他們不同嗎?

可這些人一邊對有異于他們的人報以最大的惡意,一邊又尋求着個性、獨特、與衆不同。

好在人類最大的優點便是會不斷地學習。

她學着迎合、融入與順從,逐漸湮沒在茫茫衆生之間。等到了大學,身邊的人都邁入成人的門檻,在這個世界彼此已然學會了分寸,沒人再對她投以異樣的目光,甚至還會偶有贊嘆,稱她“有個性”,也少有人無緣無故地對她釋放惡意,各自都學會了壘起高牆,不鑿穿砸爛,不主動推翻,沒人知道彼此的過往。

現在一夕回到解放前,她還真有那麽點不适應。

而更糟糕的是,原主的記憶碎片在此刻也席卷而上。

空寂無人的雨夜被惡意趕到花園,剪得稀碎的碎花裙子,參差不齊的頭發,半夜入眠時發現的濡濕床鋪……

救救我……

微弱的聲音在呼喊着,猶如小動物在瀕死時的嗚咽。

我救不了你。甘遲心想,你只能自救。

不,還有……他。

light。

甘遲面無表情,一步一頓地走着,腳步聲在漆黑的樓道裏泛起空響。

不,你沒有。你不會擁有他,他也不是你的光。

身體随着樓梯一步步下沉,她也感覺越來越沒精神,行至最後 一階時,她身形有些搖晃,想伸手撐住牆,卻抵上了一個冷硬的胸膛。

少年人的身體總是成長得很快,此刻的身軀已然有了成年男性的模樣,他原本清冷的聲音此刻有些沙啞,顯得分外低沉:“怎麽這麽狼狽。”

甘遲潛意識想收回自己撐住他胸口的手,卻被他一把扣住。

此時夜風倏然而起,烏雲四散,銀月漸出,柔亮的白光混着遠處路燈的微芒,照亮了身前的這個人。

雲破月來花弄影。雲與月與花,都比不過眼前人的一道身影。

她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定定地凝目望着兩人交握的手,掌心的衣衫下,胸膛的熱意漸漸傳來。

不知是誰的心跳聲,劇烈而鼓噪。

真狼狽。她想。

不遠處的三人圍觀着這一幕,舒瑞撓撓頭不知該怎麽應對,鐘簡則目光沉沉,若有所思,倆人看着都十分理智,而真正死裏逃生的郭槐序看見甘遲帶着一身傷下來,吓得別說理智了,魂都不知道飛往何處,哭喪着臉就要沖上去抱住甘遲嗷嗷大哭。

舒瑞見狀一把扯住這位不知名大姐,誰料自己身量太輕,一把沒扯住,像個自動跟随挂件一般沖着他韶哥奔去,大姐一绺绺不知道黏連了鼻涕水還是眼淚的頭發随風拍打在他臉上,差點沒把他拍暈過去。

“嗚嗚嗚遲啊對不起我來晚了嗚嗚嗚……”

甘遲還沒回過神來,就先被這人的尊容吓了一跳,此物活像剛從哪座新墳裏爬出來的冤屍,要來找她索命。

現場情景一下從偶像劇變成了驚悚劇,不得不說今晚月色真好。

看見有人過來,聞韶松開了她的手,此刻她手心裏全是濕潤的水汽,在郭槐序一把摟過來時恰好蹭在她衣服上。

……她不是故意的。

而聞韶的臉色肉眼可見地陰沉下來,狠狠盯着這不知道哪兒冒出來的野鬼。

郭槐序渾然未覺,眼淚不要錢地流,哭的聲音越來越大,剛開始還能斷斷續續地說兩句話,最後就純粹是在嚎。

甘遲完全不知道怎麽應對面前的這種狀況,整個人僵着身子,想從女鬼……不是,小郭的雙手下解放出來,卻被摟得更緊。

要命。

甘遲下意識求助地望向聞韶,卻見他眼神不善地盯着小郭,目光再轉向舒瑞,這小破孩子粗喘着氣,還沒從被“帶飛”裏緩過神來。

鐘簡走上前來,拍拍小郭的肩,說:“她身上有傷,得趕緊去醫院。”

小郭這才止住哭,如夢初醒般放開甘遲,她身體一松,長舒了口氣,感激地看了鐘簡一眼。

他眼中閃過一絲笑,而後是滿滿的擔憂,遞上了濕巾:“擦擦吧。”

小郭接過濕巾,怯生生道:“我幫你擦。”

“別。”聞韶看了眼她手上的濕巾,說,“她酒精過敏,這個不能用,直接去醫院。”

甘遲自己都沒注意到,湊近了一聞果然有淡淡的酒精味兒。她扯了扯嘴角,不知為何不敢再看聞韶 ,只對着郭槐序安撫道:“你自己先擦擦,然後帶你去醫院。”

聞韶也移開視線,擡頭看了看夜色中的文藝樓,又和鐘簡對視了一眼,對方立刻領略了他的意思,微微點頭。

“這個小姑娘沒什麽問題,手塗點藥膏就行,至于你——你這個小姑娘嘛蠻堅強的咧,骨頭斷了都一聲不吭的啦?”醫生說。

“我不知道斷了。”甘遲老實回道。

“那你不曉得疼的呀?”

甘遲嘗試着動了動腿,說:“還好。”

醫生“啧”了一聲,說:“你這個情況要住院的呀,傷筋動骨一百天,傷成這個樣子,別人都躺着啦,也就你還能走過來。年紀輕輕喲,怕是吃了不少苦。”

旁邊的舒瑞震驚地看着她,倒讓甘遲有些不好意思。

“我在家休養就行,不用住院的。”

“那不行,你自己骨頭斷了都感覺不到疼,在家裏萬一沒輕沒重的,又牽扯到傷口,那可是要落下一輩子的病根的呀。”醫生一口否決,“小姑娘,住院又不麻煩,你們帝南的學生也不缺錢的呀。”

“倒不是缺錢,主要就是我不喜歡醫院。”甘遲誠實道。

“醫院有什麽不好的呀?我每天待在這裏也沒病沒災的呀,你們這些小年輕……”

“不是,真不是,我就是……”甘遲皺着眉,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她住家裏,有傭人,而且每天請家庭醫生過來看看,不會有問題的。”舒瑞開口道。

醫生:……哦,有錢了不起噻。

醫生被堵得半句話都懶得再說,直接開了一大堆藥把他們請了出去。

甘遲笑着對舒瑞道謝。

舒瑞受寵若驚:“遲姐,這都是我應該做的,謝字就見外了,見外了。”

郭槐序已經梳理好了自己的頭發,肉嘟嘟的臉看着頗為讨喜,半點不見那副女鬼的樣子,她哭喪着臉圍過來:“遲啊,都怪我,要不是我,你也不會傷成這樣,都是我沒用嗚嗚嗚……”

“哎,那個誰,你別嚎了,頭都讓你給嚎大了。”舒瑞不爽地看着她,心裏還惦記着自己那“一飛之仇”,說話也就不太客氣。

小郭一噎,淚水就這麽卡在眼眶裏,她擡頭看舒瑞,大滴大滴的水珠子就順着臉龐流下來,把他原本的火氣一下子就給澆滅了。

女孩子就是麻煩,水叽叽的,一戳就流眼淚,看看他遲姐,就沒見掉過一次淚,骨頭斷了都不帶吭聲的,不愧是他遲姐……哦,差點忘了,他遲姐也是個女的。

甘遲生疏地擡手,想摸一摸這姑娘的頭,以示安撫,卻發現這姑娘比她還高,和舒瑞都齊平了,擡起的手只好轉為拍她的肩。

“我把火力吸引過來,她們應該不會再找你的麻煩了,早點回家吧,省得家裏人擔心。”

“不,我要送你回家,再和叔叔阿姨道歉,你因為我傷成這樣,我不可能就這麽拍拍屁股走人的。”

甘遲嘆了口氣:“我傷的不重,都 不疼,而且不算因為你受傷的,是為了我自己。怎麽,還要你送我我再送你嗎?”

郭槐序被堵了也不生氣,不再說要送她的話了,只讓他們在沙發上休息,她則悶聲走開,拿着單子去窗口取藥。

“遲姐,你還有沖冠一怒為紅顏的時候啊,韶哥都要氣死了。”舒瑞打趣道。

“啊……”甘遲仰頭靠在沙發上,這會兒胸口每呼吸一下都能感覺到悶痛,她無力開口,“都是閑的。”

“今天打你的那幫女的,韶哥和鐘傻收拾去了,我看她們也是蠢,明知道你是韶哥的人,還敢動手,這不往槍口上撞嗎,你是沒見韶哥那臉陰的喲,我都沒見過幾回,估計這次那幾個慘了,啧,也是該啊,話說這女生動起手來還真是狠,我都……”

甘遲揉了揉眼睛,不知道該說什麽。

舒瑞依舊在絮絮叨叨,她眼皮逐漸沉重下來,神思迷蒙之際,感覺身體一輕,鼻間好似聞到了一絲熟悉的淡香。

清逸幽遠的味道,讓她恍惚間想起早春見到的一簇新梅,稍經一觸,便落下碎碎的瓣子,砸進初融冰雪的一江春水裏。

漣漪陣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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