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對面相逢緣有誤
成昆此時心中感覺很有些微妙。
若是沒有剛剛經歷過那些“過去”,他根本就不記得陽頂天和他之間曾經發生過的那些事情,更別說注意到身邊不遠處的那個人。然而此時看到站在那裏的陽頂天,感覺與過去截然不同——尤其是看到青年時期的自己全無所知般看着熱鬧,間或與師妹談笑幾句,再對上陽頂天的目光時,那種微妙感便格外的清晰起來。
比起“十五年前”,此時的陽頂天外表上變化并不大,畢竟他們分開之時他已經是二十上下的年紀了。成年人的長相不似小孩子變化空間大,比較起來,反倒是氣質與過去天壤之別。
就說眼前這個人,比起跳下陡坡之前氣質明顯要淩厲許多,也內斂不少,不似那時年輕肆意,有種歷經過世事的蒼茫感——然而他看着年輕時的自己的目光卻沒有多大變化,除卻驚喜之外,竟還有着隐隐的——寵溺?
成昆生前活了七十多歲,早已練就一身識人的功夫,自然能夠看懂陽頂天此刻的神情所代表的意義。其實就算沒有那些閱歷,他也不會錯認對方此時目光中的含義,也許因為篤定了無人注意到他,陽頂天此時的目光很有些肆無忌憚,簡直絲毫不加掩飾。
這讓他在驚訝的同時心中隐隐泛起一股陌生的情緒,說不上讨厭,除了詫異,居然還有些驚喜的樣子。畢竟在他之前的猜想中,陽頂天應該是變了的,而且變化還很大——他的記憶尚且停留在再度相逢之後彼此便成敵對的“過往”,也曾不止一次怨念過陽頂天成年之後的反複無常翻臉不認人。然而此時看到他,似乎在面對“成昆”的時候态度一如過往,并不比之前所見差上多少,甚至因為經歷過分離而更顯炙熱。
這是為什麽?
心緒因為這個發現變得混亂,成昆沒注意到從看見陽頂天起他的目光就一直盯着那個人,腦海中所思所想也都是那個人,只是反反複複的猜想着原因:他為什麽一點都不記得陽頂天當初看着他的目光是這樣的?若真是如斯親近寵溺一如往昔,他們又何至于發展到将來那般?
也許——不是不記得,而是不曾關注,或者刻意忘卻。畢竟人向來就是容易記住傷痛而忘記美好的存在,雙眼被仇恨所蒙蔽,過往的一切好處便都忘得幹幹淨淨,什麽都不再被記起,只剩下刻骨銘心的憤恨。
漸漸日落西山,擂臺上的比武暫停,有人上臺高聲宣布陳家已經辦了流水席,請在場衆人移步去莊園內用膳。于是人流漸漸散去,成昆看到年輕時的自己與師妹一同随着人群離開,猶豫了一下,站在原地沒再動。
陽頂天也沒有動,只是在年輕的成昆離去後目光追着對方移動片刻,便轉過頭對身後之人吩咐道:“鷹王,一笑還沒回來嗎?”
他身後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精壯男子聞言靠上來半步道:“還沒有消息。少教主,可需要我派人去催一催?”
少教主?他果然已經成為明教之人了!成昆看了眼那個說話的男子,那人雙眉雪白,垂下眼角,鼻子鈎曲,有若鷹嘴,一身灰色衣衫,看來氣勢不凡。認出那是後來魔教四大護教法王之一的殷天正,別號白眉鷹王,成昆微微垂下眉眼,這個人是除了陽頂天與謝遜之外,少數幾個當年與他有過交集的存在。
殷天正對明教很忠心,但是更重義氣,陽頂天在世的時候他一直在前任教主的吩咐下盡心輔佐陽頂天,後來陽頂天死在明教的禁地裏,其他人俱都為了争奪教主之位手段頻出,唯有他因為無法忍受這種混亂的狀況,又不想攪進這一潭渾水之中,于是憤而出教,自立教門“天鷹教”,與明教分庭抗禮,其豪氣幹雲之勢,令人無不嘆服。
他一離教,對于成昆來說明顯少了不少阻力,畢竟他當初跟在陽頂天身邊的時候彼此見過許多回,這個人身上那種不怒自威的氣勢給他帶來不少壓力——便是此時再度看見年輕時候的殷天正,他仍覺得那股氣勢迫人的很——不,是迫“鬼”的很。
“不必了。”顯然陽頂天對殷天正身上的氣勢早就習以為常,只是淡淡搖了搖頭道:“一笑的輕功天下聞名,常人奈何不了他的。估計他也快要回來了,再等等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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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教主果然了解我!”
陽頂天話音剛落,前方忽然響起有些尖利的嗓音,随之而來的是一道迅疾如閃電般的青色身影,衆人只覺眼前一花,下一刻面前已站了個二十七八的青年。這青年長相清瘦,下颌尖細,身量卻是極高,看起來簡直可稱之為“瘦骨嶙峋”。他落地無聲,便是成昆也沒能看清楚他的身法,心中駭然:這人年紀輕輕,輕功居然如此出神入化,簡直非常人能及。
青翼蝠王韋一笑——腦海中浮現出這樣一個名字,成昆暗自點頭:除了此人,天下之中有如此卓絕輕功的,不作第二人想。
四大法王,紫白金青已出其二,剩下的兩個人此時只怕也才加入明教不久。
那人落地之處正巧便是先前成昆與陶彩衣所站的樹下,距離陽頂天等人不過數步遠,全身似乎都散發着寒氣。看向陽頂天時,那張陰慘慘的臉上露出一個堪稱和曦的笑來:“老鷹,你是不相信姓韋的本事還是不相信少教主?既然他派我出馬,自然是有把握的,不然又何必叫我跑這一趟?”
殷天正哼了一聲:“去了那麽久,誰知道你又跑去做什麽了?做事溫吞不打緊,耽擱了教中正事,小心回去教主拿你問罪!”
韋一笑不以為然的撇了撇嘴,也不與他争辯,只是向着陽頂天抱拳道:“少教主,幸不辱命,屬下已經查到了範兄弟的下落了。”
陽頂天道:“哦?在何處?”他瞥了眼臺上那個籠子,成昆也随之望去,那個籠子從一開始就擺在那裏,此刻人散了,旁邊依舊有人守衛,顯然其中有些緊要的東西,需防備旁人窺視。
韋一笑也向那邊看了眼,摸着下巴嘿嘿笑道:“正如少教主所料,範兄弟并未被關在那裏。那裏面此時躺着的不知道是哪個倒黴鬼。我之前去查看了一下,除了此處之外,莊園內還有另外幾個地方可疑。對方顯然也防着咱們前來,是以故布疑陣,讓人防不勝防。”
聞言殷天正頓時咒罵了一句:“老狐貍!”
陽頂天倒是并不意外,點了點頭道:“一笑覺得哪裏最可疑?”
“我不知道!”韋一笑極不負責任的攤攤手,“我找了幾個地方都不像,還有幾處沒來得及去看,怕你們等得急。”說着橫了殷天正一眼,顯然這句應對着的是之前殷天正盤問他的那句。殷天正卻不與他置氣,只是微微一哂,由着對方小孩子脾氣。
聽着他們談論的內容,成昆總算是想起,陽頂天他們當初來此就是為了救下那個被抓來的倒黴鬼的。這些波折當初的他根本沒資格參加,重頭到尾不過是聽人說起,魔教的頭子派人來救走了人,攪亂了這場屠魔大會,以至于正道中人擂臺打了一半就被迫草草收場,鬧得灰頭土臉,也正是這一役,讓陽頂天名聲大噪,逐漸被正道中人所忌憚。
可惜當初他再度見到陽頂天的時候,對方只是擺出一副故人的模樣接近他,更是因此結識了師妹,不然以他們“名門正派”的身份,又如何會與陽頂天這個魔教頭子相遇相識,甚至有了後來那些……
沒錯,名門正派。想到這點,成昆嘴角的笑意格外諷刺起來。
随着眼前一幕幕逐漸上演,有些事情逐漸被想起的同時,成昆也大概弄明白當初陶玉山和陽頂天的師門為何逐漸淡了聯系,而陽頂天與他的師門在面對陶玉山時又為何始終不冷不熱了。
他的那位老狐貍師父在當初方家命案一事發生後僥幸逃離,回去後當機立斷便與師門斷了聯系。後來陽頂天失蹤,陶玉山的師父因為方家一案氣急攻心,體質大不如前,不久便撒手人寰。而陶玉山則以自己始終是“記名弟子”,名不正言不順謝絕前往師門悼唁,表面上看起來似乎說得通,實際上誰都知道,他不過是單純因為不想與明教扯上關系罷了。
他并不知道方家以及陽頂天師門與明教之間的聯系,也不曾詢問過陽頂天究竟是如何變成了明教頭子,但前前後後至少曾置身其中親眼目睹了一些事實,如今将當初支離破碎的線索稍一整理,便猜出了個大概:很顯然,陽頂天的師門與方家關系匪淺,當初追殺他們的那些人所言若是非虛,方家确實是屬于明教,那麽陽頂天能夠進入其中也算是順理成章。如此一來,陶玉山若是繼續認下那個師門,将來東窗事發,勢必會被名門正派讨伐。是以他便先下手為強,當先一步與對方脫離關系,再藉由之後的所作所為攀上“名門正派”的名頭,以便于洗白自己。
這一點對成昆來說根本不難想象與猜測,他自己還不是因為觊觎少林派的武學與名聲,才投身入少林?
再一次感嘆他們師徒的相似,成昆看着陽頂天有條不紊的吩咐身邊諸人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默默地想着,陶玉山當了一輩子的牆頭草,到底還是沒能脫開與明教的關系,前有他背後那筆糊塗賬,後有師妹被陽頂天強行霸占,現在在加上自己——他們這一門,注定了與明教夾纏不清,早就不可能脫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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