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捉蟲)
天氣預報顯示,濱海市這一周都會陰雨綿綿。
又是一夜未眠,林綠時起身洗了把臉,終于想起回家一趟,倒不是為了別的,至少項鏈還是得拿回來。
關楚楚的車在小區外邊停下,看着林綠時一副精神不濟的樣子,她有些擔憂地問道:“要我陪你進去嗎?”
林綠時吸了吸鼻子,搖了搖頭,也許是有些感冒了,聲音聽着悶悶的。
“行啦,你不是還有個會嘛,快去快去。”
大顆雨點砸落在柏油馬路上,她撐着把黑色的大傘,一襲紅裙下露出修長白皙的玉腿,像是一滴紅色墨水在雨幕裏無聲暈染開來。
進屋後肩上已經濕了大半,林綠時看了眼曾裕彤的房門,心想着先去衣帽間換身衣服。
曾裕彤的房間在一樓,當初搬進來的時候是她自己要求住進樓下的客房,林東峰當時還說這孩子小小年紀就知道考慮別人的感受,懂事得讓人心疼。
二樓則是林綠時的領地,除了她的房間,衣帽間和家庭影院也在這一層。
走上樓梯,她的心情和外邊的雨霧一般,很冷很空。
本來是要直接到衣帽間的,然而看到那扇門開着,林綠時的腳步停滞住,好一會,她輕咬着下唇,終于擡腳往前走去。
屋內的擺設都沒什麽變化,整體色調是少女粉,床頂上的紗缦和地毯被換成米白色。
而那張她睡了快16年的床,此刻躺着另外一個人。
黑色長直發垂散在柔軟的絲綢床單上,曾裕彤睡得正沉。
再看床邊的梳妝臺上,放着的全是不屬于林綠時的護膚品。
看來曾裕彤在這房間住的時間并不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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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綠時有些譏诮地扯了扯嘴角,在桌臺上順手拿了一瓶爽膚水,手指稍稍用力擰了開來。
一手輕握住瓶子的底部,瓶口朝下,冰涼而略粘稠的液體倒在了曾裕彤那張略顯寡淡的臉上。
她終于睜開眼來,似乎是被突然出現的林綠時吓了一跳,張嘴驚呼了一聲,那高分貝讓林綠時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我項鏈呢?”
林綠時直接進入主題,“你從陳铮良那順走的那條,還回來,快點。”
其實仔細想想,以陳铮良的智商,還是幹不出偷她的項鏈去讨曾裕彤開心這種蠢事。多半是這女人又沒管住手,順手牽羊。
曾裕彤的臉上有一瞬間閃過心虛,但她很快就調整好表情,雙眼無辜般瞪大,語氣委屈巴巴道:“姐,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別逼我扇你。”
林綠時懶得再看她表演,心想道,她這演技比起她那個柔柔弱弱的媽來,還是差了一點火候。
“爸!”
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曾裕彤朝着林綠時身後那人跑了過去,她現在的樣子看起來要多狼狽有多狼狽,披頭散發,臉上全是粘稠的液體,倒是不用再裝哭了。
“你來幹什麽?”
背後的中年男人雷霆發怒,林綠時緩緩轉身,看到了她名義上的父親,他此刻面上的表情跟見到了殺人仇人一般。
嘴上一直逼着她回家,可林綠時真回來了,他又不痛快了。
林東峰怒視着林綠時,下意識用身體擋住曾裕彤,仿佛那才是他的親生女兒。
真諷刺。
“讓她把項鏈還我,我馬上就走。”林綠時不再看這父女情深的感人場面,眼神往窗外看去,雨越下越大,好像要把人吞沒一般。
“姐,我不是故意的,你別跟爸爸吵了,他身體不好你是知道的呀。”
曾裕彤在林東峰身後探出頭來,語氣小心翼翼的,似乎真的害怕林綠時會發火一般。
“什麽項鏈?”林東峰眉頭一皺,怒罵道:“不就是一條項鏈,你有這麽多,妹妹拿走一條又能怎樣?”
還是一模一樣的說辭,這麽久了還是沒變。
林綠時低聲冷笑,是啊,她是什麽都有,似乎什麽也不缺。可擁有得多,就應該處處忍讓了嗎?
“是,我是有很多。”她擡頭直直地盯着林東峰,語氣帶着輕蔑和嘲弄:“可我寧願丢給狗,也不想給她呢。”
話音剛落,林東峰眼中赫然燃起簇簇火苗,大手直接朝着林綠時的臉上打了下去。
啪。
這聲音似乎給整個世界按下了暫停鍵,林綠時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已經被雨水盡數吞沒,身體冰涼,像是被丢進了深不見底的黑河。
嘴邊火辣辣的,似乎很疼,但她很快就麻木了。
不過是一個巴掌,又不會死。
她早就習慣了,不是嗎?
似乎是被這邊的動靜吵醒,卓曉珊穿着真絲睡衣小步跑了過來,手裏拿着那條鴿血紅項鏈。
“老林!你看你,孩子好不容易回來,怎麽又吵起來了……”
她嘴裏念叨着,朝着林綠時走來,将項鏈塞到林綠時手裏。
“是阿姨的錯,小時你別怪你爸,要怪就怪我,都是我們母女不好……”
卓曉珊的這些話林綠時早就聽得耳朵生繭,她只是冷冷地看了對方一眼,有些厭惡地別開頭。
果然,有一個愛偷竊的媽,才能養出曾裕彤這樣的好女兒。
或許在她們這樣的人眼裏,別人的東西總是最好的。
林綠時拉開挎包的拉鏈,小心翼翼将項鏈放了進去,眸光瞥到梳妝臺上的首飾盒,那裏邊塞滿了她一時興起買下的珠寶。
那對母女還在低聲忏悔着,一個勁說她們不該出現在林家,然而也不見她們真的反省過自己,然後真的搬出林家。
而她的父親溫柔地安慰着她們,仿佛林綠時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情。
林綠時突然覺得這一切就像一場喜劇,她決定給它一個完美的Ending。
走到梳妝臺邊,她用手抓起一把項鏈,有金的、銀的、水晶的,其中不少是知名設計師的作品。
“好看嗎?”
林綠時嘴角微微勾了勾,看着曾裕彤眸光似是妒羨似是不解,她突然一擡手,直直地将那些項鏈全部都朝着窗外甩了出去。
無論是多昂貴的,跌落進雨水裏都聽不見任何聲音。
“喜歡的話就去撿吧,送你了。”
丢下這句話,看着曾裕彤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林綠時微微擡着下巴,目不斜視與她擦肩而過。
從林家出來她才發現傘被落下了,深深地看了一眼這棟自己住了十來年的房子,林綠時終究沒有再回頭。
雨水傾盆而下,她身上的衣服已經完全濕透,貼在皮膚上冷得似乎就要結霜,雨滴順着劉海落入眼底,鼻子有些酸。
林綠時就這樣拖着步子漫無目的在街上晃着,不時有車從她身側飛馳而過,濺起一身泥濘,然而她全然不覺,天然的琥珀色瞳孔失去了焦點,雙腿如機械一般往前。
最開始接觸舞蹈時,她學的是形體芭蕾。沒多久同期的小朋友便走了大半,林綠時卻還堅持着,她的身體柔韌性并不算好,每次壓腿都疼得她眼淚直流,可即使這樣,她也沒喊過疼。
小□□動會的時候,她在跑道上被高年級的女生撞飛,摔得鼻青臉腫,腿上的皮膚被蹭破了一大片,所有人都以為她會哭,可她很快就爬了起來,哆哆嗦嗦、趔趔趄趄朝着終點走去。
于是大家都覺得林綠時刀槍不入,覺得她永遠不會哭。
其實她比誰都要怕疼,可她又是這樣好面子,極其倔強,從來不會示弱。
然而再堅強又有什麽用,林綠時吃盡苦頭拿回來的獎杯,遠遠沒有曾裕彤随便考到的50分考卷重要,對方的一丁點進步就足夠讓林東峰在其他人面前說上好幾天。
而她林綠時,永遠也不會得到一句肯定。
她正胡亂想着的時候,頭頂忽然出現了一把深藍色的傘,将整個世界的暴風雨全部擋在了外面。
林綠時終于察覺到頭頂上方似有若無的屬于男人的溫熱氣息,擡眸看去,先是看到淺灰色的連帽衛衣,再往上,是男人堅毅的下巴。
他的皮膚有些病态的蒼白,也許是沒睡好,眼下一片陰影,新冒出來的胡茬讓他看着有幾分頹廢感。
或許是這身衣服比較居家,此刻的江時屹不再透着一種難以接近的疏離感,看起來終于有點溫度了。
這人似乎總在自己狼狽的時候從天而降,林綠時正想着,對方突然把傘柄遞了過來。
她愣愣地接過,下一秒便看到江時屹掀開衛衣下擺,來不及閉眼,精瘦堅硬的男性身軀便闖進了她的視線。
肌肉線條每一分都恰到好處,野蠻流暢,她心不在焉想道,想不到江時屹看着清瘦,脫了衣服還挺結實的。
他的動作有幾分粗暴,迅速就将還帶有他體溫的衣服套在了林綠時的身上,幹淨又明亮的男性氣息一下子全跑進她的鼻腔。
“你幹嘛?”她粗聲粗氣道,卻沒有得到江時屹的回應。
有一瞬間,那雙掌骨微凸、手心帶有薄繭的手無意擦過她的手臂,激起一陣顫栗。
這衣服穿在他身上時剛好,可穿在林綠時身上就有些不合适了,顯得又肥又大,她微微皺眉,表情絲毫不掩嫌棄的意味。
可再看了一眼面前赤着上半身的江時屹,此刻的他完全沒有了平日裏的淡漠與冷靜,看着有幾分狼狽。
林綠時突然就覺得,好像也沒那麽糟糕。
她的臉上濕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其他,江時屹或許沒看到,又或許是看到了。
但他仍是不說話,只是這樣默默站着,用身體擋住風灌進來的方向。
“喂,還不走嗎?”林綠時用指尖戳了戳他的手臂,沒好氣道:“我快冷死了。”
不知不覺,世界開始放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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