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簡澤安在挂掉電話之後就一直非常沉默。
程子琛試探地跟他說了幾句話, 他都一直用“嗯”、“啊”、“好的”之類的簡單音節回複。
程子琛于是沒有再嘗試。
直到到了程家。
司機離開了。程子琛用鑰匙開門。
家裏沒有人。
程家的別墅離市中心太遠,上班上學不便,所以和簡家一樣, 程家在Y市市中心另有住處。四居室, 一百二十平米。
程家不太喜歡有外人在家裏, 所以除了大廚在有需要的時候上門做菜——更多時候可能甚至是送餐,就只有熟悉的小時工每周定期過來打掃,平時家裏只有一家三口。
程家爸媽都很忙,這會兒沒在家。打開門就是一室的安靜。
程子琛伸手把簡澤安的書包接過來:“我放到書房, 你去洗手。”
簡澤安默不作聲地點點頭,去了。
程子琛看着他的背影,眼底是濃重的墨色。
他不喜歡簡澤安這個狀态,過于沉默,神色游離,近在咫尺卻仿佛離他很遠。
——尤其,是因為另一個人,另一個可能對他抱有某些特殊情愫的人。
程子琛想起那一晚,爺爺的壽宴。
自己在花園裏找了一圈,沒有找到人, 直到忽而一瞥, 看見暖橙色的淡淡長廊燈下,花木扶疏間,兩道身影重疊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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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被人從身後緊緊擁抱,金黃的燈光打在兩人身上, 在後面的牆壁上拉出長長的影子。細小的飛蟲繞着廊燈飛舞,玫瑰藤纏繞在長廊的柱子上,伸出含苞的花枝。
像是動畫一樣唯美。
卻讓程子琛忽然覺得如鲠在喉。
也是那一刻, 他平生頭一次感受到了強烈的、幾乎在他心頭炸裂的情緒。
——名為嫉妒。
他不得不用盡全身的力氣控制住自己,讓自己不要失控,卻不小心踩斷了腳底的枯枝。
少年匆匆掙脫身後的人朝他看來,而程子琛卻先看到了另一人人的眼神——
俞越望着簡澤安的目光,悲傷而渴望,像是雪夜裏小紅帽望着街邊溫暖又明亮的櫥窗。程子琛在那道目光裏讀出了太多情緒。
他忽然就明白了俞越對簡澤安抱有的心情。
而後在自己難以控制的戒備與嫉妒裏,讀懂了自己的心情。
而剛剛,原本還跟自己有說有笑的簡澤安,在接了俞越那個電話之後,就變得分外沉默又心神不寧,好像整個人眼神中的神采都忽然凝固了。
程子琛把兩人的書包放進書房,然後去另一個洗手間,洗手。他回到書房的時候簡澤安已經坐在椅子上等着了,而且面前攤開了卷子。
似乎一切都和平時一樣,他已經做好準備開始補習。
而對于他之前的沉默和心神不寧,似乎沒有任何想談一談的打算。他擺開書本習題,扭頭看向程子琛,意圖很明确:
開始吧,今天的補習。
程子琛握在門把手上的手緊了又緊,最後在嘆息中松開。
——如果他不想談,那就不談。
程子琛再想知道剛才那個電話裏說了什麽,再介意簡澤安因為俞越而情緒有這麽大的波動,他都不舍得去逼簡澤安說。
如果對方不想談,他可以強迫自己耐心地等。
程子琛是一個從來都目的明确、有着很強行動力的人,他想要什麽,目标是什麽,往往會立刻開始準備、計劃和執行。
可簡澤安是他的例外。
——那不是目标,是他從小到大的小太陽。是他以後,即使無法拴在身邊,也要對方永遠明亮的光芒。
程子琛坐到另一把椅子上:
“我看看,先把這周的測驗梳理一下吧。你V信裏發給我沒搞懂的題我看過了,先說說數學?”
程子琛寥寥數語點出了一個關鍵的思路,然後問:
“到這一步了,你覺得下面應該怎麽做?”
他等待着。
往常,他這麽一啓發,已經逐漸開竅、基礎慢慢穩固的簡澤安,就會順着他的思路開始想,開始計算,直至在遇到過不去的坎再求助。
可是這一次,簡澤安握着的筆遲遲沒有動,也沒有主動去說任何他的解題思路。
程子琛扭頭去看身邊的人,看到少年筆直地坐着,微微低頭,嘴唇略微張開一線,他的目光落在試卷上,但仿佛沒有聚焦。
整個人都像是沉浸在某個遙遠而恍惚的世界裏。
程子琛伸手去碰他的手:“澤安?”
簡澤安一個激靈,整個人都忽然抖了一下,然後才露出如夢方醒的神色,臉上殘留着一絲迷惘,只是在看到程子琛的時候,那些淩亂的表情一寸一寸地從他臉上隐去。
“子琛。”他叫了一聲程子琛的名字,幹巴巴的。
程子琛心頭輕嘆。
他從簡澤安手裏抽出筆,扣上筆帽放回筆盒裏。
簡澤安目光跟着他的手移動,等他做完這些動作才慢半拍地問:“幹嗎?”
程子琛已經站了起來,把椅子推回桌子下面,然後低頭看着簡澤安:
“要喝點什麽?”
“啊?”簡澤安愣了一下,忽然意識到什麽,小聲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走神。我肯定集中精神,我們再開始吧?”
程子琛伸手握住他胳膊,用力把他拉起來,然後繞到他身後推着他走:
“剛好我也不知道廚房有什麽,那就一起去看看好了。”
兩人的對話仿佛在兩條平行線上進行,相互不搭界。
簡澤安被推着往前走,心頭有些酸脹。
他看出來程子琛是希望他放松一下,調整心情,只是又不好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才只能迂回地扯開話題,找點別的事做。
程子琛的溫柔向來如此,不多言,不表功,體貼而又克制。
兩人走到廚房,程子琛打開冰箱:“有草莓,有火龍果,有蘋果,還有原味酸奶……不然喝個奶昔吧?想喝什麽口味?”
“草莓。”簡澤安說着,走過去要幫忙洗。
程子琛沒攔着,把草莓遞給他洗,自己去找出來破壁機,洗涮了一下,又清洗了刀和案板。
他把簡澤安洗好的草莓切成小塊,放進破壁機,然後倒進去一盒酸奶,插電,按下開關。
“你坐一下。”看見簡澤安站在邊上等,程子琛道。
簡澤安“哦”了一聲,乖乖地坐到料理臺邊的高腳凳上。手都放在膝蓋上。
程子琛看他坐得端端正正的模樣,眼底閃過笑意:像個小朋友。
他從冰箱裏又拿了一只蘋果,洗幹淨,切出來四分之一,然後平面朝下扣在案板上,用刀從弧面垂直向下一刀一刀切成很細的薄片,但是控制着沒讓蘋果形狀散開。
程子琛把切好片的四分之一個蘋果向上翻轉九十度,把最頂上的一片去掉,然後抽了一根牙簽從頂上戳到底部,手指輕輕撥弄,下面的蘋果片就一片一片地以牙簽為軸旋轉出不同的角度,從頂上往下看,像是一朵盛開的花,又像是那種中心是旋轉扶梯的博物館的形狀。
程子琛取了剛才沒有用完的半顆草莓,戳在牙簽頂端。
此時破壁機也已經運作完畢。
他取出兩只漂亮的玻璃杯,将破壁機裏的奶昔倒進杯子,然後将那朵蘋果花小心翼翼放在其中一杯的頂端,放在簡澤安面前。
“喏。”
簡澤安看看自己杯子裏的蘋果花:“你沒有。”
“我不需要。”
“為什麽不需要?”
程子琛看着他張大的眼睛,又看看他杯子裏的蘋果花,嘴角彎出一點弧度:
“哄不開心的小朋友的。”
語調低沉,含着笑意。
簡澤安覺得耳朵有點熱:“你才小朋友。我就比你小半歲。”
“行,我也是小朋友。”程子琛不跟他争。
但是簡澤安還不滿意:“不是‘也’!我不是!”
程子琛笑着敷衍:“好,你說什麽都行。快喝吧。”
簡澤安:“……”雖然争贏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一點也不開心。
他從杯子裏把浮在奶昔上面的蘋果花拎起來,吃掉最頂端的草莓,然後用手拈了最上面的一片蘋果,從牙簽上抽下來,塞進口中。
脆,而且甜。
他又抽了一片下來,遞向程子琛:“你也來嘗嘗你的作品。”
“給你直接啃着吃的,拆下來不好看了。”程子琛無奈,但還是直接湊近了,就着簡澤安的手吃掉了。
簡澤安沒反應過來,他吃掉之後才倉皇收手:“你幹嗎?”
哪有這麽吃的?搞得好像自己在喂食。
這種動作,難道不是只适合發生在父母跟子女之間,還有……戀人之間嗎?
程子琛神态自然:“怎麽了?”
簡澤安狐疑地看着他,但是程子琛看起來實在淡定,表情都沒變一下。簡澤安只好幹巴巴地說了聲“沒什麽”。
程子琛悄然笑了一下。
很多時候就是這樣,如果你表現得足夠坦然,別人反而會懷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他咽下口中的蘋果,很脆,汁水豐沛,一路甜到心裏去。
喝完奶昔,兩個人并肩在水池跟前收拾,把菜板、杯子、水果刀還有破壁機都洗幹淨,料理臺也擦幹淨。
做飲料和喝飲料這件事情,本身過程就非常生活化,自帶一種讓人舒緩神經、心情沉澱的效果。如果身邊的人做得有條不紊,那就更是如此。
奶昔喝完,用具收拾幹淨,簡澤安的神情和狀态看起來也與平時無異了。
程子琛伸手攬住人的肩膀,把他帶到客廳裏坐着。
“現在,可以說說剛才怎麽了嗎?”
簡澤安點點頭,簡單說了一下剛才的事情。顧及俞越甚至明影後的形象,還盡量淡化了一些。
程子琛看着眼前的少年垂眸望着桌子上花紋的樣子,問他:
“很在意這件事?覺得感情受到了傷害?”
簡澤安猶豫了一下,遲疑地搖了搖頭。
其實要說感情受傷,還真沒怎麽覺得。
畢竟,首先,俞越在他這裏一直就是熟悉,但關系并不算很好的人。
他們兩個人雖然在大人面前會裝一裝,但背後總是沒辦法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聊天,并不融洽。
李家的事情,簡澤安會幫忙是因為對方幫了自己,而且上次聽到俞越的心裏話,知道對方過得那麽辛苦,也多少有些為他難過。
互怼這麽多年無論最初對方的目的是什麽,他都做到了讓簡澤安沒有把他當做很好的朋友。
哪怕現在突然知道俞越另有苦衷,也不會一下子由“看他有些不爽的熟人”的關系轉變為朋友。
其次,俞越也沒有傷害到他。哪怕明影後讓俞越接觸簡澤安的目的不純,俞越自己也從來沒有試圖跟簡澤安搞好關系然後獲取好處。簡澤安沒有被利用,自然談不上傷害。
“那為什麽這麽低落?”
程子琛伸手揉了揉他的後腦勺。
簡澤安說不出來。
該怎麽說呢?
可能是震驚吧。
震驚和颠覆。曾經看起來一切正常的相遇相熟的過程,突然被掀開,露出內部赤·裸·裸冰冷而醜陋的算計。
哪怕并沒有被欺騙到什麽,無論是感情還是利益,都沒有受到傷害,只是知道這樣的算計潛藏在身邊,就足夠讓他感到震驚和難以置信。
“我就是,覺得人心可怕。”少年終于道,“明明當時我家的公司還只是小有成就,而且和俞家也沒有利益牽扯,就可以開始布局接近。這種被早早估量好價值然後謀劃的感覺,讓人覺得挺齒寒的。另外就是,對俞越……有點,怎麽說呢,同情或者內疚?”
同情于對方無法選擇的家庭,很難從家庭得到什麽溫暖,他看到的只有利益。
內疚于自己曾經對他的厭煩,明明這個人所做的,其實是在盡可能的不要傷害到自己。
程子琛沉默片刻道:“我本來想跟你說這只是個案,想讓你不要因此就對人和人的交往失望。但現實是,以你——以我們的家庭背景,這種事以後還會更多。”
簡澤安這會兒已經緩過來了,但還是被這話氣笑了:
“有你這麽安慰人的嗎?我要真的是覺得受傷,聽你這麽說更好不了了。”
“所以這不是安慰。”程子琛看着他,側對窗口的眼睛反射着淡淡的光,沉凝而溫和,“我只是想告訴你,無論其他人靠近你是為了什麽,有什麽算計和陰謀,想要從你這裏獲得什麽……無論你什麽時候對這些關系覺得失望齒冷,至少我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其他目的,以後也不會想要從你這裏獲得什麽。我靠近你的原因,只是你本身。”
從前是,現在是,以後皆是。
作者有話要說: 程神他好會~
今天比較忙啦,應該只有這一更,對不起~
謝謝困灰了的火箭炮!謝謝各位小天使們的營養液!給你們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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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