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徐常君的妹妹徐夢冉請簡家兄弟到家裏稍坐。

簡澤安有點躊躇。他哥哥跟徐常君關系不一般, 可是他剛剛才指着徐常君的鼻子諷刺完……

徐夢冉卻道:“你這麽生氣,是因為曾經很喜歡哥哥吧,我想,也應該給你一個交代。”

于是簡澤安也跟着簡澤平進了徐常君的家。

四人在客廳斜對着的兩組沙發上落座, 徐常君去倒了水, 放在簡澤安兄弟倆跟前:“抱歉, 家裏沒有什麽茶葉了。”

聲音很低,透着啞。

饒是簡澤安記恨了他這麽多年, 都生出一股不忍來。更不要說簡澤平了。

簡澤安看見, 徐常君把杯子放在自家哥哥面前時,哥哥的手輕輕握了一下對方的手。

簡澤安簡直沒眼看。

徐常君那種慘烈的神色,在簡澤平的安慰下終于好了一些。

他坐在妹妹身邊,而徐夢冉閉了閉眼, 低聲開口, 講他們兄妹的曾經。

徐常君和徐夢冉兄妹倆,很小的時候父親就死了,他們的媽媽徐女士文化水平不高, 要一個人撫養兩個孩子,還要贍養老人, 實在無以為繼,苦撐了幾年選擇再婚。

繼父是個大齡光棍, 姓陸, 徐常君兄妹那會兒跟他姓, 叫陸嘗和陸冉。

但這個新的家庭并不幸福。繼父是個非常暴躁的人,結婚沒一年就暴露了本性,在外頭稍不順心就要對徐媽媽辱罵不休,甚至拳打腳踢。有的時候甚至試圖對兩個孩子動手, 但是徐媽媽會拼命攔着,所以最終受傷害的就是徐媽媽一個。

可陸嘗兄妹倆還是每天都活在驚恐當中。

時間一天天過去,兄妹倆一點點長大。而繼父卻變本加厲,他打人的毛病沒改,又多了個賭-博的愛好。一開始數額不大,輸輸贏贏勉強不進不出。但後來就開始輸錢,然後心情不好,就會回家打徐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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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嘗在這樣的家庭長大,早熟非常。十幾歲出頭的他看着疲憊痛苦的母親和驚弓之鳥一般的妹妹,勸媽媽離婚。

徐媽媽只是說,那他們會沒錢生存。

陸嘗冷笑:“你覺得是他養我們?那男的——現在他那點錢全扔賭-桌上了,到時候只怕還要欠債!現在家裏不都是你打工那點錢用來花銷!”

“你繼父就算現在不給家裏錢了,至少咱們住的還是他的房子。離開了,我就算勉強維持你們兄妹倆吃喝,也沒錢找地方住。”

“我也可以出去打工,可以去掙錢,就算掙不了多少,哪怕租個地下室呢?我們三個人總能過下去。”陸嘗堅持道。

“你才多大。打什麽工?小孩子別想那些有的沒的,好好上學,以後考個好大學,找個好工作,我就算熬出來了。”徐媽媽一口回絕,不許他再提這事兒。

陸嘗卻沒放棄。他想證明自己可以養媽媽和妹妹。

十五歲的他背着媽媽偷偷撤學,去網吧打工掙錢。

結果徐媽媽從他班主任老師那裏得知此事,一向溫柔能忍、似乎沒有脾氣的人頭一次大發雷霆,發瘋一樣地讓兒子回去讀書。

“我不!如果我繼續讀書,咱們三個人就還得靠着那個男的生活,你就還得挨打,我跟妹妹還要被他罵!”

陸嘗很犟,無論徐媽媽怎麽說都不肯回學校,只是反複說自己可以掙錢,讓媽媽離婚。

徐媽媽跟他大吵一架,非要讓他回去上學。母子兩個僵持了一年,在某一次繼父把徐媽媽打到手指骨折、後者卻還是不答應兒子離婚之後,16歲的陸嘗憤而離家出走,南下打工。

為了在休息時間也能掙錢,陸嘗開始學着當代練和陪玩。他天賦出衆,很快在游戲中嶄露頭角,繼而被“朝歌”戰隊發掘,當了電競選手。

陸嘗天賦高、能吃苦,在短短一年的時間裏從二隊進入一隊,戰果赫赫,工資待遇也水漲船高。

他有錢了,就跑回去找媽媽,想讓她跟繼父離婚,帶着妹妹搬到自己那裏住。

徐媽媽卻是個腦回路非常傳統的女性,而且多年的艱難讓她害怕變故,也不相信新鮮事物。

她很愛兒子,卻不認可陸嘗的事業,堅持認為電競選手不穩定,苦口婆心地想讓陸嘗繼續讀書考大學,以後當公務員。

陸嘗說上學的事兒以後再說,至少我現在有錢了,咱們能自己生存了,你從那個混蛋家裏搬出來,別再挨打了。

徐媽媽卻說:“你們玩游戲這個行當,我不懂,但是我也去查了,去問了。這是青春飯,你能幹七八年就不錯了,之後呢?二十多歲的大小夥子,沒學歷,你幹什麽去呢?而且說出去也不好聽,無業啊。這你怎麽找對象?要是再有個離婚的媽,就更丢人了。你是男孩還好,還有冉冉。別人家挑媳婦更挑剔,單親家庭的,直接就降了一檔,我這要是離了婚,以後你們兄妹倆對象都不好找。”

陸嘗都瘋了:“還對象?現在是考慮這事兒的時候嗎?再跟那玩意一起過,你說不定哪天就被他打死了!到底哪輕哪重媽你看不出來嗎?”

徐媽媽:“都過了這麽多年了,不至于。我再忍幾年,你結婚了,我就去幫你帶孩子,就不用跟他過了。”

陸嘗對母親的腦回路絕望了。他說服不了自有一套評判标準的徐媽媽,只能退而求其次:

“那你讓冉冉跟我走。我不能讓她再在這兒待下去。天天看你挨打,她心裏會出問題的。”

“不至于。我又不會讓你繼父打她。”徐媽媽還是不幹,“而且冉冉學籍在這邊呢,到你那兒去怎麽讀書?你自己不學習了,我不能讓你把冉冉也帶歪了。你那打游戲,它不是正經職業。”

陸嘗怎麽說,徐媽媽都不松口。當時他還沒成年,陸冉更是只有十五歲。兩個未成年人。徐媽媽是陸冉的監護人,她不同意,陸嘗根本沒辦法把妹妹帶走。

他完全理解不了母親的思維方式,覺得她封建落後、冥頑不靈,而且是個一點勇氣都沒有的包子。

陸嘗懷着滿腔怒火坐飛機回了戰隊所在的s市,然後将近兩年沒回老家,只是跟媽媽電話聯系,想妹妹了就讓陸冉放假到s市住。

“……我沒想到,那次吵架,就是見她的最後一面。”

陸嘗——現在叫徐常君了——啞着嗓子說。

他雙手撐在膝蓋上,然後重重地把臉埋進了兩只掌心。

簡澤安兄弟倆聽到這句話,都是心頭一沉,隐隐窺見了他未曾說出、卻已然透露出滅頂般沉重的過去。

時間走到三年前,也就是簡澤安初三的那一年。

陸嘗在這一年狀态奇佳,20歲的他年輕、有活力、反應靈敏,同時已經在電競這個行當浸淫三年,也算得上經驗豐富。

經驗和身體素質在這一年達到了最完美的平衡,他成為戰隊當之無愧的核心,也成為了這一年華國賽區風頭無兩、獨一無二的那顆北辰星。

人們喊他“光神”,認為他是希望,是曙光,是世界賽場上能為華國披荊斬棘的那個英雄。

他也确實帶領着他的戰隊,帶着“朝歌”,一路走到了世界決賽。

——然後在比賽前兩天的深夜,或者說淩晨,當陸嘗在歐洲那個比賽主辦國的訓練基地裏結束了和隊友們一起的訓練,把訓練時一直靜音的手機拿起來,一連串國內的未接來電讓他陡然生出了不詳的預感。

他的預感沒有錯。

他在一連串來自不同號碼的未接來電中看到了媽媽和妹妹的,以及好幾個陌生的號碼。

他撥通母親的電話,在長久的等待之後,接起電話的是一個陌生的男音,對方表示自己是陸嘗老家那個小縣城警-察局的警-察。

——徐媽媽在三個小時前跳樓自殺。

彼時國內是晚上九點。

時間往前撥一個小時,陸嘗的繼父在外面賭-博回來,輸紅了眼,砸完了家裏的各種東西,開始找家裏另外兩個人的不痛快。

他對着徐媽媽拳打腳踢一通,猶不滿足,想找陸冉的麻煩。

陸冉在他回來之前正在洗澡,後來聽到外面的動靜,吓得躲在洗手間不敢出來。

陸姓繼父——陸大偉開始踹門。

這扇被他踹了不知道多少回的門,這一次沒能撐住,鎖“砰”的一聲斷裂,然後門板狠狠彈開,暴露出了洗手間裏哆嗦的少女。

一貫會護在孩子跟前的徐媽媽因為疼痛還在客廳沒爬起來,陸大偉獰笑着想要對陸冉動手。

然而定睛一看,他卻意識到了一些不同。

陸冉剛剛滿十七歲。年輕的女孩子像花朵一樣含苞待放,洗過澡,微微濕潤的頭發垂在肩頭,單薄的睡裙沾染些許水漬,貼在身上,勾勒出美好的線條。

陸大偉心裏惡意的火氣,忽然就變了味道。

他的表情變得淫-邪,他朝着發抖的少女逼近。而陸冉發出了驚恐的尖叫。

“……媽媽很快就趕來了。”

陸冉,或者說徐夢冉,雙手握着玻璃杯,手一直在抖,抖得杯子裏的水都晃出來,她不得不把杯子放在桌上。

徐常君看着妹妹,心疼得無以複加。他伸手按在妹妹手背上:“好了冉冉,別說了,你先進屋,後面的我來說。”

徐夢冉搖了搖頭。

她的牙齒咬着嘴唇,把下唇咬得慘白。可她還是固執地繼續:

“……媽媽看到那個……那個混蛋撲在我身上……扯我的裙子。她整個人都暴怒了。她開始打陸大偉,想扯開他,陸大偉踹開她,她又拼命撲上來,攔在陸大偉身前,叫我趕緊跑……我很害怕,趁着陸大偉被攔住,趕緊跑出了家門……如果我知道,如果我知道之後會……我怎麽也不可能離開……”

徐夢冉說不下去,她聲音突然就哽咽了,肩膀一顫一顫的,淚水從眼眶裏湧出,順着臉頰流淌。

簡澤安聽得實在于心不忍,他把桌上靠近自己這邊的餐巾紙抽出來兩張遞過去:“那個,別說了。我大概知道我之前是誤會了,Light……你哥哥肯定有理由,不是故意不比賽的。別說了,我沒想到會提到讓你們這麽難過的事情。”

可是徐夢冉搖頭:“我想說完。讓我說完。這三年我不敢回想,不敢提,不敢說,我一直不能面對自己,可發生過的就是發生過……我是個混蛋,我懦弱,我沒良心……”

當年的她在驚恐中離開了家,找了個女同學,請求對方留宿。

她也擔心母親會被打,可是對于一個女孩子來說,她才經歷了那樣可怕的一幕,恐懼和惡心讓她分不出心力去擔心留在家裏面對陸大偉的母親。

她怎麽也想不到,她驚慌失措地從家裏逃跑前,看到的母親焦灼的面孔,是見到對方的最後一眼。

——徐媽媽或許懦弱,或許思想老舊,或許冥頑不靈,她或許有種種毛病,可她是個愛着自己兒女的母親。

所有的懦弱,在意識到自己的丈夫對女兒生出龌-龊心思的剎那,都被前所未有的尖銳勇氣所取代。

沒有人想到,一個被毆打了十幾年卻堅持不離婚的婦女,是如何決定拿起尖刀的,又是如何在更為強壯的丈夫的毆打下完成這件事的。

徐媽媽捅了陸大偉足足五刀。

她想為自己的女兒除掉可能的危險。

陸大偉沒有死——但當時的徐媽媽不知道。她捅完人,看着倒在血泊中的陸大偉,理智終于回籠,壓過了之前飙升的憤怒和堅決。

自以為殺了人的恐懼讓這個一向循規蹈矩到懦弱的女性驚恐萬分。

丈夫的“屍體”——她以為的屍體——倒在地上,徐媽媽在房間裏輾轉,掙紮,徘徊,誰也不知道最後的那點時光她在想什麽。

她沒有留下只言片語。

——或許她想留下點什麽話,因為她給遠在歐洲的兒子打了三個電話。

可彼時正在備戰決賽的陸嘗沒有聽到,也沒有接。

所以最終這位懦弱了一輩子、只在最後孤勇了一次的女性,沒有任何遺言。

徐媽媽最終從六樓一躍而下。

開成了夜色裏一朵慘烈的血花。

作者有話要說:  徐媽媽這個人物很矛盾,也很複雜。

她可能非常保守,非常膽小,被打也不敢邁出離婚那一步,可母愛又會讓她勇敢到尖銳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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