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拼酒
雕欄畫棟,酒旗輕揚,嗅着醉風樓中徐徐飄出的酒香,晏殊樓一陣恍然,昔日的自己便是被這酒香熏醉了心,方踏入樓內,同那人結下了不解之緣。
晏殊樓高高仰首,隐約見到樓上的窗邊,露出了一張絕色之顏。杜侍郎幺子身體不好,甚少外出,但一旦出外,那是長街之上,各色莺燕美人都暗淡了顏色,連見慣皇宮內各色絕代佳人的晏殊樓也得驚豔了眼。
“哎喲,這不是五公子麽!今兒個又來飲酒麽,快快快,裏邊請!”門口招客的小二長了一雙尖利的眼,看到人便壓彎了腰,嘿嘿谄笑着把人往裏帶。
晏殊樓揮手讓小二将自己引到樓上,再三囑咐,他要坐他的老位置。
小二臉色一僵,挂不住笑了,端着小心,搓手嘿嘿輕問:“五公子,十分不巧,您的老位置上已有一位先來的公子落座,敢問您是要……”
複生前小二也問了同樣的話語,當時晏殊樓正因議會之事憋了一肚子的火,火氣上來就一巴掌扇到了小二臉上,讓其将那占位的公子趕走,也即是因此,他意外結識了那個人。
可複生後的他再不會如此莽撞沖動,晏殊樓讓小二退下了,徑自拾階而上,順着複生前的路,步步邁向那單手撐颔眺望遠方的白衣公子——杜明謙。
“這位公子……”話一出口,晏殊樓就被自己的話酸得差些咬破了舌,強壓下腹中翻騰的不适,僵硬地笑道,“此處位置……啊……觀景正好,平日在下來醉風樓皆坐于此,奈何今日公子先來一步,占了我……心儀之位,可在下也不願割愛,故冒昧請問,在下可否……那個與公子同桌?”
對方徐徐轉過了身,當先撞入晏殊樓視線的是一雙深邃的眼,這雙眼好似盛了漫天星鬥,閃爍着奇異的光輝,讓人一看進去,便出不來了。
“公子……”羽睫一顫,眼中波光微蕩,杜明謙好似看着一個登徒浪子般的把晏殊樓上下打量了一遍,古怪地一笑,有禮地平手指向對面,“請坐罷。”
晏殊樓還未坐定,便僵硬地開口道:“為表……那個歉意,我先自罰三杯。”說罷,喚小二上了一壇子酒,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一飲而盡。三杯下了肚,他的話也順暢了,一揩酒漬,揚聲贊道,“好酒!”
“醉風樓的招牌酒,自然是好酒,”淡然地看晏殊樓喝完,杜明謙喚身側的小僮給自己倒了一杯,雙手捧高酒杯敬道,“公子如此盛情,我不回以一杯未免太過失禮,公子請。”
“等等!”晏殊樓攔住了杜明謙的手,皺眉道,“你……你臉色如此蒼白,別喝酒了,喝茶!”
“如何使得?”杜明謙放下了酒杯,微皺眉道,“既是公子敬酒,豈有不回之理。若是公子憐惜,醉風樓有味藥酒甚是不錯,我們便喝藥酒如何?”
“也成,我請你!”
杜明謙推卻不得,嘴角興味一挑,暗中給自己的小僮使了個眼色,無聲說了幾個字,小僮點點頭便下去拿酒了。
很快,一排排的酒壇子平分兩份,擺了滿桌,晏殊樓抄起面前的一壇,爽快地扯開酒蓋,給自己斟了滿滿一大杯:“請!”
杜明謙笑容不減,拿起酒杯,示意地舉了舉:“公子請。”雲袖半攏,仰首之時,眼底笑意瞬間變得冰冷,但酒杯一放,笑容又恢複了溫度。
一杯飲盡,看着酒中朦胧的倒影,晏殊樓無法抑制地回憶起了過往,當時他發怒要将坐在他位上的杜明謙趕走,但杜明謙始終不動,僵持之下,他瞧杜明謙身體不好,便生了惡心,言道要同杜明謙賭酒,若杜明謙輸了,便得同他磕頭道歉并滾出酒樓,若他輸了他便離開。
然而,賭酒的結果他始料未及,杜明謙看似體弱,卻酒量驚人,十數壇下去面色不變,談吐正常,反倒是他醉得雲裏霧裏,連自己如何回的王府,都不知曉。
由此,他同杜明謙結下了梁子,每逢遇到他便沒個好臉色看,在被迫娶他為妻後,對其更是厭惡,于是,便這麽帶着憎惡的心與他蹉跎了數年。直待死後才知,他方悟了他錯過了一個待他好的人——無論他輝煌還是落魄,杜明謙自始至終都站在他身邊,忠心不變,情意不減。
“呵。”晏殊樓一聲冷笑,可惜,複生後的他得顧着杜明謙的身體,不能放肆地拼酒了,他放下了酒杯,嘆道,“我不喝了!省得你又得陪我喝。”
杜明謙眼中霎那逝過明光,他淡定自若地舉起了酒杯,挑釁般地笑了笑:“那公子未免太過掃興。這方幾杯下肚便不喝了,莫非是公子喝不……”
“誰說我喝不得了!”晏殊樓一惱,連忙倒了三杯一飲而盡,故意大幅度地揩去酒漬,洋洋自得地将空了的酒杯顯擺出來,“你瞧我還能喝!”
杜明謙笑容彌深,其實他不過是想問對方是否喝不了藥酒,沒想到話未說完,對方的直脾氣便上來了,當真是……不過既然能喝,那最好不過,省得他花費氣力去灌醉人了。丹鳳雙眼一眯,他壞笑道:“是我失禮了,既然如此,公子務必要多喝幾杯,公子請。”
“請!”
兩人後來再不多話,就是你來我往地推杯換盞,卻沒想,不過十數杯下肚,晏殊樓便醉态橫生,含含糊糊得話都說不清了,反觀杜明謙卻只是臉上染了淡紅,咬牙吐字卻清楚得緊。
“奇怪了……唔……”口齒不清的吐字顯出他的醉态,晏殊樓歪歪斜斜地單手撐額,雙唇張了又張,“怎麽今日……醉得那麽快……”
杜明謙看了眼那見底的酒壇子,笑意都逸出了唇角。他給小僮送去一眼,小僮機靈地把桌上的酒壇子給收拾了個幹淨,轉身下去了。
璟朝男風盛行,民風開化,遇上心儀之人當面搭讪也是平常,杜明謙平日出門沒少遇上這類的人,故而一旦碰上有人搭讪邀酒,他便會讓小僮準備兩種藥酒,一種是低純度的,給自己喝,另一種則是高純度的,給對方飲。因此,酒過三巡,醉的是別人,清醒的是自己。只是今日,他故意讓小僮給晏殊樓挑了個最高純度的酒,只因他……
“王……主子,原來您在這,讓小的好找!您的東西落車上了,我給您送來了!”一個人影飛一般地撲到了晏殊樓的面前,看其醉得厲害,又連忙放下手中的東西,扶住了晏殊樓,“主……主子,你還好麽?”
“頭……頭好疼……”
“他醉了,快些帶他回去罷。”
兩人幾乎是同時發了聲。晏新一愣,對着杜明謙點了點頭,架起晏殊樓就走:“主子你醉得不輕,小的先帶您回去了。”
“嗯……走走……”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晏殊樓驀然回頭,歪歪斜斜地指了半天,都沒指到自己的鼻頭,“我名喚晏殊樓,字初珩,你給我記着了!”
杜明謙站起身來抱拳恭送:“在下杜明謙,字銘玉。”
“銘玉……好名字……”說着,晏殊樓就紅着一張臉,昏昏沉沉地倚靠着晏新睡了過去。
目送着主仆兩人離去,杜明謙微勾冷笑,他一低下頭,便見桌上放置着一個精致的銀盒,祥瑞紋雲嵌于盒上,摸在手裏都覺得有些瑞氣。想到這是方才晏新遺落之物,他趕忙抄起了銀盒追了上去。
氣喘籲籲地将銀盒放到了晏新手裏,他笑着道:“檢查一下罷。”
晏新讪讪地摸摸腦袋,打開銀盒看了一眼,确信裏頭東西未丢後,便同杜明謙道了聲謝,跳上馬車策馬而去。
在其身後,杜明謙沉下了臉,滿腹疑慮,腦中萬千思緒盤旋。方才他粗略掃了一眼,看得仔細,那銀盒中所盛之物,乃是一種名喚“暖心”的藥物。此藥産自璟朝東北的雪山,罕有稀世,對一般人而言毫無用處,但畏寒之人服用後,在寒冬便不似原先那般畏懼嚴寒。前生他曾服用過一只略小的暖心,但效用撐不得幾年,在圈禁的時日裏,他又畏寒了。
而今,晏殊樓怎會帶着這東西,莫非晏殊樓畏寒?可在他印象中,晏殊樓身體一向很好。呵,總不可能是給自己的罷,便憑那人前生對自己的态度……不過想想,方才那一頓酒,也算給前生眼瞎的自己出了口惡氣罷。
“銘玉!”不遠處,有人揚聲高呼,杜明謙回身之時,來人已經喘着氣彎腰到了眼前,“銘玉,你怎地偷跑出府了?這天有些寒涼,若是你風寒了怎辦?”
“爹,”蹙起的眉心柔和地舒展開了,杜明謙捧着一臉讨好的谄笑,給到來的杜侍郎捏了捏肩頭,錘了錘背,“我這不是穿多了一件外衣方出門的麽。您便甭擔心了。”
“成了成了……”撇開他獻殷勤的手,杜侍郎鼻頭皺皺,一徑嗅到了杜明謙的身上,“你喝酒了? ”
“沒喝多少。”
“這還叫沒喝多少麽?你自個兒喝的……不不不,你可不會獨自一人喝酒,那是同誰喝的?”
杜明謙一怔,心思落到晏殊樓之上,諷笑道:“一位故友。”
“故友?”杜侍郎吊起了眼梢睃向他,擺明兒不相信,“你甚少出門,哪兒來的故友,還不老實同爹交代。”
“爹你不信我?”杜明謙睜大了眼,眼中泛出受傷的神情。
“也不是……”愛子的杜侍郎瞬間便軟下了聲,“爹這也是關心你麽。”他一頓,将“故友”兩字反複咀嚼,驟然壓低了聲音,小心問道,“爹問你,你同燕王殿下晏殊樓相識麽?”
“相識?”杜明謙眼底寫滿了好奇,他今日同那人見了面,也當算是相識了罷,“呵,算是罷。爹為何如此一問?”
“沒……沒什麽,相識便好,相識便好。”杜侍郎支支吾吾卻不道明,轉身拉住了杜明謙,就帶着他往家門方向走,“時候不早了,快些回府罷,不然你娘便擔心了。”
“好。”杜明謙随着杜侍郎加緊的腳步而去,但他眼中卻冰冷得毫無笑意。
他爹怎會突然有此一問,尚有,今日那本該盛怒來趕走自己的人,怎會邀自己喝酒,那人究竟在想什麽……似乎有些事情朝他不可預料的方向發展了。
而數日後,天子的一道聖令,更讓杜明謙出乎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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