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個人隐私,與你無關
“那你打算保持多久。”
“很快……”
未完的話卡在喉嚨裏, 他突然悶哼一聲,将她推離開來。
唇邊和懷中的溫度消散,喬荞從他張開的指縫裏, 看見一柄金色長劍洞穿了他的胸口。
他的身體流螢般飄散, 面容破碎,在黑暗和慌亂中,喬荞只捕捉到他微微翹起的,棱角分明的薄唇。
沒時間反應,黑暗如潮水褪去,喬荞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天鑒宗, 尹不周殺妻證道飛升的雲臺之上,她還站在原來的位置。
這次略有不同,雲臺上沒有多餘的人,正中是一名白發蒼蒼的老者, 身上白袍被血染得暗紅,腳邊屍體堆積如山,無數具殘破的軀體都是一個人的模樣。
尹不周破開了他的幻境, 他百次,千次地殺死了月容。他頭腦從始至終都很清醒,當然就算是現實世界, 他也不會後悔曾經做過的事,幻境和現實,他都是同樣的選擇。
殺死的人并沒有化為流光消失, 而是破碎堆疊着, 鮮血在腳下彙聚成了河。
“念月。”尹不周粗嘎蒼老的聲音響起:“你就這點本事嗎,想用幻境來困死我,未免太過天真。”
“我在殺人之前, 總會給對方一個機會。”遙遠空靈的聲音,似在耳邊,又好像遠在天邊。
喬荞四處張望,看不見他,他又像無處不在,觸手可及。
尹不周腳踩在屍體上,兩手撐着劍柄,冷哼:“機會?若我沒有在幻境中殺月容,你待如何?”
“你認為我費了這麽大功夫,會因為你流露出一點懊悔的模樣就輕易放你走嗎,何況你并沒有。”男人音色低沉平穩,不夾帶任何情緒,“不會如何,也沒有任何機會,只不過是橫着玩和豎着玩的區別,但殊途同歸,你的結果……”
“……只有死。”
話落,喬荞随即感覺到一只溫暖的手撫過臉頰,她腦中響起聲音,“紅胖胖,你想象中的天界是什麽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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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象中的……”喬荞發現自己并沒有發出聲音,這種交流,好像由心而生。
她擡頭望向陰沉的天:“我想象中的天界,建在雲上的宮闕,漫天的雲霞,巍峨的天柱,還有嫦娥啊,王母娘娘啊玉皇大帝啥的……”
他輕笑一聲,慢慢悠悠答:“好,的——”
接着,天空烏雲飛快往四方退去,露出湛藍的天幕。
“咚——”
“咚——”
“咚——”
三聲悠長的鐘鳴響罷,一道柱形金光自天上落下,罩在尹不周身上,照亮他沾滿鮮血的猙獰的老臉。
他身上的血消失了,渾身上下都在悄然發生變化。佝偻的脊背變得挺拔,面容恢複了年輕,披散的白發蛻變成健康有光澤的黑色,整個人恍若新生。
腳下的鮮血和屍體也都消失了,變成了開滿細碎野花的綠草地。風拂過,帶來春日裏盎然的花草氣息,世界都幹淨了。
尹不周渾濁的眼睛也被這綠意點亮,有片刻的晃神,仰頭怔怔看着天空。
悠揚仙樂響起,九天玄女乘風而來,懷抱琵琶,臂彎披錦掃過他的臉。他伸出手,一片白雲飄至腳底将他托起,玄女接引他通往天界。
喬荞也跟着飛了起來,見此時此景不由覺得可笑。
如果說殺月容可以解釋為破除幻境,那現在尹不周臉上那真心實意的笑實在是太過刺眼。
明明知道是假,還是忍不住深陷其中。
假成仙,比真殺妻更讓他向往、着迷。
老而不死是為賊,老不死的狗東西,怎麽還不去死。喬荞憤怒握緊了拳頭。
玄女牽着尹不周走過長長的千階雲梯,百對雕龍玉柱,來到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前。
殿中一對男女并肩高居上座,玄女将他牽入內殿便飄然遠去,尹不周踩着金銀絲線交織成的地毯走進去。
擡起頭,卻發現座上之人,竟是他死去多年的妻子,月容。
她像換了一個人,從來不愛金釵,卻滿頭珠翠,衣着華貴,那雙溫柔多情的水瞳正癡癡望着身邊的陌生男人。
那男人頭戴十二行珠冠冕,面容俊秀,驚為天人,同樣深深地注視着身邊人,好像這世間除了她,再沒有旁的東西能入得了他的眼。
“月容?”尹不周疾步上前。
身份尊貴的男人轉過頭來,袍袖一揮,怒喝一聲:“放肆!”尹不周便被打飛,身體撞在殿側玉柱上,發出‘嘭’的一聲。
王母娘娘容驚奇看去,視線又飛快轉移了,往身邊男人懷裏靠了靠,柔夷撫上他的胸口,“夫君,莫惱,孩兒們要來了。”
接着,一直作為局外人旁觀的喬荞感覺自己身體不受控制地動了起來,身側的白雲凝聚成一個人形,與她十指相扣。
她擡頭望去,男人面上卻籠罩着一層雲霧,看不見臉貌。
“月淮風?”她試探着喊。
“保持神秘。”他回答。
喬荞:……
還真是滴水不漏啊。
他們手牽着手進入大殿,王母娘娘容提着裙子迎來,握住了喬荞的手,轉頭對上位的男人說:“夫君,荞兒和風兒都來了,走吧,晚膳早就備好了,今天是中秋節,咱們一家人,終于團聚了。”
周遭場景快速變幻,瑤池邊,桂樹下,換了常服,一家人樂樂呵呵圍着桌子吃飯,喬荞照例坐在月淮風懷裏。
王母娘娘容掩唇輕笑,用肩膀撞了撞身邊人,“看,都成親這麽多年了,還是這麽膩歪。”
玉皇大帝笑眯眯握住了她的手,舉至唇邊親吻她的手背,王母娘娘容低頭嬌羞一笑。
喬荞扭頭一看,尹不周還傻呆呆躺在地上。天倫之樂是別人,娘子和兒子媳婦也是別人的,啥啥都沒有他的份。
他當然不甘心,哪怕是幻境,他的自私都不允許任何人染指他的妻子。
尹不周舉劍來刺,月淮風回身一掌擊在他胸口,他身體如斷線的風筝飛落至開滿紅蓮的瑤池水中。
玉皇大帝拍桌而起,怒喝:“極惡之罪,當下阿鼻焦熱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喬荞正瞄準了桌上的雞腿,“轟隆隆——”,瑤池桂樹皆成夢幻泡影,雞腿也飛走了。
周圍暗下來,瑤池水化為岩漿,赤紅的火焰瞬間将尹不周包裹,他揮舞着四肢在岩漿中掙紮。
無數黑色的鬼影将他往下拽,火焰灼燒着他,他聞見自己身上的焦糊味、令人作嘔的肉香,卻依舊保持着清醒,承受這巨大的痛楚。
岩漿沒有瞬間将他融化,倒更像一鍋沸水,不斷咕嘟咕嘟冒着泡。鬼影趴在他身上,啃噬他的皮肉,池子裏很快就只剩一具骨架。
這幻境太過真實,熱浪和皮肉燒焦的臭味一陣陣襲來,喬荞捂着鼻子退後,突然池中一道金光竄出來直朝天上擊去,發出“嘭”一聲爆響。
随即懸崖、火海、岩漿都快速崩塌,周圍陷入黑暗,地面震顫,整個空間都開始旋轉起來。
喬荞站立不穩,摔倒在地,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這感覺就好像兩個人在掙脫方向盤,車子在高速上失去了控制。
是尹不周脫離了肉身!在跟月淮風搶奪幻境!
“月淮風!”她大聲呼喚,卻沒有回應,左右手被兩股力量拉扯着,身體快要被從中撕開了。
明明什麽都沒有,那股無形的力量已經快将她整個人都扯成兩半。不是身體上的痛,而是從靈魂深處,由內而外散發的痛。
她緊抿着唇蜷縮在地上,努力讓自己不發出一點聲音,低頭咬牙忍耐着,只希望他能重新搶到幻境的控制權。
冷汗大顆大顆淌至鬓角,就在即将崩潰的邊緣,壓力卻慢慢消失了,被拉滿的皮筋緩緩地、緩緩地放松下來。
幻境徹底消失,喬荞渾身一抖,猛地睜開眼睛,粗喘着。
她能感覺到,是月淮風摧毀了整個陣法。
與其被他掌控,不如毀滅,這确實是最好的辦法。
只是他呢,月淮風,他怎麽樣了。
喬荞掙紮着爬起來,茫然四顧,她出來了,正站在淨月臺正中。
“喂!”
循聲望去,黑黝黝的呢朵正站在遠處沖她招手,她小臉上全是淚,撲過來抱住她,臉埋進她懷裏,“嗚嗚嗚,我還以為你死了,吓死我了。”
喬荞木然任她抱着,疑惑的打量四周。斬仙和小羊都不在,月淮風也不在,她怎麽會突然出來呢?尹不周呢,死了嗎。
頭頂太陽毒辣,樹上的蟬鳴一聲高過一聲,空氣燥熱一絲風也沒有,呢朵的眼淚潤濕了衣衫,一切都是那麽真實。
真的出來了嗎,喬荞回頭看,那個黑色的大洞還在。
恰在此時,洞裏突然伸出了一只手。
手掌寬大,骨節修長,皮膚年輕,緊接着是一張她再熟悉不過的臉。
“月淮風!”喬荞尖叫一聲,握住他的手把他拉上來。
黑衣黑發,是月淮風沒錯。
他艱難從洞裏爬出來,坐在一旁大喘氣,喬荞擡袖給他揩着額上的汗,“怎麽樣?尹不周死了沒?”
“死了。”他似乎累極,躺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喬荞蹲在他身邊,像在等待着什麽,呆呆看了他一會兒,沒頭沒腦問:“那水千靈呢,白九天呢?還有你的其他手下呢?怎麽只有你一個人回來?”
“他們回去了。”
“回哪裏去了?”
“死了,化身祭陣消亡,元神自然回歸下界。”
“那斬仙呢?”
“斬仙?沒了。”
“什麽叫沒了。”
“融化了。”
喬荞沉默片刻,慢慢直起腰,站好,然後飛起一腳把他踹進洞去,叉腰大罵,“大騙子!敢假裝我男人!老不死的!去死吧!王八蛋!”
“啊啊啊啊啊——”
男人的尖叫在洞中幽幽回響。
喬荞力竭,一屁股癱倒在地,月淮風的身體還在,黑洞也還在,他暫時應該沒事。
精神松懈下來,身體的渴求逐漸放大,累,實在是太累了。還有餓,脫離了幻境,鋪天蓋地的饑餓感襲來,吃的那些包子根本屁用都不頂一個,狗日的月淮風居然還敢說她能吃!
呢朵跪在她身邊,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沒事吧?”
喬荞躺在被太陽曬得滾燙的玉石臺上,問:“我進去多久了。”
呢朵說:“三天,我在這裏等了你們三天。我不敢靠近,怕那個洞也把吸進去,看到你出來我才敢過來的。”
喬荞疲憊地點點頭,三天了,三天沒吃飯了,怪不得這麽餓。
“有吃的嗎?”她問。
話音剛落,洞口又冒出一個東西,月淮風舉着一只白色的小羊羔探出頭來。
喬荞一個鯉魚打挺彈起來,盯着他看一會兒,接過小羊,問:“斬仙呢?”
月淮風回答:“還沒找到。”
“那就接着去找啊!”說着又一腳把他踹了回去。
呢朵大叫:“你怎麽又把他踢下去了!”
喬荞有氣無力:“假的。”
“你怎麽能肯定?”
“能不能先給口吃的?”喬荞伸出手。
“好吧,你等着。”呢朵跳下平臺,很快鑽進了樹林裏,不到半刻,兜着一堆野果回來,往她面前一搡,“吃吧。”
喬荞試着抓起一個,結結實實的抓住了。這時候,她緊繃的身體才徹底放松下來,呢朵也奇異産生逃過一劫的錯覺,明明她什麽都沒做。
吃了幾個野梨,終于緩過勁來,喬荞軟綿綿靠在呢朵肩上休息。
呢朵問:“你怎麽知道那個人是假的?你覺得是那個死老頭裝的,雖然他好像長變樣了,但我感覺氣息還是一樣的。”
喬荞頓了頓才說:“反應不對。”
“什麽反應?”
“對我的反應不對。”
“對你該有什麽反應?”
“……你小孩,不懂,我很難跟你解釋。”
呢朵急急辯解:“我兩百多歲了!我不是小孩,我只是長得矮!”
喬荞雙手搓了搓臉,“個人隐私,與你無關。”
呢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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