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不打算補償我?

在滿室鄙夷目光的注視下, 兩名女成員夾着尾巴落荒而逃。

排練室議論聲卻未停。

一片喧鬧中,謝悠悠走去身材魁梧的女孩身邊,友好一笑, 道:“謝謝你。”

頭一次被仙女搭話, 熊音音緊張得臉一下子紅了,擺着手結結巴巴地說:“沒、沒什麽大、大不了的……”

“應該謝的, 不然我都不知道她們之前找我和好原來是假的。”

說到這個, 熊音音又想起遲嘉樹剛才揭穿她們往飯菜裏吐口水的事,頓時一陣惡心:“那飯菜你沒吃吧?”

“沒有。”謝悠悠說着看了眼遲嘉樹,“遲嘉樹把我飯給撞地上了,就沒吃成。”

這麽一說,她倒是想起了某些事。

也就是遲嘉樹撞掉她盒飯的那天, 那幾名往她飯菜裏吐口水的女成員儲物櫃裏冒出了蟑螂——原來他說的欠人情, 是這兩樣。

她不由好笑。

這是什麽小學雞手段?還真是幼稚得可以!

她扭頭朝遲嘉樹的方向看去,對方若有所覺, 也掀掀眼皮朝她看來。

這時, 熊音音在耳邊說:“遲前輩真是個大好人!”

遲嘉樹聽見這話,不悅道:“熊音音,你亂發什麽好人卡?”

“對不起啊前輩!我不是那個意思。”熊音音一直都很尊敬遲嘉樹, 見惹他不悅, 頓時不安地縮起脖子。

遲嘉樹沒再說什麽,目光在謝悠悠身上停留幾秒, 轉頭走出了排練室。

熊音音很擔心,問謝悠悠:“遲前輩他是不是生我氣了?”

“不會。”謝悠悠視線一直追着遲嘉樹,直到他身影徹底消失在門外,才重新看向熊音音,安撫說, “他性子是有點別扭,但沒那麽小氣。”

別扭嗎……?

熊音音總覺得這個詞用在遲前輩身上有點違和。

不過她沒有深想,謝悠悠說什麽就是什麽,畢竟,仙女說的會有錯嗎?

謝悠悠和熊音音聊了會兒,得知她家裏開武館,從爺爺奶奶到爸爸媽媽,還有頭上的哥哥姐姐,無一不是一身真功夫,熊音音雖然遺傳了家裏的武學基因,可內心卻渴望着浪漫的音樂夢,靠着勤學苦練終于考上重點級音樂學院,最後以自己的實力和誠意打動樂團,成為其中一員。

“有時間的話歡迎上我家武館看看!”熊音音紅撲着臉說,“大家會很開心見到你。”

“很開心見到我?”謝悠悠不由疑惑。

聽她反問,熊音音才意識到一時間得意忘形說漏了嘴,表情僵住,一邊打量謝悠悠表情一邊老實承認:“我…我經常跟武館的人說……說…我們樂團來了個……仙女……”

最後兩個字聲音小得細若蚊吶,臉也跟着紅透。

見謝悠悠沒有要責備她的意思,幹脆破罐子破摔,豁出去将自己的身為迷妹的心聲一股腦地吐露:“我是真的第一次見到你這麽好看的女孩子!而且小提琴也拉得特別棒!之前萬思瑩一直往你身上潑髒水,說了很多子虛烏有的壞話,可我一句都不信!像仙女一樣的女孩子,怎麽可能像她說得那麽不堪!”

頓了頓,她露出憨厚笑容,“事實證明我是對的,她們就是嫉妒你,才成天說你這兒不好那兒不好!你放心,她們說的那些不好的,我一個字都不信。”

先前因為私事,謝悠悠進樂團後很少露面,加上萬思瑩從中作梗,導致她錯過了交朋友的最好機會,後來忙着練習音樂會的曲目,也很少有時間跟人閑聊,沒想到來樂團交的第一個朋友竟是以這樣的方式。

“謝謝你。”她頓了頓,伸出手,微笑,“還有,很高興認識你,熊音音。”

**

音樂廳東角。

藤蔓兜不住正午鋪天蓋地的陽光,涼亭裏綴滿光斑,似白日繁星。

謝悠悠拿着便當盒走上臺階,輕輕碰了下坐在石椅上發呆的人,問:“怎麽不去吃飯?”

遲嘉樹沒看她,頭細不可察地又往另一側偏了偏,說:“不想吃。”

“沒胃口?”謝悠悠随口猜測,手裏拆着便當,“今天我讓廚房做的壽司,很清淡,要不一起吃?”

“不用。”遲嘉樹別着臉,長發遮掩住別扭極了的神色。

謝悠悠沒再說話,自顧自掀開便當,将三層盒子擺好,選了塊金槍魚壽司,蘸好醬,又問了遍:“嘗嘗?”

“不用。”還是拒絕的回答,連看都沒往她這兒看一眼。

謝悠悠微微挑眉,夾着那塊壽司起身走了過去,而後擡起他下巴,将他捏成小雞嘴,直接把壽司給塞了進去。

顯然沒料到她會這麽簡單粗-暴,遲嘉樹霎時睜圓眼睛,反應過來後想把壽司拿走,可都已經塞進了嘴裏,再吐出來這麽惡心的事他做不出來,只能囫囵咽下,而後惱怒地瞪着謝悠悠,打算跟她算賬。

面前的女人卻在這時彎了彎眼睛,語氣真摯:“遲嘉樹,謝謝你。”

這聲謝說得太過認真,認真得他有點不習慣。

于是方才的惱怒就這樣戛然而止,遲嘉樹再次別過臉,來回滾動好幾圈的喉嚨裏擠出一聲很低很低的“嗯”。

其中夾雜着的,是獨屬于夏季的躁意。

**

休息間隙,樂團都在讨論着這件事。

吐槽完那兩個不知道逃到哪兒去還回不回來的女成員,話題便圍繞着遲嘉樹和謝悠悠展開——

“诶,你們說,遲前輩是不是真的和謝悠悠……嗯?”

“我覺得太有可能了好吧?沒發現遲前輩這兩次失态都是因為謝悠悠?”

“刻薄的遲前輩啊……哎,算我是個沒原則的死顏控吧!就算他不溫柔了,那張臉還是足以讓我拜倒在他的西褲下!”

“不覺得這樣的遲前輩更真實嗎?以前什麽時候都溫溫柔柔的,讓人感覺和他之間的距離好遠,現在嘛,就會有‘哦!原來遲前輩也是人,也會有脾氣也會護短哦!’這樣的感覺,挺好的。”

休息室外,經過的當事人腳步一頓,表情跟着微妙。

和他一道的謝悠悠打量着他神色,唇角牽了牽,小聲說:“雖然不知道你以前為什麽要戴上那樣一副面具,但你看,大家也并沒有因為你摘下面具而讨厭你。”

“所以……遲嘉樹,不用勉強自己裝成那樣子也沒關系。”

“喜歡你的人不會因為你的不完美而讨厭你,相反,讨厭你的人不會因為你的完美而喜歡你。”

“做你自己就好……”

耳邊的話被日光融化,聽上去有些模糊不清。

遲嘉樹站在那裏,恍惚中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夏天。

他第一次回到遲家的那個…夏天……

比電視劇裏還要氣派的別墅、訓練有素的傭人、錦衣華服厭惡打量着他的中年夫婦,還有垂頭哭訴緩緩放開他小手的母親。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是母親是當地有頭有臉的富家千金,被嗜賭成性的渣男騙身騙心跟着私奔,花掉她帶走的所有積蓄後,就連同他這個親生骨肉一道被抛棄,萬般無奈之下,吃盡苦頭的母親回了家,帶着他——這個遲家上下都恨不得抹消掉的污點。

很快,遲家便隐瞞母親不堪的過去,給她安排了婚事,讓她嫁了人;而他,連同母親不可告人的秘密被藏在了遲家。

雖說他身上流着一半遲家的血脈,可終究是上不了臺面的存在,在遲家的待遇可想而知。

他和遲家的傭人們一道生活,幹着粗重的髒活,住在陰冷的雜物間,吃不飽穿不暖,蝼蟻一樣在夾縫中生存着。

同住在那棟樓裏的還有傭人們的孩子,也不知道是哪家大人先走漏了風聲,那幫孩子得知遲嘉樹是見不得人的私生子,連先生太太都恨不得抹殺掉的存在。

最是天真爛漫的年齡,卻也最為殘忍,趁他不備,那幫孩子将他推進了下水道,站在出口,一面朝他吐口水扔石頭,一面罵道:“見不得光的野種就該待在下水道裏!別髒了先生太太的眼睛!”

被困在下水道的那幾天,是他童年,亦是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刻。

肮髒的下水道,滿目黑暗,僅頭頂洩漏一絲微弱天光,像心裏那點微小到随時都會吹滅的對生的渴望。

所有人都希望他死。

連同他自己也這麽希望着。

離開這個沒有人愛他、只有難過傷痛的世界。

可惜,他卻像野草般頑強地扛了過來。

被救出來的那天,他渾身散發惡臭,早已不成人形。

圍觀的傭人們紛紛捂鼻躲開,而他該稱之為外公的男人遠遠站在人群外,看向他的目光是不加掩飾的厭棄。

“好髒啊……”

“啧,真髒!”

“遲家一輩子的恥辱哎……”

他孤零零站在那裏,感受着世間最大的惡意。

心裏最脆弱的縫隙裏,被吹進了濃煙般的黑暗,将原本的善良軟弱全然吞沒。

——憑什麽要他去死?!

——別人犯下的錯,憑什麽要他去承受?

——他要活着!不惜一切代價活着!

——然後…将這一切加倍奉還!

他開始用盡一切手段活下去,像狗一樣地活下去。

随着一天天長大,他也出落得越發奪目,他戴上面具,以笑臉讓人卸下防備,拉攏所有人的心,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達到他的目的。

他忍着厭惡去讨先生太太的歡心,知道先生癡迷音樂便偷學鋼琴,沒命地練習,手指練出血也咬牙堅持,然後裝作不經意被先生發現他過人的天賦,這才終于在遲家有了一席之地。

随着他琴技越發精湛、獎項越拿越多,先生對他的态度也越來越好,後來,他在一次國際大賽中驚豔全世界,終于被遲家承認。

接下來冰釋前嫌、家庭和睦?

——不。

他設計架空遲家,讓高高在上的遲家夫婦跌落泥濘,讓把他扔在遲家不聞不問的母親醜事敗露,讓曾經欺淩過他的所有人付出代價。

然後,将北城連同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往,一起抛在身後。

他來到燕城,繼續延續着讓他得以茍活的方式,只是沒想到,會因為身邊這個女人而撕掉保護自己的僞裝。

眼底蒙上一層茫然。

他自己……?

他自己…是什麽樣的?

過去太久,他好像…已經忘了……

**

當天,謝悠悠遲嘉樹還是留到最後才走。

謝悠悠是因為司機路上堵車,便多留了會兒,而遲嘉樹……他一直心不在焉看着琴譜,餘光注意着謝悠悠的動靜,見她收拾東西準備離開,這才也跟着動身。

擡眼便見男人的裝模作樣,謝悠悠不由好笑:“在等我?”

遲嘉樹斜睨她一眼,并不承認:“是什麽給你這樣的錯覺?”

“哦,不是等我的話,那我先走了。”謝悠悠說完,便大步流星離開了排練室。

身後,男人氣惱地咬了咬牙,快步跟上。

在鄰近音樂廳大門的時候,他伸手拉住了她。

“前輩有事?”謝悠悠明知故問,眼裏鞠着狡黠笑意。

知道她在捉弄自己,遲嘉樹不甘示弱,似笑非笑盯着她,聲音壓得很暧昧:“這次為了你,我這個溫柔的好脾氣先生是僞裝不下去了,這麽大的犧牲,不打算補償我?”

謝悠悠鎮定反問:“你想要什麽補償?”

“你說呢?”他輕笑,又湊得近了些,氣氛因他深暗下去的目光和升溫的呼吸而生出一絲旖旎。

謝悠悠和他對視片刻,目光澄明清透,然後幹脆地應下:“行!明天給你帶我烤的小餅幹!”

見她跟自己裝傻,遲嘉樹嗤了聲:“就這?”

謝悠悠攤手:“那我不做了,反正你也不稀罕。”

“謝悠悠!”就這樣輕易被她氣得破了功,遲嘉樹咬牙切齒叫她名字,是拿她無可奈何的神色。

“在。”謝悠悠忍着笑,“前輩我沒聾。”

兩人之間有片刻的沉默,而後,遲嘉樹松開她,往臺階下走了兩步,想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麽在意,抿了抿唇,輕描淡寫地準了她的提議:“先聲明,我對甜點的要求很高,不是随便什麽水準的烤餅幹都能下咽。”

謝悠悠還是憋着笑,故意冷淡地“哦”一聲,再次成功把人氣成內傷。

目送遲嘉樹氣急敗壞的背影遠去,謝悠悠才終于忍俊不禁笑了出來。

還沒樂上一會兒,只感覺身後有冷風襲來,很快,一道低沉聲音不悅響起——“什麽事這麽高興?說出來讓我也高興高興,正巧,我現在的心情很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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