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病房隔音非常好,房間裏靜悄悄地,窗外太陽早就落了下去,唯有屋頂的一顆燈明亮着,照得謝如安要哭不哭的表情無處隐藏,一雙黑溜溜的葡萄眼晶瑩剔透,就這麽直愣愣地看着自己。

他疼了謝如安十年,他是哥哥,他比他大,總是他在不斷退讓的。

謝铎銳終究是心軟了,他握住謝如安捏着自己衣角的手,拉過凳子坐在了他身邊,和謝如安對視幾秒,嘆息道:“我沒跟你開玩笑,謝如安,雖說這次的事情不能怪你,但是你下次要是再為了這種事情拼命,你別以為我真就舍不得揍你,揍了你我心疼,這樣我就不心疼了?”

謝如安的眼淚“刷拉”掉了下來,他嘴動了動,似乎是想說什麽,但是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口。

謝铎銳覺得自己額角抽痛地厲害,其實他心裏都清楚,謝如安已經十五歲了,自己十五歲的時候都能帶小謝如安了,謝如安太黏着自己,過于依賴自己,這樣非常不好,女孩子也就算了,大不了嬌養着,謝如安是男孩子,必須得要自立一些,而且自己對謝如安也是寵得過分了,不少人或揶揄或正經地跟自己提過了。

可是……

自己幾乎從未對謝如安發過火,不管在外面是什麽樣的臉色心情,回到家也不曾黑過臉,謝如安剛才着實有點被自己吓到了,謝铎銳嘆了口氣,用紙巾擦幹淨謝如安手心裏的冷汗,柔聲問道:“還疼嗎?”

謝如安本來習慣性地想點頭,後來神色頓了一秒,又用力搖了搖頭,哽咽道:“不疼了,哥哥別難過。”

他的神情謝铎銳沒有錯過,但是他也沒再多說什麽,只是扯過被子蓋到謝如安身上,“行了,別哭了,多少年沒見你哭過了,就因為我兇了你兩句你就哭?不至于吧?”

“至于,哥,至于的。”謝如安聽到他說這話就死活憋回了眼淚,他心裏難過得要命,大大的眼睛裏有一道刺目的暗紅,整個眼眶也紅通通的,就像是一只兔子,他握緊謝铎銳的手,抿抿唇,輕聲道:“哥,以後我要是再做了什麽,你直接打我罵我都行,可是……別不理我。”

謝铎銳渾身一僵,心尖上就像是被人割了一刀,他瞳孔緊縮,牢牢地盯着謝如安,沒有說話。

謝铎銳自認不是個對別人能費多少心思的人,卻每次都因為謝如安的一兩句話心軟,從撿到他的那一天到現在,謝铎銳簡直想嘆氣,這孩子天生是來戳他心窩子的嗎?

謝如安沒聽到他的回應,忐忑地看了他一眼,又道:“我知道哥你疼我,我也知道自己做事莽撞了,以後你要是覺得我哪裏做得不好,你就直接告訴我,別不理我,我害怕。”

謝如安一邊說,一邊覺得自己得寸進尺,上輩子他見得最多的就是謝铎銳的冷臉,謝铎銳嘲諷的眼神,那時候他甘之如饴,還覺得謝铎銳挺好玩兒,這輩子看來果然是被謝铎銳養得太嬌氣了,居然連謝铎銳這麽給他看個臉色,他都覺得委屈地要命。

謝铎銳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時聲音啞了些,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謝如安的發頂,“為什麽會害怕?”

“我不知道,你不看我我就覺得心裏難受……”謝如安說着說着心裏猛然一動,心跳劇烈起來,他死死地壓抑住自己想擡頭看謝铎銳的心情,低聲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每次哥你不看我,我心裏就不好受。”

謝如安的話像是一根刺,在謝铎銳心裏紮了一下,他好像猛然從謝如安的神色之間感受到了什麽,突然之間惶恐了起來。

怎麽可能呢?謝如安才十五歲,他才懂得些什麽呢?

謝铎銳深吸了好幾口氣,他目光晦澀不明,一時間幾乎不敢碰謝如安,只覺得他們倆相握的手都滾燙起來,幾乎燙傷了他,過了許久,他才啞聲道:“算了,算了,你才多大,也就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孩子……總是黏人的,不會說話的。

謝如安雖然一直沒有擡頭,但是他似乎能夠感覺到謝铎銳灼人的視線,他眼角彎了彎,強自壓抑住了從天而降的驚喜,最後終于緩過勁來了,這才擡起頭,眉眼間已經恢複了往常的笑意,他撒嬌一樣地道:“哥,你不跟我生氣了吧?”

“我下次一定會注意自己的身體的,你放心,這次也不能怪我呀!對方那6號也太陰損了,輸球就輸球呗,居然還撞人!”謝如安一臉的憤憤不平:“哥,你把我手機給我,我要問問我們最後贏了嗎!”

謝铎銳沒說話,他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

謝如安艱難地挪動身體朝他湊了湊,嘿嘿笑道:“哥,你越大越不好哄了,還要我哭一下你才不跟我生氣。”

……

謝如安的笑容有些俏皮,謝铎銳突然反應過來他剛才說的那些話是在騙自己,他想讓自己心疼,繼而不再跟他追究這件事,他明明應該感到高興,卻不知怎麽的,心髒像是沉沉地掉了下去。

“哥,別跟我生氣了,你看我要養那麽久,球打不了了,準備了好久的電影也拍不了了,多可憐,你就別生氣了,”謝如安可憐巴巴地賣乖道:“你要是還不理我,那我不是可憐得不行了?”

謝铎銳沉默片刻,謝如安的笑容可愛中帶着讨好,他問道:“你下午的時候說,如果你們球隊拿下了總冠軍,你要我給你一樣你求了很多年的東西,是什麽?”

“嘿嘿,”謝如安有些不好意思低了低頭,道:“我想讓你帶我去旅游,自從有了R·J之後你越來越忙,我們都沒單獨出去過了,平時不好意思跟你說,這不是想着有個獎勵比較好開口嗎……”

“你就想要這個?”

謝如安眼神突然沉了下來,笑意一點點地消失,他看着謝铎銳問道:“那哥你想的是什麽?”

他當然想要的不是這個,可是……現在他能要的不多。

謝铎銳和他對視一眼,心底沉重的心事終于在看到謝如安眼底的笑意之後慢慢散去,他也不再理會內心深處那一點不堪的想法,只緩緩笑了起來,謝铎銳捏了捏謝如安的臉,笑道:“小兔崽子,我是你哥哥,這種事情你就是平時告訴我,我也會想辦法抽出時間跟你一起出去走走,不用特意等着贏了來要個獎勵,搞得就好像是我對你多不好一樣。”

“我要是把你拐走了,簡尤哥下次見到我得生吞了我,”謝如安皺了皺鼻子,“反正現在我也打不了球了……等哥你什麽時候稍微空閑一些再說吧。”

謝铎銳今天被他吓了一大跳,剛才背心裏都出汗了,差點想把還在床上的病人拖起來揍一頓,此刻見謝如安神情有些失望,又心疼起來,“行了,別說得這麽可憐巴巴的,你先把你的手給養好,我會安排的。”

謝如安整張臉都亮起來,“真的?”

謝铎銳失笑,“我什麽時候騙過你,行了,你先休息,我去給你買點晚餐,有什麽想吃的嗎?”

“哥哥買什麽我就吃什麽,我又不跟你一樣挑食。”

謝铎銳頓時哭笑不得,把他的手放回了被子裏窩好,要不是看人還躺在病床上簡直想抽他,“你這兩年真是越來越欠揍了。”

“還不都是你慣的,”謝如安揮揮手,一副大氣又纨绔的樣子,笑眯眯光明正大地死皮賴臉:“既然是你慣的,那你就忍着吧!”

謝铎銳無奈,更想揍他了。

時間晚了,早就到了謝如安吃晚飯的時間,這小子剛才還打了一場球,這會兒肯定餓了,謝铎銳去粥鋪給他買了一碗粥,又帶了些其他的,等回到病房的時候謝宏聞和宋瑞琴都已經到了,正在拉着謝如安心疼着。

謝宏聞坐在沙發上,臉色不是多好看,謝铎銳走進去把手裏的東西放到桌上,跟謝宏聞和宋瑞琴打招呼,“爸媽。”

謝宏聞點點頭,也沒說什麽,宋瑞琴的眼睛有些紅,還拉着謝如安的手,謝如安見宋瑞琴這樣心裏也不好受,加上他剛才幹了點事兒,這會兒見到他們就更是心虛愧疚,他拉着宋瑞琴的手晃了晃,撒嬌道:“媽,我沒事兒了,手養養就好了,您別擔心我了。”

“還說?打個籃球也打成這樣,”宋瑞琴說起來更是不好受:“好不容易放個假可以休息一陣子,居然又受傷了,小銳,你也不知道顧着點小安!他還小沖動了一點,你都這麽大了你還不知道嗎?”

謝铎銳心想他在場上受傷我能做什麽,這罵真是來得太沒理了,但是心裏這麽想,看看謝如安的樣子,卻點頭應下了:“您放心吧,之後我不會再讓他出事兒了,先讓小安吃飯吧,餓了那麽久。”

宋瑞琴又揉了揉謝如安的腦袋,看謝如安乖巧聽話的樣子更是心疼,她讓開了一些,想了想道:“小銳,你工作忙,小安在醫院裏你也沒時間照顧,我和你爸也要上班的,我明天幫他找一個靠譜的護工吧。”

謝如安正要點頭,謝铎銳卻搖搖頭:“不用了,我能行,別人上手不如我自己照看着放心。”

謝铎銳将食物都擺到了床頭櫃上,又将病床搖起了一些,讓謝如安可以半躺在床上,宋瑞琴當時更放心謝铎銳親自照顧謝如安,但是不是以前讀書的時候可以直接請假的,她皺眉道:“你能行嗎?你公司的事情呢?”

“沒問題,每天早上去辦公室一趟,然後其他不太緊要的帶到醫院做也行,這裏環境也還不錯。”謝铎銳把粥插上吸管遞給謝如安,等謝如安喝了幾口粥,喂給了他一筷子菜,“要是有跟別人談事兒的,讓簡尤去也不是不行,總是能夠錯開的。”

謝如安好不容易咽下去一口吃的,連忙道:“不用了,護工照顧也是一樣的,哥你公司那麽多事兒,《少年企劃案》剛上手唔……”

謝铎銳直接用一只水晶包堵住了謝如安的嘴,皺眉道:“行了,有你什麽事兒,閉嘴。”

好像我也是主角之一啊……顧念到之前謝铎銳跟自己生氣的事兒,謝如安只好默默吃包子:“……”

謝铎銳是謝如安的哥哥,把謝如安從小照顧到大,誰都不如他留在謝如安身邊好,宋瑞琴見謝铎銳已經考慮好了,點頭道:“行,你要是覺得能行就行,實在是撐不住就回家休息一下,我不想小安好了你又病了。”

“放心吧,我的身體您還不知道嗎?”謝铎銳笑笑,又給謝如安夾了個水晶包塞進嘴裏。

“那我明天讓人幫你把你的東西帶過來,”宋瑞琴道:“等到小安能回家就好了,你張奶奶知道你受傷了正心疼着呢,要不是晚上了,剛才就想跟着我們過來。”

謝如安被謝铎銳喂得像只倉鼠,兩頰塞滿了食物,他好不容易把嘴裏的都咽下去,争分奪秒道:“您幫我告訴張奶奶,我沒事兒,讓她別擔心。”

宋瑞琴笑着應下了。

宋瑞琴本來想在這裏守一晚上的,但是謝铎銳沒同意,她只好放棄了,臨行前仔細地交代了一番,又找院長聊了會兒,這才略略放心,回家了。

院長安排的病房是酒店式,外面有個小客廳,裏面才是病床,客廳裏有個挺大的沙發,可以讓陪護的人晚上睡覺,謝铎銳把沙發收拾了一下,雖說覺得不幹淨,但是現在也沒辦法,只能忍下了。

宋瑞琴早就料到謝铎銳晚上不會回去,之前來的時候已經把他的換洗衣服給帶過來了,謝铎銳洗了個澡,壓抑了一個晚上的心情才終于好了些,他擦着頭發走出去,謝如安正睜大了眼睛看着他,少年的眼睛幹淨清澈,看得謝铎銳忍不住笑。

“這麽看着我幹嘛?今天我兇了你一次,你不會還要撒嬌吧?”謝铎銳走近坐到謝如安身邊,空出手揉了揉謝如安的腦袋。

謝如安在他手心裏蹭了蹭,道:“你只要說你要揍我,我就要撒嬌。”

“你這人……”謝铎銳哭笑不得,“你多大了你?”

“不管,等我三十歲了也一樣。”

謝铎銳牙酸,瞪了他一眼道:“現在撒嬌就算了,你三十歲了還跟現在這樣撒嬌,看我不把你揍出家門。”

謝如安嘿嘿笑,小老鼠吃到米一樣的滿足:“你舍不得的。”

……

謝铎銳無奈,這孩子是吃定自己了嗎?

兩人又閑聊了一句,謝铎銳終于把先前心底的那點事情給漸漸忘掉了,他晚上沒吃飯,現在有些餓了,給自己削了個蘋果吃,蘋果的甜香混雜着沐浴露的清香,讓人心神蕩漾,謝如安目光不自覺地從謝铎銳寬松的衣縫間朝裏看,只覺得更蕩漾了。

謝铎銳很快吃完一個蘋果,洗了個手,等到謝如安的藥水挂完,護士來拔了針管,就準備讓謝如安睡下了。

謝如安眼睛轉了轉,突然拉住謝铎銳的手道:“哥,我也想洗澡。”

謝铎銳眉頭一皺,“你這個樣子怎麽洗澡?你的手現在不能碰水。”

“可是我下午打球了,渾身是汗,現在可難受了,”謝如安面露難色:“真的,我這樣根本睡不着,哥,我想洗澡。”

謝铎銳被他說得身上也癢了起來,但還是拒絕道:“行了,你這樣怎麽去洗?安生睡吧,今天先忍忍,明天我再幫你想辦法。”

“那哥你幫我擦擦吧!”謝如安雙眼亮晶晶地看着謝铎銳。

謝铎銳一愣,随即反應過來,正想要拒絕,就聽到謝如安大聲道:“弟弟受傷了,哥哥幫弟弟擦個澡怎麽了?哥哥你要是生病了,讓我幫你做什麽都行,再說了我比你小我都沒害羞,難道你還要害羞嗎?”

謝铎銳:“……”

這真是個孽障啊。

謝如安目光灼灼,謝铎銳今天一天被折騰得心力交瘁,嘆氣道:“行了行了,這麽義憤填膺得做什麽?我幫你擦擦吧,擦完就趕緊給我老是睡覺。”

“好!”

謝铎銳拍了謝如安的腦袋一巴掌,糾結萬分地去浴室給他接水去了,謝如安被拍了也高興,要不是怕謝铎銳聽見,他幾乎要笑出聲。

謝如安默默在床上給自己打氣,千萬要繃住!千萬不能有反應!要正直一點!一定要争氣啊,不然就前功盡棄了!

……不知道待會在心裏默背政治能不能把持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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