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爆頭

蘇輕覺得整個身體好像被撕成了好幾塊,劇痛過後,感覺開始麻木,周圍白茫茫的一片,他拼命地睜開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見那戴眼鏡的男人雙手抱在胸前,一臉漠然地看着自己,和旁邊的女人低聲交談着。

有那麽一刻,蘇輕覺着自己就要死了,他感覺自己飄了起來,懸浮在空中似的,周圍的一切都跟他沒關系了,心裏湧上一股又漠然又不知所謂的感受。

那個四眼王八蛋說人群裏有五分之一的人能變成什麽見鬼的“小灰”,蘇輕甚至分出閑暇,不着邊際地想,百分之二十……他這輩子無論大考小考,連體育測試都算上,從來就沒摸到過人群中前百分之二十的邊過。

在劇痛之後的麻木裏,蘇輕不着邊際地走起神來,忽然覺得有點想哭。

不知怎麽的,想起了他那喜歡外面穿阿瑪尼裏面套破洞秋衣的老爸,他掙了那麽多錢,可是不會花,別人都說他是暴發戶。

蘇輕在背後聽見過,那年他還很小,跌跌撞撞地被他爸領出去顯擺,帶到一個酒會上,給人家說這是我兒子,我們家的小金童,途中蘇輕貪玩,和他爸走散了一會,就聽見當面一口一個“蘇董事長”的叔叔阿姨們一臉不屑地在背後說“有多少錢也是就會拿麻袋背鈔票的土包子,會賺不會花,一點品位也沒有,生個兒子跟他一樣,長得再好也是金玉其表、敗絮其中。”

這句話在蘇輕幼小的心裏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蘇輕回想起來,好像就是那時候開始,他立下了一定要學會“花錢”能耐的偉大目标,好像學會了花錢,他就不再是“暴發戶的兒子”,不再是“沒品位的土包子”了。

可是花錢的本事好學,品位卻不好學,蘇輕認認真真地學了那麽多年,仍然沒有擺脫“暴發戶的兒子”這個充滿了各種尖酸與侮辱性的名頭,別人花錢就是生活精致,他花錢就是敗家。蘇輕想了很久,想不明白,這究竟是為什麽。

随後,他又莫名地想起,他有一次不學好,跟幾個小青年到歌廳裏嗑藥,第一回倒沒有什麽傳說中飄飄欲仙的感覺,反應還很大,回來以後走路一直往牆上撞,還吐,被他爸看出來,狠狠地給扇了兩個大耳光,臉腫得饅頭似的,一個禮拜沒敢出門。

蘇輕當時想跳起來反抗,可一眼就看見了蘇承德臉上的皺紋,那麽深,深得像是刀子日複一日刻出來的似的,他那時候沒什麽想法,卻下意識地再也沒碰過那些東西。

現在,蘇輕在意識模糊間,心裏忽然抑制不住地湧上了這個念頭——那是我爸,他老了。

那是我爸——他想着,他有一個幾年不回家,和他斷絕了父子關系的兒子,這輩子就這麽一個種,馬上就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死在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連屍體都見不着。幾年後,也許他更老了,心裏軟了,後悔那時候暴跳如雷的和兒子打架,想把自己的親骨肉找回來,享幾年清福,說不定那時候,他才會發現,兒子沒了。

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那些模糊不清的,年幼時候留下的記憶,好像被什麽刺激到了一樣,從意識深處的沉睡中蘇醒過來,一樁樁一件件,都歷歷在目,蘇輕驟然回想起小時候,蘇承德把他架在脖子上,馱着他在院子裏騎大馬的事,想起那年他媽去世,蘇承德紅着眼眶,一宿沒睡,抽了不知道多少煙,然後在他床頭坐了一宿,跟他說:“沒事,沒媽了,爸疼你。”

郭巨霖算個屁啊……

蘇輕覺得心裏就像是漏了一個巨大的洞,所有的情緒都漏沒了,只剩下那種傾吐不出、琢磨不明白、又無處不在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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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悲傷太過強大,好像一張鋪天蓋地的網,把他整個人都卷了進去,然後疼痛悠忽不見了,麻木也消失了,蘇輕重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四肢和身體下面不明儀器的冰冷。

他視線依然是模糊,一眨眼,一串冰冷的眼淚就順着眼角流了下來。

一個戴着口罩的白大褂走了過來,毫不客氣地解開他的衣領,蘇輕懵懂地随着他的手坐起來,還沒回過神來。順着白大褂的手指低頭看去,他在自己的鎖骨下面一點的地方,發現了一個灰色的半月形的标記,上面繁複的花紋,似乎還在流動一樣。

白大褂冷冰冰地宣布:“不多見的二型輔助型藍印。”

靠在門邊的女人“切”了一聲,直起身來推門走了:“真沒勁,不是我的。”

戴眼鏡的男人好像有些意外,臉上帶着笑容走過來,俯下身仔細看了看蘇輕,伸出手輕輕地把他臉上的眼淚擦幹淨:“看來你跟我還挺有緣——叫什麽?”

“……蘇輕。”

“蘇輕,好聽。”戴眼鏡的男人把他拉起來,“我是陳林,你記着,以後你就是我的‘小灰’了,跟我來。”

蘇輕站起來,手腳還有些不聽使喚,他踉跄了一下,差點五體投地,亂哄哄的腦子這才回過味來,戰戰兢兢地跟在陳林身後,下意識地在自己鎖骨下面的印記上摸了一把,結合着他多年看種馬玄幻小說裏的各種炮灰癟三遭遇,有些擔心地問:“……大哥,您能不能告訴我句實話,我、我現在還是人麽?”

陳林沒回頭,只是反問:“你覺得呢?”

蘇輕雖說現在是兩眼一抹黑,又迷茫又膽戰心驚,下意識地跟着陳林,卻還是小心翼翼地跟他保持着四五步遠的距離,總覺着陳林這個人表面上文質彬彬,跟誰說話都笑呵呵,其實很危險。

這個人一雙手長得像是彈琴的,又細又長,可是能一把掐斷別人的脖子——蘇輕一邊想着一邊仍有些不适地扭了扭脖子,心有餘悸。

他留心起自己的情況,覺得自己好像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可細想,又說不出來究竟是什麽地方不一樣了,低頭看了看,也沒發現是少一條胳膊還是多一條尾巴,除了多了一個會動的刺青。

蘇輕趁着周圍也沒人,把自己的衣服掀起一點,往裏看了看,過了一會,他愁眉苦臉起來——這回不是他眼花不确定了,那紋身上的花紋是真的會動,他想自己不會是讓那幫科學怪人往身上放了什麽稀奇古怪的蠱吧?

他盯着用後腦勺對準他的陳林,鼓足了勇氣,開口問:“那個……大哥,剛才聽他說二型輔助型藍印,是什麽意思?”

陳林說:“就是‘小灰’的一種。”

“哦……”蘇輕習慣性地不懂裝懂地應了一聲,後來一琢磨,不對呀,小灰又是什麽?這個關系到自己的小命,得問清楚了,于是又開了口。

陳林沉默了片刻,回答說:“就是輔助型藍印的總稱。”

“……”

如果蘇輕聽過形式邏輯的課的話,他會知道陳林這叫“循環定義”。不過作為一個将不學無術貫徹到底的敗家子,他腦子裏只有兩個字——“廢話”,當然,借他個膽子,也不敢把這話和陳林說出來。

可不說出來也不妨礙人家知道,陳林那個不知道什麽品種的妖魔鬼怪,疑似會讀心術,他腳步一頓,回過頭來,盯着蘇輕的眼睛,輕描淡寫地問:“我這解釋你不滿意?”

蘇輕差點把腦袋給搖掉了,陳林嘴角勾了勾,掃了他一眼,繼續往前走去,蘇輕注意到,他們好像在一個非常大的基地裏,往遠的地方望過去是一大片林子,密密麻麻的,應該是人工栽種的,十分隐蔽。

他再一轉頭,看見另一個方向,那方才叫嚣着要“處理了他”的四方臉男人手裏拖着一條長長的鎖鏈經過,鎖鏈的另一頭栓狗似的拴着一個人,女的,看不出年紀,一臉木然,眼神呆滞,不知道在看哪裏,被拖到哪裏,就跟着走到哪裏。

陳林風度翩翩地對四方臉點頭致意,四方臉只是“哼”了一聲,錐子似的目光在他身上劃了一下,然後狠狠地剜了蘇輕一下,蘇輕大氣都不敢出,恨不得貼着牆根走。

等他們走了,陳林才說:“那個人叫史回章,平時脾氣不大好,你沒事不要招惹他。”

蘇輕臉如苦瓜,心說還招惹……我那得是活得多不耐煩啊。見他的目光仍然追随着那個神色木然的女人,陳林又格外開恩地介紹說:“那個是‘廢品’。”

蘇輕一驚,瞪圓了眼睛。

陳林安慰說:“你不用擔心,只要你老老實實的,我一般也不虐待‘小灰’,我們做特殊任務需要一種特殊體質的人輔助,你幫我三次,就算沒事了,到時候你就自由了,愛上哪去上哪去。”

他說話的時候,好像為了讓蘇輕安心,還對他笑了笑。

蘇輕汗毛都立起來了,心裏警鐘大作——他再傻也不相信這種話的,“愛上哪去上哪去”,他們就不怕自己出門直接報警?一定有貓膩。

陳林一路把蘇輕帶到了一個小樓裏,介紹說:“你就先暫時住在這裏,很多和你一樣的‘小灰’都住在這。”

蘇輕望着這灰蒙蒙的建築,在門口猶豫了一下,心裏忽然有種說不出的預感,死死地攫住了他的心髒,像是知道一旦踏進那裏,他自己就變成了一只被人豢養的豬,以後要随時準備出欄一刀一樣。

陳林看着他遲疑,微微挑挑眉:“怎麽?”

蘇輕臉色蒼白,身冒冷汗地擠出一個笑容來:“大、大哥,這裏面,挺安靜的哈。”

陳林扶了扶眼鏡,笑笑:“是啊,小灰們都很乖……”

他話音沒落,就聽見裏面爆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吓得蘇輕頭發都立起來了,只見一個青年男人形似瘋狂地從裏面跑出來,眼睛凹進去,人瘦得脫了形,整個人像只活鬼,一邊尖叫一邊拼命地往外沖。

陳林微側過身,沒阻攔,任那瘋子一樣的男人從裏面沖了出來。

蘇輕伸長了脖子看着,還沒弄清楚是怎麽回事,就在男人尖叫着和他錯身而過的時候,他聽見了一聲輕響,蘇輕一愣,然後他看見眼前的這個男人的頭像是一個被戳破的氣球一樣,爆開了,溫熱的液體濺在他臉上。

蘇輕伸手一摸,一手紅紅白白,然後他發出一聲比剛才那男人還要慘烈的驚叫,拼命地往後退去,兩條腿卻不給面子,軟得什麽一樣,撲通一聲坐了下來,腦子裏一片空白,只知道撕心裂肺地大叫,像要把恐懼都給發洩出去。

不遠處那說他是小白臉的女人手裏拿着一把樣式古怪的槍,就是那玩意,打爆了方才那位仁兄的腦袋。女人聽見他的叫聲皺起了眉,一擡手槍口對準蘇輕:“再叫我讓你也變成個碎西瓜。”

人的潛力是驚人的,蘇輕還張着嘴,卻在她話音剛落的片刻,趨利避害地沒了聲音。

女人冷笑一聲,轉身走了。陳林靠在灰色建築的大門上,事不關己一樣地看着蘇輕和地上的屍體,輕松愉快地給他解說:“剛才那個就是不聽話的小灰,蔣岚處理人的手段比較極端,你別害怕,只要你聽話……”

“我聽……我……我我聽……”蘇輕快給吓得精神失常了,語無倫次——那是活生生的人啊,就當着他的面,被、被……

陳林皮笑肉不笑地一揚下巴,點了點門口:“那就進來吧。”

蘇輕不敢耽擱,唯恐哪裏再冒出一個槍口,手腳并用連滾帶爬地跟着陳林鑽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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