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田豐
歸零隊在風雨裏室外作業,蘇輕則在第二天過上了和原來一樣的日子。
他淩晨才睡着,也沒睡多久——程未止上了年紀,覺少,一清早就起來了,蘇輕以前屬于只要睡着了,雷打都不動的,可不知為什麽,現在格外容易驚醒,一點風吹草動也能叫他草木皆兵地睜開眼。
他們按時到了大廳裏,蘇輕這才發現,大廳裏多了幾張生面孔,當中甚至還有個六七歲的小男孩。
程未止嘆了口氣:“作孽啊。”
蘇輕沒應聲,他頭有些暈,夜裏那種懶得說話的感覺還沒過去,于是自行診斷是沒睡好引起的低血壓。他跟在程未止身後,越過一班守衛,走進大廳裏,等着早飯。
一進去,就有幾道不大友好地目光落到了他身上,因為實在是太不友好了,被蘇輕感覺到,他皺皺眉,放出目光掃過去,正好看見那少了一個人的四型小團隊站在牆角裏,惡狠狠地瞪着自己。
蘇輕那點沒睡醒的迷糊,就變成火大了,心裏想,大家同在這裏,都是朝不保夕,也都在努力地活着,不說抱成一團好好商量商量前途,還在這唯恐天下不亂地當攪屎棍,他奶奶的,那麽多人都受過精神創傷,怎麽就你們特殊?宣洩不會去找藍印,憑什麽柿子找軟的捏,專門跟一幫小灰過不去?
他于是面無表情地瞪回去,同時低聲問程教授:“這些日子他們找過你麻煩麽?”
程未止沉默不言語。
“行,我明白了。”
蘇輕說這句話的時候垂下眼,一只手插在外衣兜裏,脖子上還裹着繃帶,頭發蓋住眼睛,亂七八糟地散着,和剛進來時候那戰戰兢兢、把自己收拾得整齊好看的青年簡直判若兩人。
程未止敏銳地從他的話裏聽出一絲狠意,趕緊拉住他,低聲說:“你別惹事。”
随後程未止用力把他推向飯桌,把餐具塞在他手上,發現蘇輕的注意力還在那幾個四型身上,老教授就皺了皺眉:“蘇輕……蘇輕!”
叫了他兩聲,蘇輕才有些心不在焉地轉過頭來:“啊?”
程未止給他碗裏夾了點菜,小聲問:“你想幹什麽?”
蘇輕低下頭,吃了一片菜葉,又習慣性地拿着筷子開始咬,一邊含含糊糊地說:“沒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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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未止就說:“你別糊弄我!我這麽大年紀了,學生都是你這歲數的,你們想什麽我看不出來,你就是……”
蘇輕擡起眼,一本正經地問程未止:“程老師,你說在這殺人犯法麽?”
“……”程未止瞠目結舌地看着他。
“蘇輕。”通訊器裏忽然傳來陸青柏的聲音,蘇輕這才想起還有官方的人看着他呢,就低低地笑了一聲,他這麽一笑,程未止就更膽戰心驚了,覺得這年輕人笑起來的樣子說不出的冷,還帶了點鬼氣似的。
陸青柏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嚴肅:“你的情況,胡隊昨天跟我說了,你沒發現自己精神狀态不對麽?”
程未止也說:“孩子,你怎麽了?”
蘇輕收斂了笑容,默默地低頭喝了一口碗裏的粥:“我挺好的啊。”
陸青柏冷冷地打斷他:“一點也不好,你自己沒發現,你現在已經顯出一部分躁狂抑郁症的症狀了,這和普通的抑郁症不一樣,簡單的說就是患者的精神狀态随應激在狂躁和抑郁兩個極端轉換,你別反駁我,回來以後你天天失眠,甚至和明知道危險的藍印發生了好幾次正面沖突,仔細想想,這段時間你自己是不是和以前不一樣?”
蘇輕拿着筷子的手一頓。
陸青柏接着說:“你鎮定點,是你自己說要回去救人的,如果你的精神狀态都不穩定,還救個什麽人?我告訴你,躁狂症嚴重的話,發起病來能六親不認,症狀和你眼裏的那些不是東西的四型一樣,你非得照那麽長,也覺着自己有出息麽?”
蘇輕情不自禁地問出聲來:“該……怎麽辦?”
陸青柏說:“你現在深吸一口氣,什麽也不要想。”
蘇輕照做,随後立刻就覺着身上好像被過了一下電似的,筷子一下沒拿住,掉在了桌子上,身上瞬間沒了感覺,吃不上力氣,晃了晃,就往旁邊倒去,可把程未止給吓着了,一把扶住他,忙疊聲問他這是怎麽了——好在這灰房子裏什麽都缺,就不缺不正常的人,白大褂們見怪不怪,只是掃了一眼,就該幹什麽幹什麽去了。
另一個人也伸手過來,扶住蘇輕另一邊,和程未止一起把他架起來,蘇輕斜眼一掃,發現這個人正是田豐。
他身上麻木了大約有個十來秒以後,才慢慢地找回了感覺,先沖程未止擺擺手,搖搖晃晃地自己站了起來。
陸青柏這才解釋說:“這是胡隊給你注射的屏蔽器,我用在它的輔助下微調了一下你的激素水平,現在是不是感覺清醒一點了?”
蘇輕一只胳膊哆哆嗦嗦地撐在桌子上,一只手從田豐肩膀上拿下來,按住額頭,一邊喘一邊感覺到肌肉的力量正在恢複。
陸青柏慢吞吞地問:“正常了?”
蘇輕晃了晃腦袋,覺着自己就像喝醉的人被潑了一盆涼水似的,有些驚訝地發現,剛才自己不知道怎麽的,心裏真的湧上一股子想把那幾個四型幹掉的殺意來。
不過他第一回知道,原來精神上出了問題的治療也可以這麽暴力,別人不都是坐在一個沙發上,聊聊天,吃片藥,催個眠什麽的就好了麽?怎麽到了他這就差點讓人給弄得橫過來了呢?
蘇輕得出結論,這肯定是個草菅人命的庸醫。
陸青柏得意洋洋地說:“別看猛了點,見效快,咳……雖然還沒經過臨床試驗——”
蘇輕手一軟,差點又趴下。
只聽陸青柏清了清嗓子,這回聲音正經了一點:“你記着,你所有的症狀都是因為盛宴裏被外界的情緒影響,不要去理會它們,你自己放棄了回到安全的地方治療的路,選擇了你的責任,就得堅持到底,長得就像個小白臉,做人別随過去。”
蘇輕像陸青柏說得那樣,深深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這才擡起頭來,對程未止笑了一下,若無其事地說:“沒什麽,我就是早晨起來低血壓低血糖,什麽都低迷,起床氣大,氣暈了,現在沒事了。”
程未止嘆了口氣,一邊的田豐默默地拍拍他的肩膀,蘇輕這才想起問候他來:“怎麽樣,你有事沒事?”
田豐臉上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來,蘇輕就知道自己說的這是一句廢話,這時,他看見田豐還領着一個孩子,就是那個新來的六七歲的小男孩,頂着個搞笑的西瓜太郎頭,仰着頭,睜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
蘇輕于是彎下腰來,擠出一個自以為很“慈祥”的笑容:“嘿,小孩,你叫什麽?”
田豐順手把小男孩推到蘇輕面前,小男孩有些害怕地看了看田豐,見他點頭,才脆生生地跟蘇輕說:“我叫屠圖圖!”
“啊?”蘇輕以為自己聽錯了,順口問,“突突突?”
這父母怎麽想的,這是養孩子還是養了把機關槍?
小男孩癟着嘴看着蘇輕,兩人大眼瞪小眼半分鐘以後,小家夥忽然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大哭,指着蘇輕跟田豐告狀:“哇——這個叔叔是壞人——哇——他還給我起外號!”
小東西還沒變聲,嗷嗷哭起來聲音尖得紮人耳朵,把一群鬧哄哄滿屋蹦跶的瘋子弄出來的動靜都給壓下去了,蘇輕幹巴巴地咧咧嘴,揉揉耳朵,痛苦地想,我的媽耶……
程未止從餐桌上拿了一塊糖,遞到屠圖圖小朋友面前,做了個大大的鬼臉:“別哭別哭,你看爺爺給拿了什麽,你看。”
小朋友止住哭聲,瞪着紅彤彤的大眼睛看了看程未止,然後被一塊糖騙走了。田豐這才低聲跟蘇輕說:“他跟我一樣,是個三型。”
蘇輕一愣:“他……父母呢?”
“他們一家三口正好是這回的‘獵物’,他父母不是灰印,已經……”田豐話音頓住,偏頭看了一眼張着嘴讓程未止喂的屠圖圖一眼,“蘇、蘇輕,我能……求你一件事麽?”
田豐這男人膽子還沒有米粒大,往那一站,別人都會覺着他在瑟瑟發抖,就是現在和蘇輕說話,偶爾有人掉個餐具發個怪聲,也能吓他一大跳,蘇輕看着他風中落葉一樣的造型,有點不忍心:“你想說什麽事?我能辦得到就行。”
“這孩子小,占地方也不多,平時也挺乖的,不麻煩人,你晚上能讓他到你們那屋去睡,照顧照顧他麽?”
蘇輕一愣:“不是你帶着他麽?”
田豐苦笑:“我晚上老做惡夢,一做惡夢就叫喚,大半夜的,這孩子老睡不好,我……我以前聽人說,小孩睡不好,将來會長不高……”
蘇輕猶豫了一下,心想這麽小的一個孩子,自己可怎麽照顧呢?
田豐就小聲央求他說:“你行行好,這孩子得有人照應着,不然在這地方,他怎麽活呢?我沒別人可以求。在、在這地方,清醒的就沒幾個,還有四型,還有……”
田豐見蘇輕還是不言語,就往他跟前湊了湊,膝蓋一彎,低低地說:“你、你就當是我求你……”
蘇輕一看他這是要五體投地,趕緊拉住:“行了,兄弟,我說行了,咱們一起到了這步田地,也是緣分……雖然是孽緣——我就替你……替他爸媽管他幾天,然後說不定咱們就出去了呢!”
田豐抹着眼淚哭起來:“能有那麽一天麽?”
“能,肯定能。”蘇輕拍拍他的後背,嘆了口氣,他自己才讓陸青柏暴力治療過,治療完了又變成了別人的知音哥哥,真是一職多能。
“真能啊?你別糊弄我。”田豐的小鼻子小眼都皺成了一團,拿袖子一抹,鼻涕眼淚都粘成一片,“你可千萬別糊弄我!”
蘇輕就笑起來:“我糊弄你幹什麽,又沒人給我錢。”
那天田豐梨花帶雨地和他們在大廳分別,蘇輕帶着拖油瓶屠圖圖小朋友回自己的房間,屠圖圖和程老師相處良好,只是蘇輕一失口成千古恨,被小朋友用白眼翻了一天。
晚上蘇輕給小鬼收拾了床鋪,伸手在他腦門上彈了一下:“小白眼狼,好好睡吧。”
西瓜太郎頭的小孩眼巴巴地看看他,忽然說:“讨厭鬼叔叔,我爸爸媽媽什麽時候來接我?”
蘇輕一滞,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想了想,只得說:“我也不知道,跟他們不熟,不然明天你問問田叔叔?說不定他們過兩天就來了。”
屠圖圖點點頭,小小地打了個哈欠:“早點來就好了,我不喜歡這。”
蘇輕笑了笑,伸手拍拍他的頭,心裏說,我也不喜歡這。
淩晨兩點半,蘇輕再次準時醒過來,這回他沒有坐起來,只是仰面躺在床上,借着微光凝視着天花板,想着陸青柏的話、程未止的話,然後再次合上眼,在腦子裏模仿胡不歸昨天講故事的聲音,試圖平靜心情,把自己哄睡着——那些不是我的想法,也不是我的情緒,不能被它們影響,不可以失控……
然後慢慢的,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蘇輕發現,這回這個不是自己想象的了,是胡不歸又發現他醒過來,繼續“一千零一夜”的搖籃故事大業。
蘇輕翻了個身,心想,這姓胡的雖然倒黴,可其實人還不錯。
然而第二天,屠圖圖小朋友終于還是沒有得到機會,詢問他的田叔叔那個對他來說至關重要的問題,因為就在這個漆黑的夜色裏,田豐撕破了床單,綁了根繩子,把自己吊在了衛生間的水管子上。
他終于被吓得不敢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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