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致命誤會

爆炸聲響起來的時候,陳林心裏很平靜——他知道蘇輕在裏面,他也知道自己是很喜歡這個人的。于是他輕輕地閉上眼睛,一心一意地體會着心裏流過的那點微末的刺痛。

陳林想,蘇輕也死了,這個基地和自己的所有聯系就都被斬斷了,他不會再留戀、甚至不會再回憶,他的身心從此都會得到徹底的自由。

而他們外面打得熱火朝天的時候,蘇輕正沉迷在他那個關于自己變成了一只扁毛畜生的夢裏,還沒來得及弄清楚是怎麽回事,就跟小孩一起被埋了起來。

他記得自己剛睜開眼時,隐約間好像還掃見了程教授,那這是回到了基地?

蘇輕費力地擡起手,摸向耳垂,這才發現通訊器不知什麽時候被人摘走了。

媽的,不是天無絕人之路麽?蘇輕覺着這簡直是老天爺挖空了心思要絕他。

他身上的血越流越多,身體越來越冷,神智也開始越來越不朦胧,蘇輕只得使出了自盡似的力氣咬了自己的舌頭,疼得呲牙咧嘴,這才迫使自己清醒了一些。他在狹小的空間裏微微弓着腰,撐起整個後背,把屠圖圖護在懷裏。

小孩身上溫溫軟軟的,還有一股淡淡的奶香,這幾乎是絕境裏他唯一的安慰了。蘇輕說話仍然很艱難,只能一下一下地拍着屠圖圖的背,用他那破鑼嗓子小聲說:“噓,不害怕,不害怕。”

屠圖圖在他胸口蹭了蹭:“叔叔,咱們被關進小盒子了麽?”

蘇輕啞着嗓子說:“別胡說,得等咱們被燒化了以後,才能被關進小盒子裏呢。”

屠圖圖吓呆了:“燒……燒化了?”

小孩琢磨了半天:“叔叔,我一點也不好吃,我還小呢。”

蘇輕眼前正一陣陣發黑,耳朵裏也開始轟鳴,他苦笑一聲:“那就先吃我,我皮糙肉厚,行了吧?”

屠圖圖想了想,痛快地答應了:“行啊。”

蘇輕另一條勉強支着的腿也差點軟了:“小白眼狼,你有沒有良心?”

屠圖圖動也不能動,很快他還發現,連讨厭鬼叔叔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反應越來越慢,不和他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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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都黑黢黢的,什麽也看不清,屠圖圖趴在蘇輕懷裏,過了沒多大一會就困了,打起了小呼嚕。

蘇輕苦笑一聲,心說這小鬼倒是霍達,天塌下來當被蓋,啥事不往心裏擱。

蘇輕試着動了動,他發現稍微一掙紮,就會有石塊掉下來,于是也老實了,小塊的石頭還好點,最多在腦袋上砸個包劃條口子,真是大塊的東西掉下來,他非得成餡餅不可。

就在這時,蘇輕聽見微弱的呼救,像是個女孩子……趙一菲?

然後他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呼救的人聽得見麽?請堅持住。”

蘇輕精神一振,險些熱淚盈眶,胡不歸!

胡不歸一聽說這個一半在還着着火的灰房子裏檢測到了生命跡象,二話不說就撲了進去,許如崇在通訊器裏大喊大叫:“胡隊你不能進去!那個地方需要清理,火還沒撲滅,很有可能因為火勢蔓延引發第二輪爆炸……”

許如崇閉嘴了,因為從越來越花的監控圖像上,他看見胡不歸已經戴上頭盔沖進去了。

技術宅可憐兮兮地轉頭對一邊的陸青柏說:“我……我在跟他說話呢。”

陸青柏罕見地沒接他的話音,只是呆呆地盯着屏幕上跳來跳去的畫面,半晌,才低聲說:“那孩子要是真……是挺可惜的。”

蘇輕想大聲喊叫,可惜喉嚨裏的硬件不配合,音量怎麽也高不上去,額角的冷汗已經流到他眼睛裏了,于是他決定冒個險,用一只手護住屠圖圖,另一只手抵在一邊的大石頭上,在戴上那枚雞肋的電戒以後,第一次發動了它。

就聽“噗”一聲,周圍小地震了一下,蘇輕胳膊上一陣劇痛,一只手就不會動了。

他心說完了,這回闖禍了,他抵在那裏的手臂正好被上面掉下來的一塊尖銳的石頭卡住,咔吧一聲,廢了。

糟糕的還在後面,他還沒來得及想辦法處理折了的胳膊,一陣劇痛就突然自他後背傳來,蘇輕晃了晃,被大力壓得往前撲去,驟然又想起屠圖圖還在自己懷裏,于是拼命用肩膀蹭住另一邊的牆壁,一張嘴吐出一大口血。

砸在他後背的大石頭可能是砸斷了肋骨,骨頭戳破了他的肺部,更多的血湧上來,嗆入氣管裏,蘇輕連咳嗽的力氣都快沒了,只能拼命地用半個身體撐起自己,屠圖圖吓得“哇”一聲哭了出來,蘇輕一驚,再沒有力氣抱住他,只得任小孩從他手裏滑出去,蜷縮在他腳邊。

他嘴角的血越流越多,噼裏啪啦地全掉到屠圖圖身上。

胡不歸已經看見了趙一菲身上落下來的一條項鏈,已經大致确認了小女孩呼救的聲音是從什麽地方傳出來的,忽然聽見這邊的動靜,一轉頭,就看見了廢墟裏的一只手露出來,垂在那裏,被血浸滿了,唯獨中指底部詭異的幹淨,是隐形電戒的位置。

“蘇輕,蘇輕是你?你也在裏面麽?”

蘇輕這會別說回答,就是睜眼都困難,一張嘴就是止不住的咳嗽,胡不歸湊過來,皺緊眉,耳朵貼在上面,隐約聽見了裏面的咳嗽聲和小孩的哭,他目測了一下壓在表面的幾塊大石頭,把外衣脫下來扔在一邊,身上也沒有別的工具,只有一把機槍和一雙手,看來需要徒手上了:“你堅持一下,我這就放你出來。”

胡不歸沒有得到蘇輕的回答,反而是小孩的哭聲越來越大,他聽着小孩似乎中氣很足,就微微放下點心,小孩既然還有這麽大力氣哭,估計裏面的空間還夠,蘇輕還能想起用電戒豁開牆壁,可見人暫時也應該沒有太大的問題。

于是胡不歸這一輩子最後悔最要命的一個誤會發生了——他以為蘇輕咳嗽是被落下來的塵土的灰塵給嗆得,聽着他後面聲音漸歇,還以為是他的咳嗽平息下來了。

“你堅持一會,再堅持一會。”

蘇輕覺着自己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不知道背上的大石塊是有多重,只是覺得那東西要生生把他肺部的空氣都給擠出來,血堵在呼吸道裏,他就像是被泡在了一片血海裏,唯有耳畔胡不歸的安慰聲和屠圖圖的哭聲混合到一起,夠成了他仍然拼命地撐在那裏的唯一力量來源。

就在這時候,趙一菲的求救聲再次響起來,胡不歸一愣,發覺女孩的呼救聲比一開始微弱了不少。嚴格來說,胡不歸是奔着趙一菲來的,中途發現蘇輕,心情一激動險些把女孩子給忘了,他猶豫地看了一眼面前蘇輕的這只手,又轉頭望向趙一菲呼救的方向。

這……對她不公平。

女孩說:“救……救……我……救命……來……”

然後她的聲音忽然就沒了,胡不歸心往下一沉,拉過通訊器,語速極快地問:“我這裏發現幸存者,怎麽還沒有開出道路?搜救隊多長時間能趕過來?”

方修和秦落配合默契,藍印基地裏有陳林這麽個吃裏爬外的,想不吃緊都難,方修說:“基本掌握了局面,搜救人員争取五分鐘之內到達你那裏。”

胡不歸深吸了口氣,輕輕地托起蘇輕的手,用拇指抹去他手背上的血污,把聲音放柔了,說:“你等一下,搜救隊五分鐘之內就會趕到,再挺一會,那邊有你一個同伴,小姑娘呼救的聲音忽然停了,我怕她可能……你等我一會!”

“不!不要走!”蘇輕心裏既驚恐又絕望,可他張開嘴,卻喊不出來,只是更多的血湧出來,劈頭蓋臉地落到屠圖圖的頭上身上。

蘇輕終于再也堅持不住,他覺得自己就要死了。

不要走……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抛棄我……為什麽……

他從未覺得這樣冷過,屠圖圖抱着他那條抖得篩糠一樣的腿,小手指頭勾着他的衣服,不停地叫着:“叔叔……叔叔……讨厭鬼叔叔……”

蘇輕勉強睜開眼睛,黑暗裏模糊地看着那個小小的影子,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沒有倒下,也許是身體已經僵硬了。

為什麽會相信有人會來救自己呢?意識接近朦胧,蘇輕心裏忽然冒出這麽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然後更多的人聲湧過來,他再也分辨不出他們在說什麽,只是覺得很累很累。

蘇輕的眼皮在光亮還沒來得及刺進瞳孔的剎那就合上了,沒來得及聽見耳邊的一聲驚呼。

搜救人員到達的時候,胡不歸已經徒手把趙一菲拉了出來——她被埋得并不深,只是本身就受了槍傷,被拉出來的時候已經徹底暈過去了。

胡不歸心急如焚地叫人把她擡出去,然後立刻指揮現場搜救人員開始搜索其他生命跡象,想辦法把蘇輕挖出來。

當胡不歸再次看見那個年輕人的時候,他整個人就像被一道驚雷劈了,呆呆地站在那裏,腳步釘在原地,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蘇輕一條胳膊骨折,骨頭已經從皮肉裏刺出來,一條腿被夾在幾塊石板裏,微微彎着腰,單腳站着,背上壓着的至少幾十公斤重的巨石終于滾落到一邊,他卻依然保持着那樣的姿勢,肩膀抵在一邊,撐着他的整個身體,一只手垂下去,落在一個一身是血的孩子頭上。

那孩子抱着他的腿,咧着嘴大哭。一個搜救隊員終于反應過來,彎下腰一把把小家夥抱起來。

蘇輕晃了晃,摔倒在地上,像是全身的血都流盡了一樣,毫無生氣地躺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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