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懸崖
一個人究竟能有多大力氣呢?
蘇輕說不好,反正他之前連路都走不穩,現在卻能用一只被劃得鮮血淋漓的手吊住兩個人。
不知是疼還是別的什麽,他渾身都在發抖,人到了那種地步,腦子裏反而一空,什麽都沒有了,好像全身心地只有一個念頭——不能松手。
胡不歸後背挨得那一下幾乎打得他五髒六腑都跟着震了三震,一口血差點吐出來,好半晌,才斷斷續續地說:“撒……手……”
蘇輕沒理會,不是他多有奉獻精神,而是現在實在是餘不出多餘的力氣來對他這句指令做出反應。
手上流出來的血已經浸濕了袖子,一滴一滴地打下來,就好像下雨似的,周遭劇烈地震動起來,原本掉下去很可能就要玩完的大斜坡忽然崩塌了——他們不知道是掉到了一個什麽樣的世界裏,好像山崩地裂像刮風下雨一樣說來就來。
蘇輕抓着的荊棘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起來,像是個猙獰的怪物一樣,張開一個大網,越是有血跡的地方越是生長迅速,碰到傷口就往裏鑽,很快,将蘇輕的整條胳膊都纏了起來,然後迅速纏過他們兩個人的身體,像淩遲一樣地把他們兩個吊在半空中。
他這才發現,剛剛的大地震,已經把斜坡震成了一個懸崖,不知為什麽,有那麽一刻,蘇輕覺得這個地方很熟悉,好像什麽時候來過一樣。
這時胡不歸深吸一口氣,死死地咬住牙,拼命張開肩膀和雙臂,勒在他身上的荊棘條立刻把他咬得皮開肉綻,荊棘條像是動物一樣,你進一步,我就退一步,跟胡不歸較上了勁,他額角的汗順着臉頰淌下來,一直滴到蘇輕的脖子上,汗水和血水混在了一起,蘇輕只聽他低聲說:“再堅持一會,馬上不疼了。”
蘇輕在極近的距離裏愕然地看着他:“你……要幹什麽?”
胡不歸費力地伸出一只手,一把握住上面垂下來的荊棘條,尖刺劃過了他的手腕,不知是靜脈還是動脈,立刻就被割破了,大量的血噴了出來,原本纏在蘇輕手臂上的荊棘條像是受了什麽刺激,立刻松開了他,瘋了一樣地撲向胡不歸的手腕。
胡不歸用另一只手用力攬住蘇輕的腰,蘇輕的下巴就狠狠地撞在了他的肩膀上。胡不歸的呼吸聲越來越粗重,慢慢地到有些顫抖的地方,然後他牙齒發出“咯咯”的聲音,再一次拼命地伸展開身體,硬是用自己的身體在這個荊棘編成的囚籠裏撐出了一個空間。
“不怕的,這回我在這。”蘇輕清楚地感覺到胡不歸的目光有些渙散,可是卻帶着些笑意似的,落在自己身上,那人嘴唇和臉頰的顏色飛快地褪去。
“胡……”蘇輕的喉嚨艱難地動了一下,不知為什麽,忽然之間,他的身體顫抖得更厲害了。
胡不歸像個血人,臉上卻帶着一個看起來有些釋然的笑容,兀自說:“這回我終于……”
電光石火間,蘇輕回想起了這個看起來很眼熟的懸崖是哪裏,他耳邊響起鳥類拍打翅膀的聲音,一只不知是什麽品種的鳥忽然從懸崖上飛了出來,像是剛剛開始學習如何飛翔一樣,起初還有些跌跌撞撞,可它很努力很努力地拍打着翅膀,始終仰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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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輕覺得自己的眼睛被光刺得有些疼,三年前,在那個灰房子裏,他剛剛從變成鳥類的夢裏醒過來,就是用像胡不歸一樣的姿勢,拿自己身體撐住落下來的磚牆,渾身都是血,聽着小鬼細細的哭泣聲。
胡不歸似乎連睜眼都很困難,眨眼的頻率越來越慢,像是糊在睫毛上的血跡已經黏住了他的眼皮——他的睫毛依然很長,長得過于沉重了。
蘇輕忽然問:“胡隊,你是不是喜歡我?”
胡不歸微微有些渙散開的目光凝聚了一下,緩緩地落到蘇輕臉上,鳥鳴聲好像自天邊響起一樣,那麽遠,卻又好像那麽近。胡不歸似乎是笑了,然後他垂下頭,嘴唇輕輕地落到了蘇輕的鼻尖嘴角上,最後像是找到了栖息地一樣,很輕柔地貼上蘇輕的嘴唇。
卻沒有下一步了,他只是閉上眼睛,蜻蜓點水地落下一個吻。
“……不是,”他氣如游絲一樣地趴在蘇輕耳邊說,“我覺得我是愛你。”
蘇輕越過他的肩膀,看着曠然無邊也似的天空,眼睛陡然睜大了。
“但是我……保護你,和這個沒有關系。”胡不歸的聲音越來越低,蘇輕覺得他的呼吸都好像這樣衰弱下去,随時要斷掉一樣,“我保護你,是因為你是……我的隊……”
然後他的聲音就消失了,那一刻,蘇輕覺得自己的心跳重重地停頓了一下,胡不歸禁锢着他的手臂忽然就變得綿軟無力起來,被他撐起來的荊棘網立刻開始收縮,勒到胡不歸毫無知覺的皮肉裏,像是要把他攪爛。
就在這時,蘇輕感覺到自己凝滞的雙核系統突然重新流動了起來。
一陣強光在他眼前亮起,蘇輕被迫閉上眼睛,然後全身一松,重重地往下跌落,最後留在他視線裏的,是那只飛起來的鳥,和漫天的白煙。
冥冥中好像有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把他的意識往下拉,他終于什麽都不知道了。
方修一醒過來,就發現自己落到了一座迷宮裏,他有些詫異地從地上爬起來,很快調整好了自己的心理狀态,發現四下都是鋼筋水泥鑄成的牆壁,以及被隔出來的狹窄的路。
方修順着牆壁走了幾步,轉了幾個路口,就發現自己到了一個死路,他皺皺眉,仔細思量着自己是怎麽到的這個地方,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他把自己全身上下都摸了個遍,不知怎麽的,在兜裏摸到了一根鋼筆。
已經用得很舊很舊的鋼筆,藍黑墨水。
只一眼,方修就知道了這是誰的東西,他苦笑了一下,在拐角處畫了個标記,标出了自己經過這裏的時候往什麽方向走過,從什麽地方來的,然後換了另外一條路線摸索出去。
這迷宮也不知道有多大,慢慢地,方修發現自己失去了對時間的概念,只剩下不停地走,不停地畫标記,奇怪的是,無論走了多久,畫了多少個标記,他手裏的鋼筆總是有墨水。
迷宮裏也有白天黑夜,并且每到吃飯的時候,拐角處都會有突然冒出來的食物和飲水,讓他不至于餓死在裏面。方修一開始懷疑有人在看着他,可每次追過去的時候都一無所獲,只是走入另一個死胡同。
日出日落,晝夜交替,慢慢地,方修開始麻木起來,他覺得自己這是進入了一個死循環,時間和生命都被凍結到了這無止無休的迷宮中,孤身一人。
他開始在自己的外套上畫線計時。
他從一開始睡醒以後就開始尋找迷宮的出口,到後來開始不願意再走路,再到後來,他開始整日整日地坐在原地,頂着迷宮上方不過兩米寬的天光,靠在那巨大的灰色牆壁上,對着許如崇的鋼筆發呆。
有一天他看着自己已經被畫滿的一只外衣袖子,才驚覺自己已經被困在這個莫名其妙的迷宮裏十年了。
他依然有很多東西想不起來,想得起來的東西也好像被淡忘了一樣,甚至記憶裏的那個人,甚至自己是誰,是否還活着……直到第十二個年頭,他聽見了另一個人的腳步聲。
方修近乎木然地擡起頭,看見迷宮的另一端,一個人正東張西望地往這邊走,手裏拿着一張畫滿了東西的紙,褲腿一條長一條短,下面穿着不是一雙的襪子,頭發像鳥窩一樣亂翹,時而還困惑地用手抓上兩把,讓他們變得更翹。
方修覺得自己應該是認識對方的,可怎麽也想不起他叫什麽名字。
那人一低頭,卻看見了他,愣了片刻,然後張大了嘴——方修心想,還是一臉又笨又蠢的模樣,嘴大得都能塞進一個雞蛋了。
對方丢下手裏的紙筆,哇哇大叫着向他撲了過來,活像一只抽風的瘦青蛙,他一把抓住方修的肩膀,竟然像個小孩一樣,嚎啕大哭起來。
方修在那一瞬間想起了他的名字,在心裏對自己說,這不是常逗那個傻乎乎的廢物點心麽?
然後他想起來了,自己還活着。
陸青柏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回到了歸零隊總部,他本人是被秦落叫醒的,旁邊還有一個正一臉迷茫剛睜眼的薛小璐。
總部裏空蕩蕩的,一點聲音也沒有,秦落作為唯一一個外勤人員,出去晃了一圈,她甚至撿起一把椅子砸了一個監控鏡頭,可熟悉的警報聲并沒有出現,哪裏都那麽靜悄悄的——除了醫療所裏那些陳列的屍體之外,只剩下他們三個活人。
秦落出去了一圈,收獲就是帶回了三把槍。
槍莫名其妙地就出擋住了她的路,出于外勤人員的本能,秦落把它們撿了回來,分給另外兩個人一人一把。
這時,醫療所裏突然響起了尖銳的警報聲,三個人都給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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