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鏡像

鐘石梁此言一出口,難得坐沒坐相的衆人立刻覺得胃裏沉甸甸的,消化不良了。鐘石梁卻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低迷的人氣一樣,笑呵呵地摸出一個對講機:“寇醫生,小寇,你到了麽?”

“來了來了。”

第二聲“來了”有點重音,陸醫生難得看見一個同行,就坐直了張望過去,看見一個青年男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這位寇醫生很瘦,奔跑起來的時候就像一根移動的竹騀,在風中險象環生地搖曳,他的頭發被風吹得亂七八糟的,胳膊底下還夾着一個非常複古的小挎包。

“對不起對不起,我在外地出診,剛接到培訓基地的通知趕過來的。”

鐘石梁指着他介紹說:“這位是咱們基地特別外聘的專家,寇桐醫生。”

寇桐就非常有親和力地笑了起來,這個年輕人長得不能說有多出色,但五官看起來特別幹淨,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好像四下裏忽然就春暖花開了一樣,整個人都閃着聖父似的撲騰着翅膀頭頂圓環的光芒。

實在是第一次見面就會讓人心生好感的品種——尤其是他和鐘石梁坐在一起的時候。

然後就聽見鐘石梁繼續說:“多頻變維空間的建造,就是寇醫生參與設計的。”

衆人:“……”

寇醫生發現大家表情都很僵硬,也不以為意,從複古包裏撈出了一條線,一端接在鐘石梁的筆記本電腦上,另一端舀出來捧在手裏,衆人眼珠立刻掉了一地——笑得招財貓一樣春風滿面的寇醫生手裏捧得分明是個毛茸茸的球!

薛小璐咽了口口水,顫顫巍巍地指着他說:“這是……基地派出來賣萌的麽?”

寇醫生就把毛球遞到了她手裏,薛小璐觸及到對方溫潤的目光,臉莫名其妙地紅了一下,雙手接過來,像捧着個東海明珠似的把毛球捧在手上。筆記本屏幕上立刻出現了一個坐标,上面有兩條線,一條上下浮動的紅線,和一條基本不怎麽活動的白線。

陸青柏“啊”了一聲:“這個是鏡像投影儀,我知道,你是丁氏主義學派的心理專家麽?”

寇桐微微低下頭,他的眉特別修長,低頭的時候就有那麽一點寧靜致遠的感覺:“只是個游醫,給大家做個簡單的鏡像鑒定。”

寇桐從包裏翻出一個本子,翻到薛小璐那一頁,對照着相片看了看她,然後輕聲細語地安慰說:“不要緊張,只是通過情感模拟,做一個簡單的測試,跟着我的指令走就行,深吸一口氣,放松。”

薛小璐險些淚牛滿面,心想同樣是白大褂,怎麽人和人的差距就這麽大呢?寇桐就那麽像救死扶傷的活菩薩,陸青柏就那麽像屍體解剖的活夜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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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桐說:“請大家保持安靜,薛小姐,閉上眼睛。”

他的話音似乎有一種魔力,薛小璐就紅着臉閉上了眼睛,屏幕上那根紅線跳動得更劇烈了,寇桐輕輕笑了一聲:“深呼吸幾次,試着安靜下來,感受到你手上的鏡像終端傳達給你的東西。”

然後寇桐就不再說話了,衆人都随着他的目光盯着電腦屏幕上兩根上下跳動的線,大概五分鐘左右,上下跳動的紅線才慢慢地安靜下來,和伏在一邊的白線重疊在了一起,屏幕角落裏跳出一個小屏幕,上面跳出一朵好像開網站的時候被卡的轉來轉去的菊花:正在刻錄,請等待。

又過了大概五分鐘,薛小璐手裏的毛球頭頂上冒出了一盞小燈,還發出“滴——”的一聲,電腦屏幕右下角的小屏幕閃了一行:錄制完成。

就自動隐身最小化了。

寇桐打了個指想:“感覺怎麽樣?”

薛小璐睜開眼,目光好像還有些不大清明,晃了一下神,寇桐頗為耐心地又問了一句:“感覺怎麽樣?”

薛小璐沉默了好半天,才低聲說:“我……我好像看見了小時候老家院子裏的大樹,我奶奶坐在大樹下面的小板凳上,給我包栗子吃……”

她微微歪過頭,臉上的表情好像更迷茫了,片刻,卻露出一個笑容,把毛球還給寇桐:“謝謝寇醫生。”

蘇輕和陸青柏對視一眼,陸青柏就解釋說:“鏡像投影儀的大概工作原理我知道一點,那條白線是醫師事先調好的,一般是起伏不大但比較快樂的情緒,通過終端傳出的微波慢慢地把人體的情緒指标調到一樣的頻率,投影儀自動錄下此時的心理活動,以供評估。”

蘇輕于是明白了,基地這是打着評估的名義,找人治療他們這群出生入死了一宿的人的心理創傷,典型的打一棒子又一個甜棗。

毛球被傳了一圈,終于到了蘇輕手裏,他比一般人的感官不知敏銳多少倍,那“毛球”一傳到他手裏,蘇輕就感覺到了上面傳來的微微的震動。寇桐讓他閉上眼睛,專心感受“毛球”傳達給他的東西。

可不知是不是雙核灰印消耗情緒能的原因,蘇輕只能勉強感覺到一種類似“同感”的微弱情緒,順着毛球傳過來,怎麽也不能同步,他會本能的把外生情緒和自己的心情分裂開,其他人就看見屏幕上的紅線非常根深蒂固地跟白線天各一方,動也不動,中間隔着楚河漢界似的。

十五分鐘過去了,兩條線仍然僵持,好幾次蘇輕都忍不住要睜開眼睛瞄一眼是什麽情況,連寇桐都皺了皺眉,鐘石梁看着蘇輕心裏直嘆氣,心說又是這小子,什麽東西到他這裏都得出點幺蛾子。

寇桐說:“蘇先生,你稍微放松一點。”

“我在放松就橫下來了。”蘇輕說,屏幕上那條紅線只有在他們兩個對話的時候才有一絲慢吞吞的波動。

寇桐說:“深呼吸。”

蘇輕就深呼吸,紅線也跟着他綿長的呼吸蝸牛似的抖了個正弦波出來。寇桐輕輕柔柔地說:“把注意力集中在雙手上,往前追憶,想想那些快樂的事,一年,兩年……”

紅線劇烈地波動了一下——因為蘇輕忽然睜了眼,把寇桐吓了一跳:“怎麽了?”

蘇輕沒好意思說是他那虛無缥缈的話音讓自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只得搖搖頭,心裏忽然有點煩,他斟酌了一下:“醫生,我看你還是別慢慢導入了,這東西有什麽強迫性措施麽?”

鐘石梁插話說:“他前一天晚上意識進入空間的時候,就是在清醒的狀态下被硬拉進去的。”

寇桐瞪大了眼睛,用研究外星小怪獸的眼神上下打量了蘇輕一番:“強制睡眠器失靈了?你有沒有覺得自己不對勁?有沒有過精神性疾病病史?”

“沒……有吧?”蘇輕不大确定地看了陸青柏一眼。

陸青柏猶豫了一下點點頭:“以前有過一段時間植入性情緒不良反應,稍微有些躁狂抑郁症的症狀,不過後來植入性情緒被他自己消化了,按理說應該沒問題了——除非他自己又想不開了。”

寇桐看了看蘇輕:“我有幾句話可能需要單獨問你,你覺得讓大家回避一下好麽?”

蘇輕下意識地就掃了胡不歸一眼,正好對上他看過來的目光,胡不歸全身都繃緊了,好像是他自己被醫生宣布了絕症似的。胡隊心都該操碎了吧,蘇輕心裏想,于是他頓了頓,搖搖頭:“不用了,沒什麽好回避的,你問吧。”

寇醫生就問:“除了昨天晚上,有沒有失眠過?”

蘇輕搖搖頭:“我睡眠不多,不過一般想睡就能睡着,沒有睡眠障礙。”

“食欲怎麽樣?”

蘇輕指了指自己的肩膀:“我……這方面跟正常人不大一樣。”

寇桐會意地點點頭,想了想,又問:“最近有沒有輕生的念頭?”

“什麽?”蘇輕一愣,然後飛快地搖搖頭,“我怕死是真的。”

寇桐點點頭,低下頭去,一目十行地掃過蘇輕的檔案,越看越迷惑似的,突然,他眉尖一跳,擡起頭來,問蘇輕:“我問你一個問題,你馬上回答我——你是誰?

蘇輕愣了一下,有些莫名其妙:“我是……”

然後他的話音陡然卡住了,不知為什麽,“蘇輕”兩個字他就是說不出來。他感覺自己心裏其實很明白,可話到了嘴邊,卻被什麽堵住了一樣,無數張面孔,無數張寫着不同名字的身份證從他腦子裏閃過,一時間竟然沒反應過來。

寇桐露出一點了然的神色,慢慢地說:“沒關系,這個問題太寬泛,我們把它拆一下,第一個問題,你覺得自己算人麽?你叫什麽名字?你的家在哪裏?”

這正好是熊将軍問過他的三個問題。

“從生理構造上來說,我算是人類,其他不可考。我叫季鵬程。四海為家。”

而那個又不知道流浪到了哪裏的老神棍最後托屠圖圖給他帶回來的紙條,也正好回答了這三個問題。

蘇輕則繼續啞口無言。

這時,屏幕上那條像是長在那裏一樣的白線竟然開始移動了,慢慢地靠到了微微抖動的紅線上,然後屏幕邊角處的刻錄提示再次出現了,寇桐等着刻錄完成以後,就把鏡像終端從蘇輕手裏舀回來,笑了笑:“具體結果我會在兩個工作日以內發給大家的,不用擔心。”

他又特別看了蘇輕一眼,專門對他重複了一遍:“不用擔心。”

寇桐說完,收起東西走了,此時漫天的星星已經升起來了,鐘石梁終于也告辭了,臨走的時候拖出一個大箱子:“這裏面有帳篷,我看今天天氣也不錯,大家不願意回屋裏住的話,可以野營。”

薛小璐率先歡呼一聲,撲向了帳篷。

夜半時分,所有人都累了,蘇輕卻再次睡不着了。

他徑自從帳篷裏爬了出來,仰面躺在草地上,聽着溪水靜靜地從耳邊淌過,嘴裏叼着根煙,望着天上的銀河發呆。

這時,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從旁邊傳來,蘇輕偏過頭去,看見胡不歸也從帳篷裏爬了出來,他第一反應是立刻把煙從嘴裏吐了出來,随手按滅了,按完了以後自己也愣了愣,心說我這是抽煙,又不是吸毒,幹什麽要跟做賊的一樣呢?

胡不歸慢慢地走到他身邊,低聲問:“又睡不着?”

蘇輕點點頭。

“過來。”胡不歸說。

蘇輕眨眨眼睛,心想胡隊這是已經直接跳到侍寝的階段了麽,他就慢騰騰地從地上爬起來,跟着胡不歸鑽進了對方的帳篷,兩個男人一進來,空間立刻顯得窄了。

胡不歸側身躺下,給他留出了一個不大的位置,發現蘇輕躺下以後還睜着一雙賊溜溜的眼睛上看下看,就非常自然地用手摟住他的後背,低聲說:“閉上眼睛。”

蘇輕閉上眼睛,胡不歸低頭看了他一會,自己也慢慢地閉上眼睛,像蘇輕還一個人孤立無援地在灰房子裏的時候一樣,緩緩地開始講一個學齡前兒童的故事。

不知為什麽,這招對蘇輕居然出奇地管用,時間不長,他的呼吸就均勻了,胡不歸停下來,黑暗中睜開眼睛,借着微弱的光芒看見他平靜的睡顏,然後慢慢地低下頭,輕輕地在他鼻尖上親了一下。

蘇輕就把自己蜷了蜷,頭紮在胡不歸的頸窩,呼吸輕輕地掃過胡不歸的脖子。

胡不歸僵硬了一下,一口氣吸進去半天才顫顫巍巍地吐出來,感覺到了自己身體發生了某種……十分微妙的變化。

于是這天晚上胡隊舍己為人——睡不着的換成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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