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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公公端來茶點,卻見自家太子爺還在桌前愣神。自從兵部回來,崇寧就跟失了魂似的,直到掌燈時分還水米未進。明兒個清早就要出征,萬一倒下可怎麽得了。正想勸兩句,小太監突然報說杜衡求見,柳公公大喜,忙讓領人進來。
撣了撣肩上落雪,杜衡邁進屋。
很久沒來了,許是晚上的緣故,光線有點暗,但最陰沉的無疑是那用手指一下下來回撥弄燭火的人。
「燒傷了我可不管治,沒帶藥箱過來。」
「杜……衡?」崇寧驟然擡眸,半晌,寂寞卻故作嘲諷的笑起。「你來看笑話還是送我最後一程的?」
杜衡沒答話,在他旁邊的圓椅上坐了。他不說話,崇寧也沒再開口。窗外風搖樹影,枝杈橫斜張牙舞爪,像有生命般躍動在窗紙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崇寧探身抱住杜衡。動作雖霸道,力道卻極輕,全身如風中殘葉般輕顫着。杜衡擡起左手覆上他的背,感覺對方猛的抖了一下。
「其實你早有預謀吧?不管是殺盧啓善還是後來的亂局。」
崇寧窩在杜衡肩頭笑了。「不錯,博弈有時也要走險棋。正像你說的,『弱者枚之,贏者先擊』。三弟握有兵權,絕不會坐以待斃将皇位拱手讓我,但他無謀莽撞又易沖動,遇事必捅下大簍子。我雖殺人,卻依着法令,相較之下三弟罪責更重,定會自亂陣腳。我只需靜待時日便可火中取栗,鏟除他和一衆黨羽,接管兵權身登大寶。」
「我曾經爬上過靈山頂峰。」杜衡突然講起完全不相關的話。「也不曉得有多高,雲都飄在半山腰。你知道我看着那風景想到什麽?」
崇寧搖搖頭,抱着杜衡的身子不再顫抖,合上雙眼,感受着心髒在胸腔中有力搏動。
「站在群山之巅,才發覺人有多渺小。賤如蝼蟻的百姓如何,萬人之上的帝王又如何,一個人的力量永遠無法改變天地。」杜衡将崇寧扶起,看進他的眸子,「當皇帝一輩子如履薄冰,禦座下白骨成山,未必過得安穩。崇寧,你有勇有謀,卻欠缺仁慈。」
「你是說我為争權做的錯了,不遵天道沒資格當皇上了?」崇寧突然激動起來,大聲辯駁。「我根本沒得選擇,我什麽都沒有啊……既不像六弟漂亮聰慧,也不如三弟娘家權勢遮天。父皇眼中更只有三弟和六弟,可我也是他的親生兒子啊……宮闱争鬥弱肉強食,如果稍顯弱氣,我們母子連命都保不住。」
杜衡第一次見崇寧如此失控,但心知他站在懸崖邊,已沒有退路了。而逼他到這步田地的人,正是自己。
崇寧聲音裏隐帶哭腔,臉上神色痛苦卻堅定。「我想要的東西只能自己争到手,不管是皇位還是……」
還是你。
「如果我有辦法幫你呢?」
崇寧驚訝的張大眼。
「我可以助你擺脫困局得到皇位。但你得應承我三件事,發誓在你有生之年都不能違背。否則……」杜衡一字一頓決絕道:「必遭天譴、不得善終。」
小荻提着燈籠在階蘭宮外等着,見杜衡出來便直跺腳。「怎麽這麽慢,還以為您又睡這兒了呢。」
「那還不被你念死。」杜衡拍去他腦袋瓜上積的雪。「信都送去了嗎?」
「早送完了,您要的回信也拿到了。」這些天來難得能跟在爺身邊,小荻心情倒是很好。「話說回來,老爺怎麽怪怪的。」
這些日子也真是奇了,好端端的人都變得怪裏怪氣。晌午爺給他幾封信,他忙活着到處送。最後一封是給老爺子的,幾年沒踏進杜府大門,小荻心中抵抗和忐忑皆有。這父子自從斷絕關系,平日老爺子視親子和仇家無異,言語态度要多毒有多毒,小荻也總管杜廷修叫老狐貍,趨利避害刻薄陰狠,無情至極。
「怎麽個怪法?」杜衡問道。
小荻咂舌。「把我叫到書房,正襟危坐拆信看了,東問西問好一番,您這幾年過得好不好啊、快不快樂什麽的。完全像變了個人,真有夠……」見鬼的。
「奇怪嗎?」杜衡挑唇,像得了糖果的孩子般笑。「他沒變,只是你還小不了解。人都有年少輕狂的時候,經歷風雨後,才知道抱樸守拙、安身保命,方是處世之道。」
「大人真複雜啊。」小荻眉心擰成個川字,可畢竟還是孩子心性,沒一會兒又喜逐顏開的說起街頭趣聞了。
一高一矮兩道人影踩着夜雪,漸行漸遠。
第二天清早,崇寧挂帥出征,至京畿神虎營親點骁騎軍五千兵馬趕赴巴蜀戰場。不過七日光景,大軍浩浩蕩蕩行至函谷關,恒帝突然暴斃,隔日便匆忙入殓發喪。
大喪之日皇宮挂滿白綢,崇嘉代長子位穿孝執幡,攜文武百官護送恒帝靈柩出宮。昭貴妃不知因何沒有露面,皇後也稱病未出。前腳靈柩剛擡走,昭德殿宮人就忙着更換紅毯,登基大典、祭天儀式用的朝鳳臺也着手布置一新。
出殡隊伍甫行至泰安殿,四方突然如潮水般湧來執刀士兵将三皇子及衆官員包圍其中。
「大膽!你們主将是誰,居然敢到此鬧事?」崇嘉怒喝,卻見原該遠在函谷關的太子身披孝服,與日前告病的兵部尚書柴紀霖等數名重臣當先走出。
崇寧面色深沉狠厲,嘴角卻噙着笑。「父皇昨日薨,今日就發喪,未免太急了些吧?」
「你、你——」崇嘉幾乎語不成句。他根本不曾遣人通知太子父皇過世的消息,就算通知,路程千裏也不可能一夕而返,絕對是早有預謀。看這些士兵的兵服……神虎營骁勝軍?怎麽可能!除骁騎軍和巴蜀軍隊外,調兵虎符一直都鎖在兵部總衙……
是他,柴紀霖!
「柴紀霖你這個吃裏爬外的混帳!」崇嘉揮拳便要沖過去,一旁親随竭力阻攔。
闵太宰強壓驚懼,怒聲道:「老臣才該反問太子,您應在出征路上,卻率兵逼宮為何意!」
「逼宮?是除逆才對。」崇寧一揮手,四名五花大綁的男子被押了上來。「這四人,闵太宰和三弟可認得?」
「怎麽可能認得!」崇嘉并未撒謊。
「這幾人混在軍中,六天前行刺于我,幸未得手。據他們招供,乃是受闵太宰指使。」
「你胡說!」闵太宰聞言全亂了陣腳。他所派刺客乃是十二名頂尖高手,其中并無這四張面孔,更何況早下了嚴令必得在抵達蜀郡開江後才可冒充亂匪行刺。
太子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難道連皇上暴斃、昭貴妃突患失心瘋也都在他的預謀之中?莫非這一切從一開始就是個圈套?!
兩名侍衛捧着蒙了布的托盤從宮內跑來低聲禀報,崇寧聽後笑了。「三弟真有心,這會兒就開始布置大殿、做好龍袍準備迎接我這個兄長凱旋登基?」
「你……說、什麽……」崇嘉哆嗦得上下牙都咬得嘎嘎作響。
崇寧掀開了布,下面赫然是金絲彩繡的龍袍、玉玺還有僞造的诏書。
「父皇神志不清驟然薨喪,何來遺诏之說!太醫院左右院判同我母後皆可作證。崇嘉、闵太宰謀權篡位事實俱在,我朝豈容如此叛逆茍活。誰有異議皆可上前!」
四周兵士大聲齊喝,威勢喧天。文武百官少數早知此局,其他衆人見這場面也都明白勝敗已分,心中或喜或懼,更無一人上前。
兵部尚書柴紀霖領頭下跪叩拜。「臣請太子殿下執幡,護送聖上靈柩出宮。」
一時間百官紛紛下跪,恭請太子執首。
闵太宰強言道:「你得意不了多久,京城早已經……」
「哦?你還不知道啊。近衛營都校馮淵私調一萬七千兵馬圍近京城,已被捉拿,手下兵将亦歸我所轄,為策萬全,如今京城兵圍仍未解除。太宰可還有所疑問?」
眼看崇嘉和闵太宰面白如紙跌坐在地,崇寧更是冷笑出聲。
崇臨扶起三哥,神情甚是複雜。這幾天他聽蘇清淩的勸,解了權,不理外間事,鎮日在東籬宮中和他玩鳥下棋,靜心等死,全沒料到這一場兵不血刃的狂風暴雨。
崇嘉一黨既倒,自己必受株連。其實誰承大寶對崇臨來說并無分別,大哥向來嫉他才能,昭貴妃又恨他入骨,橫豎都是一死,只恐連累了蘇清淩。
兵士将闵太宰、崇嘉及一衆謀逆黨羽押起來。一時間哀號求饒聲不絕于耳,上百受牽連的大臣,以及地位較卑、素以崇嘉馬首是瞻的四皇子崇德都被綁走,但崇臨和蘇清淩卻平安無事。
崇臨正自錯愕,太子突然走來死死盯着他,像要把他看出個窟窿。許久,聳肩笑道:「奇怪嗎?我不會殺你。相反的,我會把空置已久的輔政國相之位給你。」
「什麽?!」崇臨倒吸一口涼氣。
擡頭看着灰蒙蒙陰雲蔽日,崇寧臉孔抽搐,擠出話來。「既然他不惜拿命來換,就讓你活到最後一口氣好了。」
換命……是誰?
崇臨心頭掠過不祥之兆,一把揪住身旁的蘇清淩,「出了什麽事?」
蘇清淩身子繃得極僵,好半晌才啓口。「五天前,闵太宰将杜衡抓進了宗人府。」
騙人、騙人、騙人的!他一介太醫,犯何重罪要進那地獄般的所在受審?宗人府隸屬禮部,本是崇臨所轄,蘇清淩絕對事先便有所預知,才要他解了職權。這場宮變中到底隐藏了多少內情,杜衡死,為什麽他便能活?!
控制不住胸中要噴發一樣的烈炎,崇臨轉身便要去追太子。
蘇清淩拼命拉住他。「不要沖動,崇臨,我會向你解釋,你聽我解釋!」
「你也真是好福氣。」獄卒老劉拿銅壺倒了碗水放進鐵栅裏,咯咯笑着。他聲帶似是裂了,幹澀喑啞極為難聽。「我在宗人府牢房當差二十幾年,進來的都是皇親國戚,再差也是個三公九卿、一品大員。太醫官還是破天荒頭一遭吶。」
杜衡倚在牆角笑着,長發凝着血漬,淩亂披散肩頭,想說話卻觸動了唇上傷口,疼得直皺眉。受刑時為免呻吟出聲,他不自覺咬破了下唇,連嘴裏都溢滿血鏽味。「真不好意思啊,開給你的麻杏石甘湯管用嗎?」
「嘿嘿,公鴨嗓十多年了,就這幾天最舒服。太醫果然不一樣啊。」
老劉沒事就愛到杜衡牢前陪他說會兒話,這小子長的好看人又有趣,受多重的刑都笑得出來,還給他診病開方。如此讨喜的娃兒不知犯了什麽大罪,落到命不久長,老天爺也真是殘忍。
「杜衡!」
兩人正在閑聊,走道突然傳來厲叫聲和腳步聲。
「大半夜的,什……」老劉頭忙把後半句咽到肚子裏,左宗令竟親自前來,後面還跟着個神色匆匆錦衣華服的男子。
「還不快讓開!」左宗令着手下開了牢門,畢恭畢敬讓進男子,便帶着幾名獄卒告退了。
一時牢內只剩兩人。
腐臭黴味、幹枯染血的稻草席、缺口水碗,一切一切皆是沁到骨子裏的濕冷。
杜衡拖着一身猙獰傷口從陰暗角落踉跄走到他身前,跪拜行禮。「罪臣杜衡見過吾皇萬歲。」
手背上濺落一滴水,後背傷口被顫抖着觸碰。崇寧跪下來攬住杜衡,毫不顧忌一身錦袍沾染血腥。「……你這瘋子。」
摸到杜衡冰冷的臉,崇寧忙将身上外袍脫下裹在他身上,再将人摟緊。「聽說你被抓進宗人府,我卻不能立刻來救你。」
如今恒帝發喪完畢,只待三日後登基,一切已塵埃落定。
「傷口疼嗎?我帶了太醫,就候在外面。……你是我的,你終于是我的了。你知道我等這天等了多久嗎?我中意你,杜衡。」
一字一句,真切入肺腑,卻得不到回答。
許久,杜衡輕輕推開他,輕輕笑起。「宗人府囚牢可不是新君該來的地方。」
「今晚我就在這兒陪你。」崇寧握住杜衡雙手。「別擔心,明天一早就着宗人令将你放了。」
杜衡抽回手斂了笑。「還未登基便縱放要犯、徇私枉法必為天下人所不齒。你應我要做個好皇帝,現在就想違約了?崇寧,這是我最後一次這麽叫你。杜衡不可活,我知、你亦知。」
「我才不管那麽多!我是皇帝了,普天之下唯有我有資格護着你,只有我能護着你……我要你成為我的。」崇寧激動地扳住杜衡肩膀,聲音裏滿是痛切。
「這樣啊。」杜衡莞爾一笑,邪魅鳳眼眸光流轉,唇上一抹血紅更是灼人。「做我的伴侶,決不允許娶妻生子、三宮六院。你做得到嗎?」
不能立後,沒有子嗣……
崇寧幾乎咬碎牙床,「我有你,就夠了。」
「贻笑千古、遺臭萬年也不在乎?古來好男風的帝王有幾個好下場的?你不是魏王,我不是龍陽君;你非哀帝,我亦非董賢。這禍國罵名我擔當不起也無意奉陪。」杜衡用沾血的左手食指撫過崇寧眉心,點染紅痕。「就算泰山傾塌、江水倒流,杜衡也絕不會爬上你的床。」
沉默久到讓人錯覺時間是否就此凝滞。
杜衡不忍的看着他,眼中所見不是萬人之上、權勢在握的新君,而是多年來為讨他歡心,姿态低到塵埃裏的太子。
「還記得你答應我三件事?」
崇寧神色痛苦的點了點頭。
「第一件,做個勤政愛民的好皇上,締造承平盛世;第二件,不傷杜家人性命、守護崇臨,重用他和蘇清淩這樣的能臣;第三件,我現在告訴你。」杜衡眸中閃過決絕。「——殺了我。」
蘇清淩推門走進的時候,崇臨正提起金絲鳥籠放到窗邊。窗外風停雪止,沁冷冰寒卻未絲毫消減。玉璃在籠中蹿跳,崇臨打開籠門,它看着主人遲疑片刻,終于拍雙翅直向長空而去,小小身影融入雲間,再難尋覓。
半月的工夫,崇臨瘦得脫了形,臉色慘白,顫抖着朝身後人問道:「怎麽判的?」
蘇清淩憂心重重不知如何啓口,思慮再三,還是照直說了。「明日午時,鸩酒賜死。」
「誰判的,皇上也同意了嗎?」崇臨轉過身來,聲音凄厲。
「……是陛下親自下的旨。」
一瞬,崇臨崩潰似的頹倒下來,蘇清淩慌忙扶住他,手肘碰翻鳥籠,滾落在地上。
「殿下、殿下,你怎樣了?來人,快來人啊!」
嘈雜聲響漸漸遠去。
明日午時,斷清魂。
杜衡,今生我恨你如此,卻也,念你如此。
「哎呀,這小鳥好生漂亮,叫什麽名兒?」
「一只鳥還要名字。」
「一只鳥也是條性命,當然該有名字。」
「那煩勞杜太醫賜個名便是了。」
「看這翠鳥雖陷樊籠,卻羽翼豐長,顏色如琉璃一般,就叫玉璃吧。」那人微一沉吟,露出深邃笑容,輕道:「今有玉璃鳥,何日翔九天。」
思慕之人不得長随……不是惡夢,而是抽筋蝕骨的真實。
崇臨痛俯在桌案上抽着氣,想笑卻笑不出聲,想哭也流不出淚。劇烈咳喘讓五髒六腑都攪在一起,全身血液猛的從心房湧上喉嚨,哇的一聲,嘔出大口殷紅鮮血,便失去了意識。
杜衡披着狐裘,裹得像顆粽子,渾身傷口疼得動彈不能,折了根枯草棍在地上寫寫畫畫。磚石地面上滿是道道刻痕,住在此間的牢囚想必都做過類似的事。是在倒數刑期還是計算着出獄之日?他并不甚在意。
這些天再沒人拉他用刑,傷口也仔細包紮了,飯食葷素搭配從不重樣。死囚蹲牢蹲得這麽舒服的,怕也沒幾個。
八年來日日竭慮、步步驚心,如今情債仇債一命抵,終于能放松下來靜思所愛。
初見時驚訝好奇的臉、微笑時開心無邪的臉、痛苦時隐忍欲泣的臉、年少時的、成年後的、面對自己的、對着他人的……翻來覆去疊得滿滿的,最後,只化成那人吻自己時那羞澀緋紅的面容。
還記得在靈山,一日崇臨身子尚好,自己喂他喝藥,悠哉說道:「等我們老了,在山下開間醫館怎樣?你接待病患,我診脈開方。」
崇臨正苦着臉咽藥,聽到這話借機調侃。「那你不就是杜大夫了?」
杜衡一愣,突然噴笑出來。
「你笑什麽啊,莫名其妙。」崇臨邊嘀咕「傻瓜」邊白他一眼。
好不容易止了笑,杜衡貼到他耳邊問:「我是杜大夫,那你是什麽?」
「……不是你的跟班小厮嗎?」
杜衡笑得更厲害了,也不理會追問着「到底是什麽」的崇臨,又塞了一勺湯藥進他嘴裏。
是什麽啊……答案其實很簡單。
有杜大夫,卻沒杜夫人成雙入對,豈不孤單?
草棍在地上有心無意的劃着,一遍又一遍。
「春蠶不應老,晝夜常懷絲。何惜微軀盡,纏綿自有時。」樂府西曲歌《作蠶絲》,蘇清淩在暗處看他書寫多時,不覺輕吟出聲。
「蘇大人,真是稀客。」杜衡回過頭來,神色寧靜的笑了笑。
明天就是刑期,他臉上卻不見絲毫恐懼。蘇清淩想起來時那兩個帶路獄卒的絮語,都說沒見過杜衡這樣的死囚,安安靜靜受刑,從不吵鬧也不露悲戚,獄卒們誰有個頭疼腦熱,都管治病開方。
最為人樂道的是早前審訊時,太宗令尚未問話,杜衡就說什麽「罪臣非是正人君子,壞事做得多了,自己都記不清楚。請大人條列出來,我挨個畫押就是。」把素來高傲、愛擺威儀的太宗令大人氣得滿臉通紅,結結實實給他用了頓刑。
「杜太醫可是在思念誰?」蘇清淩也不顧惜一身半舊棉袍,貼着鐵栅欄席地而坐。
杜衡沉眸,折着手中草棍。「他好嗎?」
「要聽實話?不管你想聽真話還是謊言我都打算告訴你事實。他多次跪求皇上想來牢裏探你,皇上不見他也不允他;他吃不下飯喝不進水,瘦得好像竹竿、風吹即倒;他放了玉璃,聽說你明天要被賜死,嘔出一大口血仍昏迷未醒。因為刑期将至,皇上才準我一人來探你。」蘇清淩盡量克制自己不帶感情的說出這番話,卻見杜衡濕紅了眼眶。
「……叫太醫看過了嗎?」
「右院判診的脈,說是急火攻心,現已無性命之憂。小荻每天備好湯藥和粥,由我幫忙送去,他也很惦記你,總是一張哭臉。」蘇清淩再也忍不下去,這段時日明知一切卻壓抑着自己,如此終局可有一人能笑得出來?命都沒了,還談什麽纏綿自有時!
「你放心,我沒告知崇臨真相,只說你曾要皇上善待他,和藥中之毒是為保命兩件事。他以為你像供詞所述那樣,因奉昭貴妃之命毀瑾妃容顏、毒死琴昭儀腹中胎兒,下藥損恒帝龍體方才獲罪。」
闵太宰供了杜衡很多大罪,後來被新君封口割了舌。最後讓杜衡問罪畫押的罪狀僅餘如上幾條。
蘇清淩曾逼杜衡言明一切才肯幫他勸崇臨解權。但真相太過殘忍,知情誠如不知。
九年前,杜衡與六皇子相識,他為他成為太醫,發誓要治好他守護他一輩子。但在靈山,眼看崇臨病入膏肓,杜衡卻無力回天。他獨自返京逼問父親,才知其受昭貴妃之命給崇臨下過七寸草的毒。此毒服下後頃刻侵入髒腑,久服、擅解或擅離都會令人衰弱而死。崇臨緊追杜衡回到宮中,再次相見,昔日故友卻恍如生人。
這就是長達八年謀劃的開端。
杜衡以保全父親為由,代其為昭貴妃做事,說服她讓崇臨服毒暫留性命,人盡其用、指掌兩部以輔佐三皇子。同時接近太子,令昭貴妃投鼠忌器,熟悉兩方勢力與暗中勾連。
假意暗害,邊用毒邊解毒相救崇臨性命的是他;長宿妓館、與杜家撇清關系自掃出門的是他;掐算時機,施計逼迫太子親征的是他;曉以利害,勸誘兵部尚書倒戈相向偷取虎符的是他;下毒弄瘋昭貴妃、斷恒帝最後一口氣,致使三皇子提前篡位的是他;教崇寧暗中折返,奪兵圍城甕中捉鼈的是他;以江山為餌,保了崇臨和自己性命前程的也是他……
還有多少事是他不曾也不能說的?
杜衡把手伸到草席下摸索再三,拿出件布片包裹的小物遞給蘇清淩。
是個染了血的香袋,孔雀藍的緞面上彩繡着一只仙鶴,羽翅微展,栩栩如生。
「這藥香有舒緩咳喘的功效,幫我交給他。」他綻現的笑容恍若昙花。「有你陪在他身邊,我可以放心了……是夢便有醒的時候,就讓他、當是一場夢吧。」
尾聲
又是一年春來,靈山峰上雖還覆着白雪,嫩黃的迎春花卻已綴滿枝頭。晌午暖陽和煦,崇臨拿了掃帚掃雪,白色錦袍下擺沾染上些許污泥。
通道成癡的恒帝死後,道教威勢大不如前。清虛觀本是山中小觀,香火不繼之下,原在此間的道士都去投奔數百裏外有「養真福地」之稱的鎮江茅山道觀去了。如今只剩崇臨一人留住于此,生活起居則雇了一戶山民代為照料。
去年此時,羌人、阜匪軍之亂正鬧得腥風血雨,又逢恒帝大喪,三皇子崇嘉假造诏書謀權篡位。太子崇寧兵圍宮城捉拿叛逆,賜死三皇子崇嘉、四皇子崇德、太宰闵世賢、昭貴妃、太醫杜衡等二十餘人,上百大小官員降職、罷職或流放。
新君即位後,委董晟為主帥趕赴郡蜀。董晟集合漢榮、九龍駐兵,先奪回關東營,再兵分兩路同時拿下興邑、敘永,進而直逼雅安,同邵琰展開攻防戰。羌人失了東營,孤軍深入、補給難濟。老将何奎酉領兵趁夜火攻奇襲,耗損近萬兵馬血拼奪回關西營,至此羌人被除頭去尾,已是強弩之末。
崇寧下旨巴蜀、巨鹿、會稽等旱澇受災府郡減免賦稅三年休養生息,望仙臺亦停止施工。歷經數月鏖戰,阜匪軍人心離散,驚恐中半戰半降,邵琰自盡殉城。
大劫過後,國中元氣尚待恢複,一切漸回常态。
安頓好朝中大小事務,崇臨辭去國相之職到靈山生活已有半年。雖然是同樣的所在,如今卻一片死寂。
那時自己自請來此避世休養,沒想才住不到兩個月,就從京城追來了位新賜封的少年太醫——自己想忘卻不能忘、唯一傾心相待的故人。
那人厭惡虛僞熱鬧的宮廷筵席,在一起聊天烤火便覺心滿意足。那人說要當他的主治太醫,毫不猶豫舍了天下士子争搶的狀元頭銜,還差點受廷杖而死。
那人號稱千古不遇的奇才,卻一直在幹蠢事。明明就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自己竟比他還傻,沒能察覺他的本心。
沒能,相信他。
掃雪至觀門前,崇臨俯視蜿蜒曲折的狹長石階,漫蓋薄雪,直延伸入濃蔭深處。他有些疲累,咳了好一會,從懷裏掏出香袋湊到鼻端深吸幾口氣,靜待喘息平複。
如今自己依然活着,是因為他希望自己活着。但也只是活着而已,很神奇的,所有感覺都消失了。就像呼出的白霧一樣輕飄飄,什麽時候消散都不會難過留戀。只有香袋的苦澀藥香長伴長随,才時刻提醒他自己仍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下方山道突然響起輕微的踩雪聲。想着許是李嬸送湯藥來了,卻見一個戴鬥笠着素袍、身材颀長的男子踏雪而來。那人似也發現了他,擡頭之間四目相對。
精雅靈動的鳳眼,墨黑微赭、随意绾束一側的長發,俊秀得仿若妖魅般的容貌。
心一瞬停滞。
兩個人就這麽互相凝望,眼中只映出彼此。
崇臨丢開掃帚,大步疾跑奔下石階。腳下猛的滑了,也不去尋攀扶的東西,任由自己直直跌落下來,被迎入溫暖的懷抱。
那人緊擁着他滾在一旁山石上,硬生生當了肉墊,龇牙咧嘴直呼痛。
待靜了下,他輕撫他的頭,調戲道:「方才,我還以為是太上老君降了天仙下來。」
熟悉的聲音,思念的懷抱。
男人把臉埋在他肩頭苦笑。「想過千百次,卻沒想到是這麽疼的重逢啊。有些時日沒見,你是不是沉了些?」
那人依舊口沒遮攔。不是鬼,也不是夢。是鬼是夢不會這麽氣人,氣到他連呼吸都揪着心的疼。
崇臨抱住身下之人再也壓抑不住,像初生嬰兒一般嚎啕大哭,用力捶着男人的胸膛,指甲在他頸間抓出道道血痕。
「杜衡。」他顫抖着輕喚他的名字,不是對着無數夜晚所向的孤寂虛空,而是對溫暖懷抱中緊擁的摯愛故人。
雕花窗棂紫漆已剝落,有些朽敗。風鑽進屋內,油燈火苗閃爍跳躍,一室昏暗橘光搖晃着。
卧榻幔帳依舊束起,杜衡輕吻着身下耳根都羞紅了的崇臨,嘴邊噙着笑,不時在他頸側、耳垂咬上一口,手指梳着他披散的長發。
「你、玩夠沒有?」崇臨薄怒凝眉,哭腫的眼睛仍像杏核一般。「就算大哥肯用假鸩酒保下你的命,也絕不會說出我在這裏,你怎麽知道的?」
杜衡溫熱的呼吸流連在他唇畔,左手不規矩地伸入他的衣袍。「我聽說有人在靈山見到了神仙,是位美得不可方物的白衣仙人。住在靈山的仙人,我只見過一個。」
肌膚被微涼的手指撫過,崇臨脊背都竄上麻癢,不自覺洩出呻吟。「啊……你、你這人,倒是越來越……油嘴滑、舌……」
解下衣物裸裎相對,崇臨全身瑟瑟發抖,避着他的視線用手背擋住雙眼。杜衡拉過他的左手,吻上灼傷的傷疤。那疤痕已舊,顏色淺淡的揉成一小塊醜陋突起,可他的動作卻如對待珍寶般憐惜。
舌尖沿着鎖骨一路舔吻到小腹,當摸上崇臨腰側時,突然被他緊緊扣住了手腕。
「我……」崇臨抑着喘息,咬了下唇偏過頭去,聲如蚊吶。「我不比你、熟谙煙花風月之事……你喜歡怎麽做,教我。」
杜衡聞言無奈笑起,「鬧別扭吃醋不直着說,拐彎抹角做什麽?」
「我沒有……過去的,就算了。」話雖說得大度,崇臨神情卻沒那麽大方,皺緊眉頭仿佛吞了苦藥一般。
杜衡嘆口氣。原不打算對崇臨解釋八年間他所做的任何事,那些深重黑暗的一切已成過往,就該煙消雲散。但眼下這誤會若不澄清,怕是一輩子都會落下芥蒂。每到親熱之時都要看到這副苦瓜臉的話,豈不太過悲慘。
扳正崇臨臉龐,杜衡凝視着他雙瞳,一字一句認真道:「不管是琅環、崇寧,還是傳聞中的妃嫔宮婢妓女小倌,我從沒抱過,一個也沒有。」
崇臨難以置信的張大雙眼,好半晌,唇角浮現驚喜笑容,卻抿着嘴強忍。「騙人……的吧?」
杜衡含住他胸前突起狠狠咬了一口,疼得崇臨叫出聲來。
「他們又不是你,傻瓜。」
是啊是啊,我本來就是傻瓜。崇臨不滿的喃喃自語,話沒說完就被枕邊人攫住雙唇,把那竊笑封在了口中。
今晚夜色很美,玉白圓月高懸雲端,屋內燈火如豆,映出床上纏綿相擁的兩個人影。
東君攜春風翩然而至,山間,已不複料峭冬寒。
番外 歲月靜好
「喂,你怎麽就進去了?看病先交錢,診金七文,門口貼着呢!」小荻一把揪住人高馬大、滿身腥臭味的賣魚楊就要往外扯。
「今兒個手頭不寬裕,我和杜兄弟說。」
「天王老子也不行,先交錢。」小荻寸步不讓。
聽到争執,崇臨掀簾子出來。「是楊二哥啊。診金改日再付,先進來等吧,前邊還有三位。」
賣魚楊嘿嘿一笑,一溜煙鑽到裏面去了。
小荻目瞪口呆。
這日子真沒法過了!枉取了「衡壽堂」這麽個響亮名字,帳目卻連收支平衡都做不到。白開的方子、白看的病人、白送的藥材……數都數不清。他認真的想,趕明兒寫個匾改叫「慈善堂」算了。
當年滿臉邪魅,風流倜傥、花見花開的杜太醫,如今着一身素色布袍,長發拿根麻繩随意束了,歪坐在瘸條腿的破椅子上給人診病。
崇臨最愛看此時的杜衡,看多久都不膩。雖然還是一副懶散模樣,神情卻十成十認真,望聞問切毫不馬虎,只有揮毫開方子時方見得當年飛揚神采。
尚在宮裏時,為救崇臨,杜衡骨裂沒好就強行用勁,傷上加傷落下後遺症。右臂不能提重物也難自如彎曲,遇到陰雨天更是疼得死去活來,寫字控筆也不若從前穩當有力。
杜大夫一手行草太過龍飛鳳舞,連藥房的抓藥師傅都認不清,病患來投訴也不是一、兩回了。後來,看不過去的崇臨便全數代筆,連這唯一一個給他發揮的機會都斂了去。
三年前,兩人決定抛卻過往身分,下山開始新生活。白天在街上擺攤子給人診病開方,閑暇時崇臨就去鄉學教書添補家計,有時也代寫書信、對聯來賣。
開始時自是艱難,看熱鬧的多、來看病的卻少,同行無賴砸場子轟人都見怪不怪了。但漸漸的,人們發現這兩個京城來的小哥不僅臉生得俊俏,學問本事也是一等一的,生意這才日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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