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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三,明慎乖乖換上了婚服。黑底描金的蜀錦,袖口敞開,衣袂如同蟬翼般輕薄,穿在身上好似一朵綻開的黑色花朵。
深冬的庭院中,神官們魚貫而入,為他披上墜着繁複純銀珠花的羽織氅衣,明慎覺着自己變成了一枚引魂鈴,走起路來叮當作響。
沒有人告訴他應當怎麽做,老太監只說:“阿慎,到時候會有人告訴你怎麽做,你跟着旁人走就行了,不要問太多。”
玉旻也沒有告訴他應當怎麽做。他甚至沒有見他,只隔着一扇屏風,靜靜地凝視着闊別兩年的人的身影,看着他在後面手忙腳亂地套上衣服,想要出來跪拜,于是制止了他。
那聲音中也聽不出什麽情緒:“不必問安了,朕等着你。”
所謂哄着,那便是普通君臣的關系,玉旻讓他怎麽做,他便怎麽做,保命要緊。明慎稀裏糊塗地過來,就知道自己要與人成親了。
等待他的是一場婚禮,比他預想的情況好上不少。
明慎問別人:“你們知道我要娶誰家的女兒嗎?”
沒人理他,神官們為他量着尺寸,他被掰着肩膀挺直脊背,微微仰起他潔白的脖頸,如同在人前被扒開殼抻直的蝦。
神官含笑說:“做得短了些,明大人長高了不少,一會兒繡娘過來,加補一段。您想先試試這個頭冠嗎?”
明慎回頭一瞧,見到神官捧來了一個華麗莊重的冠冕,看上去比秤砣還重,額冠附近還有沉沉墜脹的東珠美玉,密不透風地用珠玉翡翠堆疊起來。
明慎搖搖頭:“這個太花了,我不是很喜歡……這是誰設計的?我記着宮中以前的玲珑造中,沒有這種風格的呀。對新郎來說,是不是太花哨了?”
神官掩口笑:“這是陛下親手繪圖設計的。”
明慎立刻慫兮兮地改口道:“華而不俗,繁而不亂,昳麗天成,不愧是陛下的眼光,我拍馬都趕不上。”
他伸手往外指了指:“那我現在能出去走走麽?我來不及睡覺,有一點困,想出去吹吹風。”
神官們也不管他。明慎便披衣走出去,在大殿外的回廊中站了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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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還沒停,可他渾身燥熱,為一個不清晰的前程而心緒煩亂。袖子裏有什麽東西硌到了他,他随手摸了摸,發現正是玉旻要他回京的聖旨,于是趁着四下無人,順手丢進了炭盆裏。
他小聲咕哝道:“這都是什麽事兒呀。”整個人像是被戳破皮的湯包一樣,洩了氣。
他想着自己的新娘會是誰。
炭火噼裏啪啦地燒着。還沒想明白時,他忽而聽見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一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雪白的小丫頭片子出現在他面前,眨巴着烏黑的大眼睛瞧他,先是看了看那盆裏燒得看不見的聖旨,而後粉嫩嫩的小手一遞,一板一眼地道:“喝藥,不吹風。”
小姑娘遞來了一碗烏黑的湯藥,看起來很可疑。
明慎看她穿了一身流光溢彩的錦緞團絨,問她:“這是你做的泥巴湯嗎?”
小姑娘一臉正氣:“不是,是你要喝的藥。”
明慎久病成醫,很快聞出了那是驅寒的香薷姜茶,正是他小時候慣常喝的那一種。
他接過來,又瞥了一眼小姑娘的相貌,發覺這小女孩長得和玉旻有六成相似,看起來只有六七歲。玉旻無後無妃無子嗣,這小姑娘多半是他的妹妹。
明慎試探着問道:“公主?”
“我叫玉玟,你可以叫我玟玟。”小姑娘答道,“以前我被皇兄送去了姑媽家,不在京城,所以你不認識我,可我知道你是皇兄的伴讀,皇兄說你長得很好看,我就過來了。”
明慎起身踏入雪中,低頭問她:“那帶你過來的人呢?”
小姑娘指指院外。明慎一瞧,只瞧見了低垂天幕下的落雪。
他找來一把傘,抱起小姑娘,出去尋帶她的乳娘,走了不出百步就尋到了。他與乳娘攀談了片刻,得知這小公主與玉旻并非一母所出,她是玉旻生父與一個側妃生下的孩子,險些折損在老皇帝手中,早早地便送出了宮,今年玉旻登基,才将她尋回。
這件事明慎也不知道,玉旻也不曾向他提起。
明慎摸了摸小姑娘的頭,心中有了一個隐約的猜測:或許他将要迎娶的新娘便是這個小丫頭。
公主出嫁,要把人從宮中接去驸馬府,但如若公主年歲尚小,便會讓驸馬入宮陪伴,婚典的制式也會有些許不同,與他現在的情況是吻合的。
簡言之,就是帶孩子。
玉玟年紀小,朝中多有居心叵測的人,未必不會觊觎驸馬之位。玉旻連他都瞞着還有個妹妹的事情,想必十分心疼這個小丫頭;他又知曉他的為人,找他來照顧她似乎也合情合理。一個傀儡驸馬,什麽時候都是能用的。
明慎心下已經有了八成推測。他撐傘立在雪中看着她們消失在遠處,确認了小姑娘的安全後,踢着碎雪慢騰騰地回去了。
百尺之隔的地方,眼力好的人亦由太監撐傘立在大殿前,遠遠地看着雪地裏的人。周圍靜得能聽見心跳聲。
有個小丫頭片子踽踽而行,像個雪團子一樣滾過來,遠遠地叫了一聲:“皇兄!”
玉旻彎腰把她抱起來,問道:“藥給他喝了嗎?”
小丫頭道:“明哥哥送我回來了,還沒喝,不過我感覺他會喝的,皇兄,你為什麽不直接送給他?”
玉旻又看了一眼遠處雪地中的人影,勾了勾唇,眼裏卻看不出喜怒:“他怕朕。”
片刻後,又補了一句:“——朕怕他跑了。”
玉玟說:“這樣不可以的,皇兄,他越是怕你,你越是要去見他。”
玉旻眼中這才帶上些許笑意:“朕也想,可是玟玟,成親前未婚夫妻不能見面,這是規矩。”
明慎回了回廊中,安靜地坐下,将那碗已經微溫的藥端起來慢慢飲盡。
他喝完藥後又迷迷糊糊地打了一會兒瞌睡,剛閉眼沒多久,就磕在了另一旁凸起有棱角的橫木上,疼得他立刻清醒了過來。
明慎看了看天色,又等了半個時辰,終于聽見裏面的人叫他,說是衣裳已經改好了,吉時已到。
他回到了大殿中,低頭讓人為他戴上沉重的冠冕。珠玉翡翠墜下來,果然砸得有些臉疼,明慎想摸摸自己的鼻子,雙手卻都被神官握住了,只能任憑自己由他們帶着前行。
起初,他還能透過珠玉的縫隙看見路,等出門上了轎子,又有人往他頭頂蓋了一塊看不清顏色的布,這下他是完全找不着方向了,權當自己是個瞎子。
風聲嗚嗚地從轎邊過去,明慎手中握着一根神官交給他的白虎尾巴,刺啦啦的有些僵硬,很沉,據說是辟邪用的。
他差點又在轎子裏睡過去,被叫下來時連腿都時軟的。但他迅速地恢複了清醒,被神官牽着去了殿內。腳下很柔軟,陣陣熏香襲來,帶着金獸爐火蒸騰的熱氣,明慎隐約感覺到這裏面的人不多,仿佛這是一場秘密的大婚似的。
他來不及多想,方聽見有人在高處叽裏呱啦念誦了一大堆他聽不懂的咒文,手裏又被塞了一盞微燙的酒。
神官在他耳邊道:“共有三杯,您都喝下便罷了。”
明慎也小聲道:“我沾酒就倒。”
神官:“……”
三杯酒下肚後,明慎除了想睡覺,已經沒有了任何的想法。
儀式沒有他想象的那樣漫長,他感覺自己被什麽人半扶着肩膀,又帶上了轎子,最後停下來時,他還記得目标明确地找宮女要床。
帶着鼻音,軟軟糯糯地,就說:“這裏沒有江南好,我要回江南睡覺。你們跟旻哥哥說一聲,我回去了。”
宮女被他吓了一跳,趕緊帶他去內室卧房裏,還哄他:“好好好,明大人,這裏是江南了,你去睡。”明慎便信以為真,一頭栽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睡到半途,他隐約知道似乎有什麽人走了進來,立在床前看了他一會兒後,又扶他起來,給他用熱巾帕擦臉,替他寬衣。
衣裳剝下來的時候很冷,那人懷中又很暖和,明慎下意識的往裏頭擠了擠,随後手腕便被握住了。
玉旻低頭看着他,暫時停下了動作。
明慎在他懷裏睡熟了,呼吸緩緩地拂在他頸間,帶着淡淡的藥香。玉旻僵了一會兒後,接着替他寬衣,把人用被子裹好之後,又伸手拿來了兩杯酒盞。
一杯倒滿,另一杯只是淺淺沒個底。他握着明慎的手指拿起其中一個,命令道:“拿着。”
明慎迷迷糊糊的,拿不住,僅有的那點酒液也灑了出來。玉旻也不管這麽多,他調整了一下坐姿,手腕穿過明慎的臂彎,送着酒盞喝了一口,又用手指蘸了一點清涼的酒液,擦在明慎紅潤的唇間。
“不異爵飲,即為共牢。共牢有同尊卑之義。體合則尊卑同,同尊卑,則相親而不相離矣……”
他俯身将杯盞扣在地面上,按照習俗,一正一反。
“宛陵明氏,明家獨子,從此與朕同尊卑,同生同命。明慎,這是合卺酒,你要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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