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明慎心知這是蔔瑜給他機會入宮見玉旻,跟蔔瑜道過謝後,立刻揣着自己的折子奔過去了。他拿着清吏司的腰牌,層層通報,報到最後把程一多給驚動了,親自把他給請了進去,又教訓了通傳者說他沒眼力見兒:“陛下早有聖旨,宛陵明氏入宮無須通傳,直接放行。”

這才把明慎接回宮裏。

今日蔔瑜格外開恩,讓明慎進宮送卷宗,又準他送完後便歇班。這還是早晨,差不多就算是給他放了一整天的假。明慎也因有空先回了一趟見隐殿查看他的小刺猬,繼續和小貓溝通了一下感情,又繞路去看了一下玉玟。

玉玟正在跟着她的宮廷老師學詩書禮儀。在關于皇家公主的教養上,玉旻開了個先例,因為玟玟不喜歡那些迂腐陳舊的女學官來給她講女德女訓,便破天荒地找來了曾任過太子太傅的幾位老講官,和幾位世家子弟一起學習。明慎過去時,正看見玉玟跟着一群世家子弟學辭賦,冰雪聰明的模樣,不比任何人差。

明慎是臣,不便讓外人知道他們的淵源,故而只是遠遠地等在廊下。玉玟眼尖看到了他,立刻來了十倍精神,坐得端正筆直,連夫子的問題也要搶着回答,氣勢嚣張,直壓得同班的男孩子們擡不起頭來。

最後太傅着重表揚了玉玟,又重重批評了其他人。小男子漢們一個個愁雲慘淡,玉玟卻不管這麽多,連老師的誇獎都顧不得聽,直奔廊下。

“見隐哥哥!”玉玟說着就往他懷裏跳。明慎笑着把她抱起來,轉了一個圈兒,又把她放下來,摸着她的頭,問道:“玟玟最近還開心嗎?哥哥這幾天太忙了,都沒顧上來看你。”

玉玟扁扁嘴:“我就知道,你不來,哥哥也懶得來了,他每次說是和你一起來看我,可是其實就是想跟你待在一起。現在好了,你忙起來了,皇兄就不見我,玟玟就只有上課、學跳舞和看書,一點意思都沒有。”

小姑娘把自己形容得慘兮兮的,明慎哭笑不得,伸出手去刮她的鼻子:“正好哥哥找陛下愛有事,玟玟要跟我一起嗎?”

小女孩立刻抱住了他的大腿,歪頭對企圖把她抓回去寫功課的嬷嬷努努嘴:“看,見隐哥哥說了!我要和見隐哥哥,不,皇嫂一起玩。”

玉玟搬出了皇嫂的名頭,嬷嬷也就只好由她去。這小姑娘力氣還不小,明慎還沒反應過來時就被她撒丫子拖着跑了起來,一路跑跑停停,拐過了春梅盛放的園林和潺潺流水,這才停了下來。

明慎擡眼一看,這個地方他不大認識,唯一能确定的是離玉旻所在的長寧殿恐怕差了十萬八千裏。

“小玟玟,你帶我來這裏幹什麽?我們不是去找陛下的麽?”明慎問道。

玉玟卻安靜下來,扯了扯他的袖子,用另一只手比了噓聲,示意他靜下心來聽。

他們所在的是靠近禦花園的一處開闊亭臺中,往北走幾百部就有個清冷的戲樓,此時明慎也認出來了,那裏是他與玉旻年幼時探險過的地方,因為那兒曾經吊死過妃子,故而荒蕪廢棄,也沒什麽人敢去。兩年過去了,故地翻修一新,隐約可見燈火閃爍,歌舞升平,婉轉唱腔如泣如訴,悠遠動人。

“宮中最近在搭戲臺子麽?玟玟,你是不是想去聽?”明慎詢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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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玟卻滿臉不高興:“我不去,見隐哥哥,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

“什麽地方?”

玉玟道:“這是皇兄養女人、準備幹壞事的地方,皇嫂,前幾天那個臭王八想跟皇兄套近乎,送了他十幾個女人,聽說今天也跟着皇兄一起喝酒了,皇嫂,你也不管管嗎?”

“啊?”明慎先是愣了一下,而後看向遠處的舞榭歌臺。

晨間的湖水邊還彌漫着霧氣,隐約透出裏邊女子的曼妙腰肢,不止一個,而是一群。

明慎笑了:“哪個帝王都是需要絲竹雅樂、跳舞助興的,玟玟,說不定當中還會有幾個成為旻哥哥的妃子呢。”

他近日也一刻沒有放松過學習。自從上回聽玉旻說過什麽帝後守則之後,他自個兒也找了些書目來看,可是看到的都是勸勉皇後懂禮知禮、與君主相敬如賓的夫妻之道,似乎對不上,也不知道玉旻看的是什麽歪門邪道的版本。

書目是對不上了,可有些事情他不用看書也知道,比如雖然本朝男子四十無後方可納妾,但皇帝不一樣,君王肩負的衆人之一便是将皇家血脈傳承下去,玉旻的生父在做讓皇帝時都有二十八個妃嫔,老皇帝更是了不得,後宮烏泱泱上百人,連名字都記不住。

而玉旻,據他對他的了解,自小喜歡的應當是女人。

明慎對于這一點是早有準備的:玉旻會納妃,甚至會廢後。年少時突然心血來潮,聽信神言立下的皇後,未必能長久。

明慎這句話剛說完,玉玟猛地甩開他的手,快步往回走去:“皇嫂真讨厭,每次都說這種話,我聽了不開心,皇兄聽了肯定更不開心,我生氣了。我說過了,只有你長得好看,我不喜歡別的醜八怪來當我的皇嫂,一個也不要。”

明慎一看,得,這小姑娘又開始使小性子,他趕緊上前幾步把小家夥追回來,好好哄道:“好好好,我不說這種話了,你別鬧脾氣好不好,玟玟?”

玉玟還是一副要哭的樣子,眼淚汪汪的,噘着嘴不理他。

他想了想,哄孩子事大,吹牛皮事小,便向玉玟保證道:“皇嫂只有我一個,我保證。”

玉玟開始擦眼睛,哭哭啼啼地道:“那你要捉奸,你要去打醒皇兄,我這幾天睡不着,到處找你,可是都找不着,聽說那個臭王八王跋還給皇兄灌酒喝,男人都不靠譜,很容易就着了道的。”

明慎:“……行,咱們去捉奸,若是旻哥哥在幹什麽不正經的事情,咱們就打他,好不好?”

玉玟臉上這才有了些笑模樣,又勾着他的手,親親熱熱地往長寧殿走。只不過走了一半,小公主又停了下來,拽着明慎開始上下打量他,有點嫌棄:“嫂嫂,你就穿得這樣清淡去見皇兄?”

明慎穿的是禦史臺的正經官服。他開始摸到些這小丫頭片子的套路,反問道:“不好看嗎?”

玉玟這才悻悻地道:“好看的,接着走吧,不過,嫂嫂,你低頭下來一點,我給你摘一朵花。”

說着,她掐了一朵細小的梅花,踮起腳,費力地在明慎頭頂插上,由于前幾天落了一場雨,梅花花瓣小而軟,剛固定起來就半碎了,只能軟軟地被發絲勾住。玉玟鼓搗了半天還沒好,幹脆洩了氣,幫他把花心掃走了,只剩下米粒大小的花瓣夾在發間,再扯便要動了明慎的發簪。

玉玟不敢動了,灰溜溜地給他道歉:“對不起,皇嫂,我是想讓你變好看的。”

明慎彎起眼睛笑:“好啦,現在咱們可以專心去抓奸了,對不對?”

玉玟這才乖乖跟他走。

一路走着,明慎想着小姑娘告訴他的,說是王跋這幾天跟玉旻套近乎,又是送美人又是送古玩的,恐怕另有玄機。

他知道王跋是張念景的頭號黨羽,最近在前朝鬧得不可開交的這一幫人中就有他。如今主動示好,算是要跟玉旻和解妥協,還是想讓玉旻麻痹大意呢?

他覺得,恐怕是後者居多。

這麽一想,他的腳步也不由得快了一些。剛拐過長寧殿外的宮牆,明慎首先聽見的卻是女人壓低的哭音,在一擡頭,侍衛、宮女,擠擠攢攢的都被趕了出來。

有了上次玉旻非常不正經地弄吻痕給他的前科,明慎一下子就想歪了,還有點驚恐——玉旻這莫非是,光天化日之下就狂浪了起來?

雖然知道不大可能,但他還是大氣也不敢出。他想停下來問問怎麽回事,卻看見宮人們都噤若寒蟬。玉玟着急地推着他快走,明慎被推進了園子裏,玉玟自己卻被逮住了——守在圓門口的程一多一把把她逮住了,抱起來捂住她的眼睛:“小殿下,別進去了,裏頭打殺人了,切莫污了您的眼睛。”

回頭又對明慎道:“哎喲,阿慎,您來得正好,這個裏面……”

庭院中傳來隐約的血腥味。明慎望過去,見是一個被廷杖打得血肉模糊的赤裸女子,只勉強蓋了塊布遮擋,人已經奄奄一息了。

“這是?”明慎詢問道。

老太監低聲道:“又是一個吃了熊心豹子膽兒的,敢跟陛下的茶水中下情藥,這不,被陛下發現了。”

明慎立刻懂了怎麽回事。

情藥他沒見過,但聽窯子裏的人說過,類似于五石散這類的玩意兒,有用的确是有用——有人能在床上一展雄風,可是副作用更多,說到底都是藥,這種藥的毒性還要更大,經常還有人亂吃藥,活生生把自己吃死了。

至于心慌、胸悶氣短、氣血不調等症狀,更是常見。

明慎擔心玉旻的身體,立刻就沖了進去,頭也不回。

留下玉玟在後面眼巴巴地看着,問道:“程爺爺,皇兄是不是被人下毒了?會有事嗎?”

程一多道:“噓,小殿下,太醫已經來看過了,問題不是很大,劑量也小,藥效早就過了。太醫不放心,還開了溫吞的方子調養,可是陛下不肯吃,讓我們傳明大人過來,還特意叮囑明大人不過來他就不吃藥。這不,咱們還沒來得及通傳,您就帶着明大人過來了。”

小丫頭眼睛一亮,伸手跟老太監擊了個掌。

大殿裏燃着很重的香,煙霧缭繞。

玉旻閉眼躺在床上,呼吸有些急促,似乎已經睡着了,但是睡得不是很舒服。

明慎在床邊坐下,伸手探了探玉旻的額角,有點燙,但沒到發燒的程度。他看見玉旻的嘴唇上起了些碎皮,于是端來溫水,洗淨手過後蘸水慢慢地塗抹玉旻的嘴唇。等玉旻的嘴唇變得紅潤之後,他才放心地放下碗,而後又擰了熱巾帕過來,給玉旻擦了手臉和四肢。

他左看右看,玉旻大約是需要休息——他面容似乎有些疲憊,睡得也很沉。

“那我就不打擾你啦,旻哥哥。”明慎小聲說。他把袖子裏的卷宗和奏折都拿了出來,放在玉旻床頭,剛要轉身,卻發覺身後人動了動,接着有什麽東西沉沉壓在了他的脊背上。

是玉旻溫熱的身體。

年輕的帝王從背後抱住他,緊緊環着他的腰,小孩撒嬌似的,聲音低啞:“又是朕不叫你來,你便不來。”

明慎推了推他,耐心道:“我這不是來了嗎?旻哥哥,你好好休息罷,我過會兒來看你。”

說着就要起身。

“不準走,給朕回來。”玉旻是真的有些不舒服,手指沒什麽力氣,人也昏沉,“皇後,我病還沒好,所以你不能走。”

明慎哭笑不得,覺得玉旻大約是真燒糊塗了:“陛下,您好好喝藥,病就能好啦。”

玉旻還是抱着他沒松手,灼熱的呼吸噴在明慎耳畔,連帶着聲音也有點灼人:“朕不是說這個,皇後……阿慎,寶寶。”

他一口咬住明慎的脖頸,仿佛野獸叼住獵物般,低聲道,“藥勁兒沒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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