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明慎有了兩天假, 從宮中回去後便開始一心一意地準備起霍冰的生日來。

雖說時間不多,但好在他們人也不多,霍冰也貫不愛吵鬧的, 按他的意思是, 到時候多買些菜回來,随便吃點當做慶賀便好。賀禮照收, 不過來客也只有玉旻和蔔瑜兩位。

和明慎不同,霍冰在外多年,霍家根基深厚,即便是家被抄了, 然而霍琰征戰一生,單是出生入死的戰友便不計其數,養活一個小小的他不算很大的事。

霍冰自小是人精, 輾轉多年, 不僅發展了自己的人脈,還在江南盤下了一塊地,正在宛陵,是他們父親來京前閑置的一塊祖宅,雖然破落,但好歹是一處居所,便在那裏一呆就是七八年。他認識的大部分人,也基本是在江南時認識的。

明慎問過他為什麽偏選在宛陵, 霍冰只道:“當年你在宮裏,我沒辦法把你撈出來, 只想着若是有一天你能活着離宮,家也沒了,無處可去,大約只有來找父親的祖居。我一身的病,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走,哥哥沒別的本事,只能給你留個住的地方。”

一番話說得明慎眼淚都要掉下來了,霍冰瞅着他,又慢悠悠地補了一句:“當然了,我當時去宛陵,也是尋思着父親有沒有留什麽遺産給我們,比如祖傳的寶物之類的……結果什麽都沒有,只有一堆戲偶和妝奁。”

明慎:“哦。”

兄弟倆在庭院裏曬太陽,霍冰便在旁翻檢着這些天自五湖四海送來的生辰賀禮,見到誰的署名,覺着想起來有意思的,便指給明慎講。

他找到一個精巧的盒子,拿來給明慎看:“乖慎慎,來看這個,裏頭放了一面鏡子,你見過這般清楚的鏡子沒有?”

明慎好奇接過來一看,望見那鏡面光潔如水,澄量如冰,照見的東西竟然與肉眼所見的分毫不差。明慎從小到大見過的最明亮幹淨的鏡子是他父親給母親打造的一塊八瓣蓮花鑒,耗時一年磨出來的,細膩光滑,比普通銅鏡照得更清楚,但仍舊如同蒙了一層霧,照見的人也是黃的。

他又把盒子翻過來看了看,見到底部刻着幾個小字:桑,謝,第七二甲子。

霍冰道:“他們是我在江南認識的一對商販,據說是倒賣番邦物品的,經常搞出一些奇奇怪怪的物件,有時還挺神奇。我雖與他們接觸不多,不過他們人很好,還問過要不要幫忙治療我的腿,不過我想我的腿是頑疾了,他們不通岐黃,估計也是杯水車薪。”

明慎疑惑道:“可我沒印象呀,哥,他們來過家裏嗎?”

霍冰想了想:“不曾來,我也忘了提,他們兩人深居簡出,因為倒賣貨品的緣故也不經常出現,鋪子常年都是關着的……說起來這個,我看他們年歲也将近而立,卻不見妻子兒女,大約是斷袖罷。”

明慎:“…………”

他看了看霍冰的表情,想起他和玉旻的事,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哥,你對斷袖怎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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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怎麽看,拿兩只眼睛看。”霍冰道。他随手又發現了一本失傳的古琴冊,也丢給了明慎,“年年都是這些東西,你都拿去玩罷。不過那塊鏡子好好保存着,沒準以後哪年你要給陛下送萬歲賀禮,按照你這個笨腦瓜,實在想不到送什麽的時候,也可拿去充數。”

明慎乖乖答應:“好的。”

他幫着霍冰收拾好了禮品,而後彼此商議了一番,決定一起出門買菜,準備明日的生辰晚宴。霍冰在輪椅邊串了三個菜籃子,明慎背了一個小背簍,就這麽浩浩蕩蕩地去了菜市場。

一去,還碰見一個熟人——

蔔瑜正蹲在地上挑蔥。蔥挑好了,付錢一提,回頭就看見了明慎幹幹淨淨的笑容,沖他揮手,還有……一個被菜籃子包裹的霍冰,氣定神閑,坐輪椅硬是坐出了出征的氣勢。

“蔔大人也出來買菜啊?”霍冰道,“怎的一個家丁仆人也沒有,可憐見的。”

蔔瑜微微一笑:“給你挑生辰禮物,順道來買些菜回去。”

霍冰探頭問:“給我挑了什麽?”

蔔瑜攤攤手:“沒有合意的東西,也不知道閣下的喜好,故而空手而歸。不如閣下現在告訴我,你喜歡什麽東西?”

霍冰道:“哦,沒什麽特別的,就是跟我家這個小子一樣特別俗,喜歡黃金美玉珠寶地契這些東西……”

明慎:“?”

他也蹲在一邊挑了幾根大蔥,沒注意兩人話語間的劍拔弩張。挑完後,他又問蔔瑜:“蔔大人,你愛吃什麽東西,有忌口嗎?剛好您在這裏,要是不急着回家,不妨指點一番。”

蔔瑜道:“我沒什麽忌口的,不過既然陛下會在,我倒是知道一些陛下這兩年間的喜好,明大人同我來罷。”

明慎便推着霍冰的輪椅跟了上去,一路買了不少東西。明慎和蔔瑜負責挑,霍冰在輪椅上不動如山,負責抱着一捆白菜。

後來輪椅上挂着的三個菜籃子滿了,明慎叫道:“哥,快起開,放不下了,我來背你,把菜放在你的輪椅上好不好?”

霍冰臉都綠了:“不行,阿慎,這成何體統?”

明慎就跟他撒嬌:“哥,我們以前在江南好像也是這麽做的呀?就一會兒,一會兒,我們馬上回家了。”

蔔瑜也一本正經地問:“哦,聽明大人說,江南可以,現在不行,為什麽不行呢?是因為多了我在這裏,霍公子放不開麽?可是當初我陪同你去看病時,你也是相當放得開的。”

霍冰的臉色由綠轉黑:“不為什麽。就這樣罷,阿慎,過來。”

明慎就湊過去準備把他背起來,結果被蔔瑜制止了。這位京城第一青年才俊撸了撸袖子,溫和地微笑道:“讓我來罷,明大人,臣記得您上回風寒未曾痊愈,陛下特意囑托過我。”

明慎撓撓頭:“倒是沒問題,可是這……”

蔔瑜接着微笑道:“不必見外的,上回同霍公子去城外看病時,針灸照顧都是我來的,霍公子想必也不會不好意思。”

霍冰:“???”

然而蔔瑜已經在他面前蹲了下來,他只得攀上他的肩膀,任由他把自己背起來。分明兩個人根本不熟,上回看病也沒去,就算是他主動賴在蔔家拼命套近乎,也沒能從他口中套得半點玉旻的消息。

霍冰低聲道:“……你又在打什麽鬼主意,蔔大人?”

蔔瑜道:“沒什麽,只不過是跟霍公子一樣,比較記仇而已。”

霍冰看着走在前面叨叨個不停的明慎——他的弟弟還在不停的感謝着蔔瑜“對哥哥的照顧”。

霍冰:“……”

三人往回走着,還沒拐出菜市口,路上又碰到一個人——

喬裝打扮的玉旻。

他身後還跟着喬莊的侍衛太監,遇見他們的時候,玉旻正在一個古玩店面前停步,還沒進去,就聽見旁邊的議論聲。

明慎:“咦,前面的人好像是旻哥哥。會不會認錯了?”

蔔瑜:“陛下這時候應該在宮裏罷,想來是認錯了。”

霍冰:“哦,陛下原來長這樣?我還沒見過他呢。”

明慎道:“是很像啦,哥,你明年就能見到啦,不過旻哥哥是個皇家小土冒,從沒怎麽出過宮門的,看起來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到處亂逛……你知道嗎,上次明明能用兩文錢買到的東西,他非要給十文!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而且要被人騙錢的。”

玉旻:“……”

他轉身看過來。

旁邊的三人俱是一愣。

蔔瑜遲疑道:“那個,明大人,前面的好像的确是陛……”

明慎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哥,蔔大人,後會有期,我先走一步……”還沒跑出去半尺,他就被玉旻拎着領子給抓了回來。

“你剛剛說什麽?”玉旻盯着他,問道,順手制止了想要行禮的蔔瑜和企圖趁機從蔔瑜身上爬下來的霍冰。

明慎乖乖的:“臣不記得了,話說回來,您怎麽會突然出來了?”

玉旻道:“朕出來淘玉。”

程一多也跟着解釋道:“陛下總說宮中的玉太精,看久了膩味,好玉也要親手過一遍才知道,明日便是二位大人的生辰,陛下是準備淘玉過後直接去府上的。”

玉旻又看了看背着霍冰的蔔瑜,不動聲色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明慎有點不好意思:“裝菜的籃子沒帶夠,我就借用了裝我哥的輪椅……路上遇見了蔔大人,他幫忙背着哥哥。”

玉旻便看向霍冰,略微點頭道:“你便是阿慎的哥哥,朕知道,他經常提到你。不必下來行禮了,既然行動不便,便早一步回家罷。阿慎過來,陪朕看看東西。”

蔔瑜在一旁道:“臣護送霍公子回家。”

程一多也分出了兩個侍衛,讓他們去幫忙搬菜籃子,給輪椅騰出空來。可是霍冰很嫌棄,說什麽也不肯坐回去——那上面沾了些許菜汁和泥水。玉旻大手一揮,解決了這個問題——他命人買下了隔壁鋪子的懸轎,讓人擡着送走了霍冰。

蔔瑜道:“既然陛下提前來了,那臣也提前去府上,不打擾罷?”

霍冰:“……不打擾。”

幾人一番寒暄後,分道揚镳。

明慎關心地看着他的菜籃子,随着霍冰的輪椅颠簸,倒還是穩穩的沒掉出來,等拐過了街角,他才回過神來,跑去玉旻身邊呆着。

玉旻很自然地扣了他的手,帶着他在街上店面中亂逛。看起來倒是不急着買玉,反而給他挑起東西來。

坦白來說,長安街上叫賣的這些東西,實在不入玉旻法眼。可明慎是個要求很低的家夥,看到一個土陶人也會停留片刻,他随便看,玉旻就随手買,最後甚至還給他裁起了衣裳。

等到夜幕低垂時,明慎才反應過來:“咦,您不是來淘玉的嗎?”

玉旻淡然道:“忘了。”

明慎:“……”

玉旻道:“上回朕聽玟玟說,你們覺着能當個貨郎,東西随便拿是很舒服的事,這回你生辰,朕實在不知道送什麽,阿慎,朕把長安街買下來送給你好不好?”

明慎趕緊道:“不,不了不了。”

玉旻道:“若是建造成宮市,到時候就随便你玩。”

明慎道:“不了不了,這個真的不用……”

玉旻瞅着他,眼神高深莫測。

明慎又耐心跟他解釋:“您知道的,雖然您是陛下,也很有錢,臣要什麽您都可以給我,可是臣也是您的……那個什麽,也要持家的,尋常人家丈夫若是敗家,也禁不住媳婦說幾句嘴呀。”

“朕的什麽?”玉旻問。

“那個……”明慎小聲嘟囔了半天,擠出一個字來,“妻。”

玉旻輕輕地笑起來:“也不知道上回是哪個人說,內人善妒,嗯?”

明慎跟他插科打诨,認真疑惑道:“是呀,是誰呢?”他看了看玉旻,見到玉旻一定要給他送些什麽,于是還是認真轉了一圈兒,最後給玉旻指了一個小銀瓶:“旻哥哥,你送我這個當生辰禮物吧,宮裏的春梅快要開敗了,我想回去折幾枝養起來,過段時間還能插柳。”

玉旻便給他買了下來,這才終于同意回去。明慎抱着他的小銀瓶,和他一起走進巷子裏,往家中走,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輕輕地拿肩膀去撞玉旻,咳嗽了幾聲,問道:“那個,旻哥哥,你今日出來,是不是就是想給我挑禮物啊?”

玉旻道:“胡說八道,朕哪有這麽閑?宮裏的東西還少嗎,朕随便拎一樣東西給你,你這個小土冒也能高興半天。”

程一多在旁邊插了一句嘴:“可是您的的确确是翻光了倉庫中上萬件珍藏,花了一下午時間,也覺得沒有一個适合送給明大人的。還是小殿下說,太貴重正經的東西您或許不喜歡,要出來挑,您這不才出宮的?”

明慎眼睛亮起來,偷偷瞥着玉旻:“真的嗎,旻哥哥?”

玉旻伸手往他頭頂一按,低低地笑了:“看把你美的,阿慎。”

明慎道:“我還以為這次生辰,您會……”

玉旻道:“會怎麽?有一點朕要說一下,雖然朕沒怎麽出過宮,固然不懂一支珠花的價錢,可你若是學習策論,對今年國庫均需和各地稅目情況的話,朕是了如指掌的。”他對剛剛聽見的話耿耿于懷。

明慎踮起腳來,在他耳邊悄聲道:“不是這個,是以為您會說,把您自己送給臣……”

溫熱的呼吸拂在耳邊,年輕的帝王一下子就紅了耳根,愣了一下。

明慎怕被他收拾,趕緊跳起來奔進了裏面,從他身邊跑開了。

他們回來的晚,霍冰已經準備好了飯菜。明慎根據桌上多出來的、以前沒見過的一道爨豬肉推斷,這是蔔瑜下廚做的。

席間,明慎這才察覺,人一多起來,家便真的有些像家那麽回事了。讓他有些高興的是,霍冰和玉旻竟然有話說,而且言談舉止間并不拘謹,仿佛已經認識了多年,他覺得這是好事。說不定玉旻真的看中霍冰的才能,他的哥哥也終于能夠像他一直夢寐以求的一樣,在朝堂中一展抱負。

由于明日下午有大餐,他們這頓便比較潦草。明慎把準備工作都做了一遍,雞和豬腿已經炖上,小菜切好,一切忙完後,已經過了一兩個時辰,月亮高懸,院落裏響起沙沙蟲鳴。

霍冰做主給衆人安排了房間,把蔔瑜放去了離自個兒十萬八千裏遠的一個房間——蔔瑜聲稱回家路太遠,總之明日還是要過來的,幹脆住下叨擾。

至于明慎,他乖乖聽從哥哥的安排,讓玉旻住了自己的房間,而他住客房。

他和玉旻的關系尚且未曾公布,霍冰安排下來了,他也不好推拒。兩個人仿佛偷情似的,明慎想多看一眼玉旻都不敢,偏巧玉旻完全不在意似的,幹什麽都要和他一起,還偷空捏了幾下他的臉,搞得明慎義正言辭地提出了抗議。

深更半夜,明慎左右睡不着,幹脆披衣起身,在外面轉了幾圈,呼吸新鮮空氣。可是腳步不由自主地就往玉旻那邊拐了——

他極力說服自己,這是因為擔心玉旻的安全,所以想要查看一番,就像上次守着小公主一樣。

沒想到,他剛沒走出多遠,樓梯拐便冒出了一個人影,提着燈,剛好跟他撞在了一起。燈影晃動,夜風溫暖,暖過人的體溫,帶得心髒都灼灼跳動起來。

明慎沒來得及出聲,嘴唇便被捂了起來,玉旻熟悉的聲音響在他耳旁:“阿慎。”

明慎驚魂未定:“旻哥哥,你怎麽……”

他說着說着便安靜了下來,不說話了,只擡眼瞅着玉旻,眸子亮晶晶的。

玉旻同樣認真地看着他,低聲道:“去你那裏……還是,去我那裏?”

明慎的臉慢慢地紅了,磕磕巴巴地道:“去,去您那邊罷……”

他跟着玉旻進了自己的房間,守在外邊的侍衛和太監都回避了。明慎前腳跨進房門,後腳便被玉旻壓在了房門邊細細親吻,手指急切地往衣襟中伸,扣住他的腰背,又把他打橫抱起來,壓在了床榻上。

玉旻咬着他的嘴唇,輕聲問:“……那朕若真的送呢,你要不要?”

——以為您會說,把您自己送給臣。

明慎哼唧了幾句,玉旻沒聽清,又問了一遍,才看見明慎磕磕巴巴地、努力提高音量,大聲道:“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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