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這天過後, 明慎再進宮,總是時不時地往正南門看一看。

他記得他去年正月來時走的是官道,轎子從正東門過, 對着的就是正殿。後來他稀裏糊塗地跟玉旻成了親, 依稀經過了兩個殿堂,最後被送去長寧殿, 也是不怎麽正式的——大抵因為秘密成婚的原因,也免得興師動衆。

後來他看書也才知道,正統皇後是要走正南門擡進來的,能從正南門過的人, 也只能是太上皇、太皇太後、皇帝和正室皇後。

此門平常不開,一旦開放,便是皇帝的出巡、婚配與下葬, 這扇門背後是至高無上的尊嚴和唯一認可。歷史上那麽多任顯赫的太後與皇後, 還未必走過正南門——那些從妃嫔轉正的,也只能走玄武門。

與之類似,玉旻牽着他的手在太廟中走時,也輕聲告訴他:“朕要你走正南門,就如同朕登基時要走奉天門一般,從禦門聽政的地方走,這才是正經皇帝的禮遇。朕的叔父便不是如此,他禪位而君, 是由朕父親讓出的皇位,他一生都沒有機會從奉天門風風光光地登上帝座。”

明慎小聲道:“那太上皇現在還好嗎?”

玉旻感到明慎捏了捏自己的手指:“陛下, 你還沒帶我去見太上皇。臣想,若是他知道陛下如今這樣勵精圖治,天下一派海晏河清之景,他會後悔的。他以前那樣欺負您,我們也應該欺負回去。”

玉旻哂笑道:“他如今禁足冷宮中,已經将我們過去的滋味嘗遍了。阿慎,莫與這等人費心思口舌,那不值得。”

明慎認真道:“我記住了,旻哥哥。”

玉旻又問他:“對了,朕還想起來一件事。玟玟最近總說學書無趣,同伴無聊,朕每每批評她,她便要跟朕置氣,你想過去陪陪她嗎?”

明慎想了想:“好呀!旻哥哥,這個意思是不是我可以去一并跟着聽講?我聽說玟玟的幾位講師都是德高望重的巨擘,這麽說,我可以一起去聽課?”

玉旻笑他:“朕看你是要當書蟲了,随你罷。”

明慎又想了想,道:“那我等今年春闱過去後就來宮裏陪玟玟,好不好?我哥考試這段時間,我要在家照顧他。”

玉旻道:“不耽誤的,講官每日下午教上兩個時辰,宮內設太學殿供人休憩,你白天照顧霍冰,晚上就來朕這裏,有什麽不好的?禦史臺的事情也沒有很多罷,朕每隔三日上一次朝,朕看你不上朝時就可進宮。”

明慎這才回過味來,拿肩膀輕輕地撞了撞他:“您就是想讓臣住在宮裏罷?”

玉旻笑着看了他一眼:“這是你說的,皇後,朕可沒這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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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慎肯定道:“您就是!您真是太壞了。”

玉旻把他的手指握在手中輕輕摩挲幾下,而後擡起來放在唇邊吻了一下。

他道:“就當是朕太壞了罷。”

明慎嗖地一下抽出手,又瞪他一眼:“旻哥哥,這是在外邊。”

玉旻幹脆把他直接圈在了懷裏,任他怎麽掙紮都不放,看到差不多了,這才笑着提醒他:“是不是笨,啊?阿慎,這裏是什麽地方?除去你我,這裏平日是沒有別人的。”

明慎這才想了起來,太廟除了每日早晚的掃撒宮女太監以外,是沒什麽人進來的。

他也就乖乖由他抱了,一想到周圍沒人,他膽子也大了,還踮起腳來在玉旻臉上吧唧親了一口。

君臣二人在這裏逗留了幾炷香時間,随後在門口分別——玉旻處理這一天半積壓的事務,明慎則回禦史臺上班。

只不過太廟這個地方,漸漸成了他們二人日後私下見面的場所——明慎畢竟不能每天替蔔瑜送資料進宮,清吏司還沒有忙到那個程度,各種借口都用過了,再這樣下去也容易教人起疑。好不容易進宮了,那麽多雙眼睛盯着,停留時間稍長也會有人議論。即便他明慎現在還頂着一個未來驸馬的幌子,但更多的人還記着他曾為玉旻伴讀的事,加之玉旻登基一年了還未立後封妃,這事往後會越拖越長,愈演愈烈。

他們眼下的困難,只是最清淺的風吹草動罷了。

初春過去,再過幾天就要驚蟄了,一陣綿密的雨水過後,又一年春闱在即。

明慎忙着準備霍冰去考試的事,這些天也沒怎麽見到玉旻。他記着自己考試時被凍得半死的事,所以提前二十天訂了一批小炭爐,還特意囤了許多燒起來不嗆的松香炭,護手毛織若幹,毛毯若幹條,全新私人訂制的毛氈輪椅一個。

霍冰上去試坐了一下,說熱得慌,明慎堅持道:“到時候一定會很冷的!尤其是入夜後,考間還沒有擋板,風就這樣呼呼地吹——”他示範了一下,往霍冰脖子上吹氣山風,被霍冰嫌棄地一把推開,而後不情不願地答應了:“那好吧,就用這個。畢竟有種冷叫我們家阿慎覺得我冷,哥哥我卻之不恭了。”

明慎摸了摸頭。

他又去找了蔔瑜,問他是否今年也主持春闱考場事宜,蔔瑜詫異道:“是的,明大人有什麽吩咐嗎?”

明慎有點不好意思,總覺得自己在走後門似的,拜托他道:“那我哥,到時候能不能拜托蔔大人多照顧一下?您也知道他腿腳不好的,尤其凍不得的,行走坐卧,還有一些瑣事……可能也需要人服侍,有沒有可能讓我進去陪他呢?”

蔔瑜道:“這恐怕有些難,明大人。”

明慎道:“我也知道……可是我哥,他雖然嘴上不說,可我知道他很要強的,到時候他出恭入敬還有自己處理床鋪都會很困難,除了我,他也不願意讓別人來做,所以我也不知道要怎……”

蔔瑜打斷他:“您不必擔憂,到時候我來做便罷了,令兄與我如今也算熟識,到時候我會提前為他選用一處偏些的號舍,不至讓旁人看到了生出閑話來。”

明攝仍然擔憂地看着他。

蔔瑜笑了笑:“明大人放心由我來做罷,當年我父親病重時,纏綿病榻,亦是無法下地行走。令兄的情況好上不少,我照顧人還是不錯的。”

明慎于是徹底放下心來。

他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地讓蔔瑜勞心不少事了,明慎覺着再請人吃頓飯,或是口頭感謝已經遠遠不夠,于是親自指揮人打掃了他們對面的府邸,從上到下幹幹淨淨,把庭院中的雜草除淨,将荒蕪的古井挖開,引入清澈的泉水,等着蔔瑜搬過來。

這處宅子本來是玉旻考慮到日後霍冰嫁娶,兄弟倆分家後要住得近,故而買下的。明慎只模糊憑着幼年的印象記得,小時候對面住的似乎是一對老夫妻,在城中開設私塾,一年到頭孩子的吵嚷聲不斷。如今這裏頭已經布滿灰塵,久無人跡,打理起來會相當費勁。

為了表達感謝,蔔瑜入主新家的一切瑣碎的小事,他都提前打點好了。

蔔瑜知悉此事後又上門來致謝,不料明慎進宮了,他只遇見了霍冰。

輪椅上的年輕人在溫書,坐在庭院中,垂眸靜立的模樣看得他恍惚了一下,在那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看到了明慎——那種沉靜,安穩,甚而有些乖巧的模樣,實在是與平日的霍冰大不相同。

霍冰就閉着眼睛曬太陽,靠着輪椅的椅背,溫雅清透的聲音傳過來,每一個字句都很清晰。

讓蔔瑜有點想笑的是,他居然在背千字文。

比起霍冰在人前運籌帷幄的模樣,面對即将到來的春闱,仍然還會檢查一遍這樣簡單的小知識點,這不為人知的小緊張也和明慎很像——

不如說,兩兄弟其實根本就和模子裏刻出來的一樣。雖然容貌并不十分相似,可若是當年的霍冰沒被送出去,他大約也會長成和弟弟一樣的人罷?

或許有點小小的壞心思,欺負一下弟弟,但仍然幹淨得如同一張白紙,和京中每個天真的纨绔一樣,帶着他獨有的固執與天真,詩債換酒,新詞換雪,他該是那樣的人。

蔔瑜沒去打擾他。他立在院子旁邊,聽霍冰背完了千字文,而後毫無轉折、流暢自然地背完了整部麟經,無一缺漏,之後是左氏傳,連篇目順序都一絲不差地背下去,興許是後來說話累了,霍冰開始閉目養神,而眉頭還是蹙緊的,仿佛改成了默念。

蔔瑜将帶來的謝禮放在院中,請明家的家丁不要去驚擾他,而後打道回府。

隔天,玉旻找他議事,正事說完後,談及閑話,蔔瑜笑着告訴了他明慎幫他翻新了住處的事,引得玉旻跟他一塊兒笑:“這個小家夥。”

過後,又想起了什麽似的,道:“他這些天忙着霍冰考春闱的事,連朕也不怎麽見了。”

蔔瑜道:“兄友弟恭,或許正是如此,霍公子有才能,明大人擔憂明珠蒙塵,所以也格外上心。”

玉旻不動聲色地看着他:“那愛卿覺得,春闱過後,朕點他為多少名合适呢?”

蔔瑜怔了怔,稍後亦不動聲色地答道:“陛下難為臣了,春闱還未開始,臣連霍公子能否進入殿試都不知曉,又何能為陛下獻議。更何況,結果如何,全看他本人水準,陛下向來嚴正不阿,臣才疏學淺,無能置喙。”

玉旻笑了笑,沒說什麽,稍後卻轉了話鋒,問道:“張念景近來如何?”

蔔瑜道:“郁郁終日,聽說大病一場,日漸消瘦。”

玉旻又道:“如果朕告訴你,霍冰私下與張念景有勾結,半月前已互通私信,将朕立阿慎為皇後一事告訴了他,愛卿,你覺得朕要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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