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2/2【修整】

葉未雙直到半夜兩點才忙完一天的工作。

他拿着自己這個月得到的少得可憐的酬勞帶着滿足的笑容離開了別墅，這天是他生日，他想要好好過這個生日。父母都已經去世的他，只靠自己一個人獨自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本來他是應該被送去孤兒院的，只是後來突然冒出了個叔叔，也不知道是從那個山旮旯裏冒出來的，還沒身份證，楞是說葉未雙和他有血緣關系。到醫院一做親子鑒定，居然還真的是親屬。這個男人的DNA和他爸的相似度太高，于是葉未雙就被交給這個男人了。但是誰知道事情發展曲折，那個不靠譜的叔叔半路就将他抛棄了，導致葉未雙從小學就開始辍學。所幸的是葉未雙有一個極為認真好學的性子，辍學後到書店買書自學，如今的水平竟也堪堪能夠上一個普通高中生的水準了，這都是他每夜消耗睡眠時間換得的結果。雖然好學，但是葉未雙卻從來不是一個很好的讀書的料子，他有一個記性不錯的腦袋，很多東西他都記得很牢，比如身邊的人什麽時候生日、在過去十多年的每一個日子都發生過什麽、自己出生那天是在下着小雨……但是一看到教科書上的東西，他卻往往會很快忘卻。這的确是令人匪夷所思。而從他所知道的自己的古怪之處來看，這些僅僅是一些邊角。

他三歲時開始能和非生物說話。他從七歲之後就能看到有不屬于人類的身影在晃，而從近幾年開始，他發現自己總會出現一些幻覺，都是一些古怪的、讓人摸不着頭腦的人和事。但詭異的是，葉未雙總會發現這些事竟會在某個特定的時間裏，用全然與他幻覺中一模一樣的方式發生，那些沒有見過的人、從未去過的街道，常常出現在三天後的報紙首版圖片裏。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出了什麽問題，但最起碼他明白這些事不能随便和他人說，他也知道，有些人視擁有這種能力的人為怪物，也有些人，将他們稱為——異能者。

可葉未雙除了擁有這些感官上的能力外，他和旁人沒有絲毫不同。沒有力大無比，也沒有長得奇形怪狀，更沒有瘋瘋癫癫或者擁有什麽其他的超能力。所以白天産生的幻覺，他很快就把它忘掉了。

葉未雙懷揣着扁扁的、老爸留下來的、已經磨損了很多地方的牛皮錢包愉悅地向家走去。在十歲之前，他的叔叔還沒抛下他，那是個性子有點怪的家夥，酗酒、抽煙……但是見識很廣，好像去過很多地方。他在心情好的時候總是會給葉未雙講他的經歷。葉未雙曾經是很喜歡他的，但是自從領養了他之後，不到一年半的時間，那個叔叔就消失了，頂多偶爾送來一兩個包裹，裏面是一些小玩意兒，絲毫沒有繼續接濟、撫養他的意思，也就是說履行他應有的職責。葉未雙知道自己是個包袱，扔到哪兒都嫌髒嫌麻煩，于是在那叔叔和他徹底斷了聯系之後，他明白自己是不會再有什麽親人了。他很自覺地向一個癌症晚期的和藹老伯租了一間很小的房子，一個人住。到現在，他已經獨自生活了六年了。每一天，每一天都是相同的糟糕的日子。不是沒有人和他聊天時知道他的經歷後想來收養他，曾經是有過的，但是那戶人家的女主人——一個很親切的、愛看鴿子的阿姨沒過幾天就死了，從那以後人們就把他當作克父母的災星、噩夢，再沒人敢來收養他了。

葉未雙拐彎進了一個小弄堂。這是他回家的必經之路。視線一下子從燈火輝煌的大街上轉移到黑漆漆的地方，葉未雙稍微花了一兩秒的時間來适應。恍然間，他的眼前又出現了幻覺，那個白須老人騰雲落下，慢慢降落到他的身邊。他的面孔異常清晰，比起葉未雙從前所預見過的任何景象都要清晰，他看到一身古袍的老者向他伸出了一只手：“孩子——”

葉未雙猛然間驚醒了。黑漆漆的巷子裏什麽都沒有。

他頭疼地敲了敲腦袋，大踏步跑進去了。

葉未雙沒有看到，在他身後，一角白袍悄然無息地閃過。

“吶，這是你的……阿蘭，你上次想要的那串手镯我也給你買到了。對了，還有小耳的，你說要吃腐魚，我去菜場找了好久……”葉未雙從自己腳邊那個充滿異味的大袋子裏一件件拿出物品來，然後遞給從房間各處鑽出來的、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聚集了一大片，正安安靜靜或坐或飄在他身邊的透明之物。幸好這裏是他破舊的小房子，而不是大街，要是有人看見眼前的這一幕，八成會被吓得癱倒在地上。因為所有的東西，就在葉未雙遞出去一會兒，就全然不見蹤影，如同直接蒸發在了空氣中。當然，從小就和這些鬼怪們作伴的葉未雙完全沒有感覺到有任何異樣。他對于這些不明生物的認識，僅僅停留在不能夠讓別人知道它們的存在而已。

“啊，對不起，我忘了你還不能接物。”葉未雙歉意地對一個比周圍其他透明之物更厚重一些的“東西”笑了笑，那是一個滿臉失望，看上去快要哭出來的小女孩。僅限于頭而已。它的身子是貓的形狀，腦袋上依舊保留着貓的耳朵。和周圍大多數飄浮的白影不同的是它的下方有一片小小的陰影。“我先替小玲把這個娃娃保管着，等到小玲能變出手來了，可以拿禮物了再給你好嗎？”葉未雙像是哄孩子一樣地說。

小貓女孩耷拉着兩只耳朵，黯然地點點頭。

“冥，這是給你的。”葉未雙微笑着将口袋裏小心包裝的一個小匣子抽了出來，向一個一直靜靜站在角落裏的“人”送去。他是這裏唯一一個人形的鬼怪，說不準是鬼還是妖。但總歸是比這裏所有的妖怪加起來的智慧都要高。葉未雙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出現的，仿佛從很久以前就出現于自己的身旁、眼角的視線之中了，他總是默立，不大有表情，極其容易讓人忽視。但是葉未雙從來沒有一次忽略過他。他對待他甚至比對待其他鬼魂更加認真而小心翼翼。因為這個鬼怪的身上，有一種和他類似的淡淡疏離，就像是珍稀的同類碰在一起，對于對方有着無法用言語表達的珍視和鄭重。

被稱作冥的鬼怪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接過了匣子。據曾經被一個道士消滅掉的老馬妖說，修到了一定功力的妖怪才會有自己的顏色和形體，不然一切都是虛無的。冥有着不同于這裏的其他妖怪的顏色。他在偷偷看冥的時候，明顯不敢看他的眼睛。冥有着一雙銀色的眼睛，淡到看不出來，就像沒有眼珠一樣，但仍能夠讓人感覺到他的視線。他的頭發很長，幾乎到達腳邊，身上裹着一件像是古裝的白衣。也許他想不出什麽衣服的樣式，所以剛開始幻化出的只有一塊白布。兩個袖筒和腰帶還是未雙替他收拾出來的，怕他不會穿複雜的衣服，所以只有一條腰帶。而那條腰帶一旦散掉至今還需要未雙來系。

葉未雙雖然覺得自己像個保姆，但是一想到自己至少不是一個人，就開心起來。冥的樣子看上去是個十八九歲的青年，長得不賴。葉未雙一開始注意到他的時候還呆了一會兒想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好看的人，後來他才發現他是個別人看不見的妖怪。冥全身上下唯一看得出來的顏色似乎就是他烏黑的頭發，配上他一身的白袍，葉未雙總覺得他像是畫上只勾了線條的人，或是相片褪了色。

“不公平！小雙總是給冥最好的東西！”周圍的鬼怪們都大聲叫嚷起來，只是一般人聽不見罷了。

鬼怪的性情偏執，他們認定的東西很難更改，正是因為這一點，才會有那麽多害人的鬼怪。即使現在面對着葉未雙，個中的氣息也已經開始紊亂了，暴躁地在屋子裏亂竄起來。

“不公平不公平！憑什麽？憑什麽？小雙只給冥最好的——”葉未雙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眼前的一只方化了兩手一足的青蛙突然間漲大了身體，兇厲的眼神直直攫住了葉未雙。“不公平！”“不公平……”屋子裏的氣溫猛然低了好幾度，引得蠢蠢欲動的妖怪們紛紛出現了暴動。“不公平……”一雙雙空洞的眼睛全數盯着葉未雙，葉未雙驀地恐懼起來。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些朝夕相處的“孩子們”會對他發動攻擊，他以為它們已經将自己當作……當作什麽？葉未雙驀地一愣。朋友麽？孩子麽？……他無措地緩緩晃動腦袋。從他黑色的眼瞳中，倒映出急速向他襲來的常人無法看見的，透明的尖利指爪——

“轟！——”眼前巨大的球體被猛然間甩出幾米，已經實體化具有攻擊力了的青蛙在腐朽的地板上生生撞出了一個大坑。一時之間，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葉未雙瞪大了眼睛。

冥站在他的面前，閑定得仿佛只是走到了他的身邊。他冰冷地看着灰塵木屑中的漸漸癟氣縮小的青蛙形體，手裏攥着那個匣子，眼中透着深深的不耐煩與厭惡。他銀色的瞳仁——在那一瞬間——葉未雙确實看到了——驀然一深，詭異可怖得讓人心寒。

随後他又面色如常地轉了過來。葉未雙曾經看到過一次這樣的冥。那是在他被一只成型的樹妖纏住的時候。冥的眼眸深了一瞬，然後那只已經有了形體的樹妖就和眼前的這只青蛙一樣慢慢死去了。當然，這只青蛙尚未成型，它不若那只樹妖慢慢化為原形然後漸漸腐朽而死，它直接化作了一縷黑煙，瞬間飄散得幹幹淨淨。一旁眼睜睜看着它消散的小貓女孩小玲懼于冥的氣勢，只是緊緊地盯着那縷黑煙，咽了口口水。

“鬼怪之間從來不存在任何感情，他們只有欲望和貪婪。”一個聲音突然穿入葉未雙的耳膜，就像直接字字敲在了他腦海裏。他一怔，向四處看去，卻只看到了平靜下來的妖怪們和一臉疑惑的冥，什麽人也沒有。

難道又是幻覺？……但最近幻覺是不是産生得太頻繁了。

葉未雙皺着眉想。

随意撿回流浪貓狗已經是葉未雙一個不知不覺形成起來的改不掉的習慣了。在他所租來的只有一房一廳，外帶一個小雜貨間的小房子裏，他把那個“一房”就讓給了被他路上看到就順手撿來的流浪貓狗。當然，有一些很不配合的他沒有違背它們的意願。妖怪們都住在客廳裏，所以那些貓狗們一般不願意去碰它們之間隔的那扇門。有時候葉未雙也會揀到已經開始妖化的貓狗，它會自動跑到妖怪們的客廳裏去。葉未雙自己的房間就在那個小雜貨間裏，只有一張很小的床，一張抵着床的方形的小桌子，少得可憐的衣物就放在桌子的抽屜裏面。開門走進去，對牆的桌子到門的距離只能容一個人走上兩三步，旁邊的床要多小有多小，整個屋子沒有一絲自然光源。

不過葉未雙已經很滿足了。相比之下，他很早就明白，和他這個年紀有同樣遭遇的小孩數不勝數，卻很少能有孩子能像他一樣有一份能讓自己吃飽飯的工作，一個可以安身的屋子。這個城市越來越繁華，就有越來越多的孩子像當初的他一樣無家可歸。他們要不是出去要飯，就是幹不正當的勾當。販毒、賣淫往往在這些孩子很小的時候就紮下了犯罪的深根——在他們還近乎一無所知的時候。葉未雙能活到現在還保存着這麽一顆不存惡意的心也算少有——也許跟他有些呆有那麽些許關系。

葉未雙自然不可能有太多錢養起那麽多貓狗，他放任貓狗在夜晚從窗戶出去覓食，而貓狗們有些在重新逃出去又被葉未雙撿回來幾次之後，就自發地把這裏當作家了。

葉未雙回來給妖怪們帶了禮物，也帶了一些東西給貓狗。不過他沒法每只都給一樣，所以他從小店裏買來了三四個廉價的貓罐頭，又去菜場撿了幾根看上去還新鮮的骨頭，送給了一見他進來就圍上來的貓狗們。

這些貓狗雖然平日裏和葉未雙交集不多，但是很粘他，其實這些流浪貓狗也和流浪兒一樣，被人抹去了天性，當做寵物一樣在家裏養着，然而只要有朝一日主人嫌棄了，對他們感到厭煩，又或是年老了，那麽撒手丢掉還不是一句話的事。葉未雙可憐這些動物就和可憐自己一樣。

他一進門就有一條大的純種的白雲石色蘇格蘭牧羊犬把他撲倒，然後一只大貓身後跟着很多小貓一起在他臉上舔了個遍。說實話葉未雙挺弄不懂，上次他在安語小姐的電視上看到這種品種的狗應該很珍貴，但不知為什麽會落到流浪狗的境地。而且這只狗——是唯一一只不怕妖怪的狗。他無數次看到這家夥跑到外面去挑釁那些鬼……

葉未雙滿臉口水地将身上将近六十斤的蘇牧挪開，它還不死心地想要巴住他，于是葉未雙只好板起臉叫了一聲：“沐栗！”

白色的大狗悻悻地從未雙身上下去了。葉未雙回頭看了一眼靠在門框上的冥，又看到了外面帶着好奇垂涎的目光探進來的鬼怪們，無奈地說：“冥，把門關上好嗎？”

冥不耐煩地瞪了外面的鬼一眼，然後踏進來兩步，把門關上了。葉未雙有點傻眼。他沒叫他也進來啊。動物會害怕……好吧，看上去不會。

葉未雙又一次覺得世界真是奇妙，帶着一大群小貓的母貓脈脈居然上前很好奇地用爪子碰冥。可惜的是冥皺了一下眉就把身體虛化了，貓爪子撲了個空。然後一貓一鬼就開始玩起了“你抓我躲”的游戲……

葉未雙把食物分發開來，貓狗們很快一擁而上，唯獨沐栗還死活巴在未雙腳邊，好像未雙是一根大骨頭似的死死盯着他，脈脈還在和冥玩游戲，但是冥很不耐煩……

葉未雙微笑了起來。這樣讓他感覺很幸福，有些溫暖，即使沒有父母。父母……恍惚之中，他聽到一聲嘆息，葉未雙下意識地向窗外看去，也許是他看錯了，一瞬間仿佛有什麽閃着白光從窗戶上消失。他疑惑地走到了窗邊。外面黑漆漆的，什麽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