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2/2

“你父母不是當年抛棄你的那兩個。當時你媽把你生下之後沒來得及找到托付就被卷入了當年的戰事之中。你被安置在一戶剛生過孩子的人家家裏。那戶人家就是你當時的父母。為了讓事情做得更隐蔽，三長老……就是你曾經見過的那個白胡子老頭把那戶人家的孩子送到界上撫養，不過倒沒想到那孩子居然也有幾分靈氣，挨着十三月的邊兒出生，也是個天人。為了不讓上下界發現你，三長老給你打下了封印，原本一直要到你十八成人之時才會解開你的氣誰知這幾年那道印越來越弱，居然讓不少妖物循味下來了。在上界你的存在本就是個秘密，上界的長老以為有了什麽異象，這回是出動了不少人下來的。”莫離從未說過那麽多話，語氣平淡得如同讀故事一般。

“我看老頭的印壓不到你成人的那一天了，我才會天天拿‘原液’壓着你的氣。不是原液壓不住。”葉未雙想到了那種藍色的洗澡水。

“你媽是鲛人，東海陰性純血翼尾鲛人，很久之前聽說就已經絕種了。也有調查說已經移居到太平洋上。反正我已經有幾十年沒見到一條完完整整的鲛人了。”莫離看了他一眼，又吸了一口煙，“你爸是嘲風。沒錯，就是九龍之子之一。那家夥喜歡冒險，當年也不知騙我上了多少回當險些送了多少條命。”莫離說到這兒的時候，毫無表情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絲淺笑，“當年我是真給他蒙混過去了。這丫裝得挺像人，有幾分狗模狗樣的架勢，我還和他稱兄道弟……你爸媽的婚禮也就我和老頭兒證了個婚，三界之內這等異族的婚事畢竟還是不容許的。”莫離的笑容又下去了，平板的語調之中未雙卻覺得透着一股子悲哀。

“不過沒多久他們倆的事就給人知道了。你媽懷你懷得太驚世駭俗，一般鲛人有孕不過是稍有膨腹，但是你爸他靈氣太強，你媽在你還二月的時候就整一跟人家懷胎六月還雙胞胎的那樣了。不過，當真是……極為漂亮的。”莫離的眼睛忽然閃爍了一下，微微的将眼睫垂了下去。“你媽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鲛人，要不是你爸……”莫離不說話了，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葉未雙隐隐約約地明白了什麽，卻沒有出聲。

莫離調了三檔，踩了一腳油門超過了前面那輛哼哼唧唧的普桑，又開口了：“你爸那時候人緣很廣，只是誰都不知道他是真龍的三子，後來事情洩露了之後，你爸為了護着你媽，暴出了自己的身份。他本以為沒什麽人敢對真龍下手，只是他沒想到長老院的那群老不死的早玩遍了三界早在打龍的主意……他們掀起了一場戰，自那場戰後上界便見不着龍的蹤跡了。不少人說這是觸了天怒，不過那群老不死的哪裏會在意。

“那場大戰打了三年，龍族的起了火，雖說你爸同一個鲛人媾合天理難容，但龍族護短，把上界翻了底朝天，兩邊都打不出成效，沒多久就一氣之下散了，龍族将你爸押送了回去，說是自此封印千年，若不悔改，永不得釋。你媽在那時候生下的你，匆匆把你安置在下界就去尋你爸了，只是那時上界動亂……”莫離說道這裏語氣一窒，握着方向盤的手微微一顫。“你媽死了。”

葉未雙仿佛能感到眼前一暗，神志有一會兒不能思考，但是慢慢也就緩過來了。他沒見過自己真正的爸媽，他從前認識的爸媽不是真的，只有眼前的這個男人對他好。他只要眼前的這個男人沒有抛棄他，天便塌不下來。

葉未雙微微張開了口：“莫……離。”莫離一怔，拿驚訝的眼神看着他。葉未雙緩緩地說：“已經過去幾十年了。”

莫離看着他，緩緩地點了點頭。

葉未雙說：“我們回去吧，今天吃紅燒子排。然後……我想看看我的真身。”

葉未雙早就隐隐約約的感覺到自己的不一樣，然而直到聽到了這一切，他才明白莫離之前所作的都是什麽原因。莫離的車開回小區住宅之後，他很鎮靜地下了車，上樓去為兩人做了一桌好菜。莫離坐在外面的沙發上看電視，但是心不在焉。頻道已經調了不知多少個了。兩人默默地吃完了晚飯，然後葉未雙收拾碗筷。莫離忙完了他手裏的東西就站在他的身後。

葉未雙平靜地轉過頭問：“我能看到幾成？”

莫離猶豫了一會兒：“印的效力還在，如果受了水的刺激，估計能有三成。那是鲛人的形态，你爸的形态——估計是看不到。”

兩人的神經都緊繃着，緊張在空氣中一觸即發。連沐栗和末末都縮在一旁。冥給莫離直接關在了書房裏。未雙沒有發出抗議，他知道有時候鬼怪難以自控。

他的腳步有些不穩，徑自脫了膠皮手套走向浴室。沒走一步他就能感到禁制的力量。等到了浴室，葉未雙裝作輕松地轉過頭來笑着說：“這樣強的禁制，估計什麽妖物也進不來。”莫離是在為他的安全考慮，葉未雙感到心中一片暖流。

他走到了浴室之中，開始将扣子解開，一顆一顆，解得有些費勁。莫離站在門口，不知道應該看向哪一個方向。葉未雙背對着他解開衣服，然後脫下褲子，最後幹幹淨淨地站在地磚上轉過腦袋來問他：“可以了麽？”

莫離別着頭“唔”了一聲。

然後葉未雙深吸一口氣，打開了水龍頭。蓮蓬頭裏的水立刻噴灑了出來，兜頭澆在葉未雙身上，葉未雙死死地長大了眼睛看着鏡子，但是整整十分鐘過去了，除了水溫有些燙以外什麽也沒有發生。葉未雙驀然松了神經，疑惑的擡起了自己的手，張開嘴說：“莫叔叔，什麽也——”他的一聲驚叫驀然之間埋在了嘴裏，他擡起的手五指之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連起了輕若無物的薄膜，順着手肘開始一點點細碎的鱗片蔓延了開去，他再次擡起頭，鏡子裏的人雙耳上已經長出了透明的耳蹼，頭發瘋了一樣催生着長開去。

莫離一直別着頭，直到葉未雙的一聲叫喚才回過頭，竟然眼睜睜地看着一個人到鲛人的轉化。細密透明的鱗片布滿了葉未雙兩條光潔漂亮的長腿，他的手肘之上的皮膚發泡一般鼓起了表皮，鳍從肘關節上張出來，薄紗似的。他看到葉未雙驚恐地盯着鏡子，突然之間身子一歪，跌坐在了地上，莫離的步子半分也動不了，只能睜大了雙眼露出難得一間的呆滞神情看着地上的少年的雙腿以一種詭異的速度骨頭相連，紅腫起皺的皮膚仿佛剝落了燒盡的灰燼一般落在地面上被沖入下水道裏，合起的雙腿已經步滿了細鱗，是一種非常深的青藍色，極像大海深處的色澤。雙腿開始合并的瞬間，尾鳍像頭發一樣瘋長起來，莫離不知自己為什麽要屏住呼吸，他的期待在一點一點膨脹。尾鳍就像他心中所期願的那樣，越長越長，簡直到了不能再伸長的地步，由實到透明的青藍色一直從浴室的這頭蔓延到那頭，猶如在地上鋪開一扇泛着光澤的有生命的綢紗。

生長停止了。

水珠從鲛人的頭頂滑落下去，一寸寸滋養着久違了的肌膚。葉未雙背對着他，不知在想什麽。他緩緩擡起手，生疏地曲起那條極長的尾，深深地青藍色仿佛瀉了滿地的海。他的上半身只有少許的鱗片，到胳膊也就停滞了，耳鳍微微地耷拉着，順着葉未雙每一點情緒的變化上揚下垂。烏黑的頭發順着雪白的背脊接上了魚尾的顏色。

海有鲛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能泣珠。膏脂燃燈，萬年不滅；所織鲛绡，輕若鴻羽；其鱗，可治百病，延年益壽。其死後，化為雲雨，升騰于天，落降于海。

莫離呆住了。太像了……實在太像了……

葉未雙忽然之間帶着哭腔叫了一聲：“莫叔叔……”莫離猛地一個激靈，上前兩步一把關掉了水龍頭，渾身也被淋了個半透。他抱起了地上的鲛人，魚尾一直垂下，鳍拖至了地面。這是東海陰性純血翼尾鲛人的後裔。這世上恐怕僅此一個了。

“莫叔叔……我……能回得去麽？”葉未雙顫抖着舉起了自己的手，無助地看着莫離。莫離僵硬地點了點頭。還是這種滑膩的觸感，就像當初他懷抱着那人的屍體一樣……

他緊抿着唇，踉踉跄跄地将懷裏小了一個型號的鲛人放到卧室的床上，找來毛巾細細地替他擦幹。嗓音沙啞地說：“……沒多久就會恢複的。”

葉未雙将信将疑地點了點頭。他的耳朵後面是腮。這是他了解的唯一一件終于讓他松一口氣的事。

葉未雙做了個很奇怪的夢，夢到自己回到了海，還夢到了一個和鏡子裏的自己簡直一模一樣的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