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叁

雨後的清晨總是十分美好的。

新鮮的空氣充盈着植物與泥土混合的味道，深吸一口便感覺格外舒暢。當然，要是附加上一個大早晨就能跟喜歡的人呆在一起的條件，那更是從身體到心靈都十分愉悅的。

譬如下面這一對？

“唔，話說，我還是第一次到空座親王府來呢，這裏居然……和靜靈的差不多。”

華麗的哥特式風格回廊裏，黑崎夏梨好奇地四處張望着，對雕着繁重紋飾的牆壁和多不勝數的房間發出啧啧嘆息。

好吧，她一直覺得空座的十代親王是個不折不扣的白癡，所以自然覺得丫沒什麽錢是十足的窮光蛋，想象中的親王府內部是一個腐朽又充滿灰塵的空殼子，有着布滿蛛網的牆壁和搖搖欲墜的吊燈。當日番谷要她過去的時候，長久以來腦補的景象幾乎讓她當即做出拒絕的決定。

雖然很想吐槽回去你的思考回路到底是怎樣，日番谷還是認真的進行了回答——

“各處親王府的建造規格都是一樣的……當年劃地而治時各地血族親王與長老都相當明争暗鬥，表面功夫自然更是絕不能輸的。所以不論富有與否，每個親王都有着奢華又富麗堂皇的府邸……當然，我認為那是很愚蠢的行為。”

日番谷聳聳肩，對夏梨解釋着，顯然他毫不在乎自己的生活質量夠不夠普遍标準，并且認為把精力浪費在計較物質上是非常可笑的。

事實上，自從徹底複活甚至成為真正的屬地親王後，他正日夜快馬加鞭處理這百年來遺留的重要工作事務，似乎想把之前贻誤的時間全部追讨回來。用他的話來講，即使滿打滿算做好了元老院起不了什麽作用的準備，也未曾料到空座的內政腐朽敗壞到如此地步，該修正該改變的太多太多。

“你的想法倒是很特別，不過嘛，我喜歡，紅苕……啊不錯了，冬獅郎，嘿嘿。”

吐了吐舌頭，黑崎夏梨尴尬……倒不如說歡快地笑了笑。明明已經過了一段時間，但有時候還是反應不過來，總感覺日番谷還是那只跟在身後的白毛小獅子，可是不經意間擡起頭才發現，他走在自己身邊，與自己比肩而立，已經很久了。

不過——夏梨望着日番谷——不論是什麽形态……是人還是小獅子，經過了那麽多的事，只要他還在，那便沒什麽妨礙。

“……”

對夏梨時不時會犯的稱呼錯誤報以無奈一笑，日番谷認為自己的性格其實潛移默化改變不少，若是百年前的自己，可能還會板起臉來不快地駁斥回去吧？

兩人各自想着一些有的沒的，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走到回廊深處，一道肉眼幾不可見的幽藍薄膜擋在前面，透過薄膜看回廊深處，似有煙霧彌漫其中，給人一種不極真切、十分神秘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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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仆人正筆直地站在回廊兩側，見到日番谷和夏梨，恭敬地鞠了一躬：“日番谷殿下，黑崎魔女，兩位貴安。”

“嗯，拿去這個。”日番谷略一點頭，遞出一串金屬鑰匙，距離他最近的人忙湊上前雙手捧了去，娴熟地分揀出一把來，走到牆壁左側——那裏雕着一只沖天的鳳凰，鳳身鳳羽連同周遭的火焰全采用陽刻的手法，唯獨鳳眼處深陷下去。

夏梨看着仆人把鑰匙對準鳳眼插了進去，随着鑰匙左右有規律地轉動，面前那道幽藍色的屏障逐漸消失，忽而一笑，點點頭道：“這裏的守衛倒不是無用的擺設。”

“何出此言？”日番谷接回鑰匙，順口問道，繼續向前走。

“你看啦，那鳳凰的眼睛位置蠻高的，不要守衛，你自己去開機關豈不是……？”夏梨裝作正兒八經的撓撓頭，故意欲言又止。

“……啰嗦。”他輕聲嘟囔着，自己竟也笑了（這讓夏梨頗為驚訝），未多說什麽，只快步走到路的盡頭，盡頭的房間有着一扇普普通通的木頭門，唯一特別的是門上參差錯落地畫着七個月亮，從一撇小小月牙到渾圓的滿月，完成了整整一個交替周期。

“這是……？”

夏梨好奇地眨眨眼，認真地端詳着門上的月亮，那油彩鮮豔極了，亮黃亮黃的，像是剛畫上去，還多塗了一層亮漆似的。

“我的卧室。”日番谷答道，跟着又輕咳了一聲，擡起頭望向夏梨，“當然，很快也是你的了。”

看着他嘴角罕見地隐了一抹笑意，素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夏梨也罕見地紅着臉踹了他一腳，死紅苕啥時候也會說這種情話啦？果然是丫當小獅子時候亂看碟片看的！

日番谷挨了這一下，也只是笑，對夏梨道：“好了，說些正經的吧，稍後我會重拿一串鑰匙給你，但是這扇門的開啓方法你定要記準了，否則會有危險。”

——你們這些怪人自己進自己的卧室也設置得超有危險是想鬧那樣？！有個什麽閃失自己還把自己搞死了啊？！黑崎夏梨默默撫額。

“你看，這裏一共七個月亮，分別是，峨眉月、上弦月、凸月、望月、凸月、下弦月、峨眉月。你要按照現在的月相狀況來選擇一個月亮，用食指指節敲擊三下，這之後門鎖就會自動打開。”日番谷選擇了圓圓的望月，演示着敲擊了三次，随着動作的結束，七個月亮如同活了一般，轉動起來，清晰的連鎖“咔嚓”聲立刻在耳畔響起。

“但此時仍不能進去。”日番谷蹲下身，指着一處道，“你看，這望月下空着一處，是被特意留空的新月，須得把手掌貼上去，待顯現出焦黑的痕跡，才算把這個機關徹底解開。”

“……突然覺得你之前生活的好辛苦。”黑崎夏梨同情地搖搖頭，“我總算明白為什麽朽木白哉和Jane每次去我們那都覺得超~寒酸了，用腳就能輕易踹開的門比起你們這群變态的來說，是很‘寒酸’诶……”

“……咳。”

日番谷只能用一聲輕咳掩飾這尴尬，把她領進門。比起外面的富麗堂皇，機關的繁瑣奇特，他的卧室倒沒有什麽稀罕的。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歐式四柱雙人床，垂着淺藍的長長床幔，床鋪整齊得就像沒人住過似的。

房間東面擺着一套軟皮沙發，兩張單人的和一張雙人的。對着床的南面空空如也，只擱着一面大穿衣鏡。西面則是一個中號衣櫃，旁邊又放了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桌子上放着很煞風景的……一沓文件。

——顯然這個勤奮到家的十代血族是把卧室也當辦公室了，夏梨暗暗決定，一定要改掉他這個不愛惜身體的壞毛病！

打量這屋子一圈，最終她把目光落到大穿衣鏡上，踱過去打量着，這鏡子半點兒灰塵也無，锃亮锃亮的，映出鏡中人一颦一笑，皆是最清晰的模樣。

——雖然知道小獅子愛幹淨，但居然愛幹淨到這種變态的地步……

“夏梨，先來這裏。”

喊了夏梨一聲，日番谷自桌上取了那一沓文件，坐到沙發上，皺着眉頭翻閱起來。夏梨走過去，坐在他旁邊，忍不住嘆口氣又伸手揉上他的眉頭。

“為什麽就是改不了這毛病呢？少年老成真不是什麽好詞兒。冬獅郎，有什麽事兒以後就說出來，不要憋在心裏。我總感覺你這毛病就是以前心事郁結，活活給憋出來的……”

“……好。”日番谷點點頭，閉上眼睛，複而睜開，似想了些什麽，轉過頭望向夏梨，有幾分凝重地道，“說起以前，有些事情，我是該同你講了的。”

“哦……嗯，嗯！”聞言，夏梨立刻端正坐好，手放在膝蓋上面，攥緊掌心，咬咬嘴唇，莫名有些緊張。

事情，什麽事情……？反正第一時間充斥她腦內的就是日番谷戰死前的那些事兒，就算之前兩人都沒有提起過這茬她也知道……在F.N.C.的修習歷史中可是有記載，十代親王身邊有個很特別的……青梅竹馬。

特別到什麽地步史書中倒是沒說啦，不過講這門課的老師曾提起過，雖然沒有任何書面的記載，不過在空座，有一種說法一直流傳下來……

十代親王的死亡同這位小姐脫不了幹系，或者——她耳畔響起當時老師壓低的聲音——是為了這位小姐，他甘願放棄空座，舉身赴死。

其實過去什麽的，夏梨并非不在意，就算是再心胸寬廣再大度，涉及到比較敏感的方面還是會有微妙的小別扭。然而要她對着日番谷問出諸如“你到底是怎麽死的啊？”或是“你過去那個青梅竹馬是不是你女朋友呢？”這樣的問題，着實有點不好意思，所以這麽長時間來她一直把這點小別扭踢飛到外太空，裝作不知道不去想罷了。

“嗯……”感受到身邊人的緊張，讓日番谷也莫名其妙地随之緊張起來，片刻後又暗自撫額嘆口氣。喂，這種形似對現女友攤牌感情史的狀态是鬧哪樣？明明想說的不是這些嘛！不對！明明沒有什麽感情史可攤牌的嘛！！

“咳，事情有些複雜，我就先從和你有關的問題來說吧。你一定很奇怪，為什麽你明明是在使用召喚系統，卻能讓不屬于魔女使者的我出現在面前。”他輕咳一聲，翻動着手裏的紙張，抽出一頁來遞給夏梨。

“這不是對FNC召喚系統的介紹嗎？”夏梨匆匆掃視了一遍紙上的字，疑惑地望向日番谷冬獅郎，“好吧，我是很不解，我只是想要一只寵物，上帝卻送給我一個……”

她沒有說下去，低下頭，輕輕笑了起來。

“不僅是介紹FNC的召喚系統，靜靈的MNC（Magic Night College），西屍魂的SNC（Special Night College）還有東屍魂的GOC（Ghost Own College）召喚系統全部都是應用的同一個原理，因為，屬于魔女的使者全部是來自于斷界，他們的原本名稱為——拘突。”

“斷界？可是這個介紹上只是說寵物來自于‘某處’，我一直以為這地方是未解之謎呢，沒想到……難道其實是被故意模糊掉了？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斷界是存在于大陸東南角的一個小國罷了，怎麽會是魔女寵物的來源地？”夏梨摸摸下巴，道出心中疑問。

“是的，表斷界确是一個與世無争的小國罷了，然而裏斷界卻是以這個小國土地為憑依而存在的……另一個空間。它連接着靜靈、空座、東西屍魂、虛夜，以及許許多多小面積的國度。拘突在斷界中生存、生長與消滅，這本沒什麽，但它作為一種無甚特異的生物，更新速度竟是駭人的快，七天，只七天，便是一個由生到死的周期……這正是斷界必須被模糊隐去的重要原因。

“這樣的話，可以理解為……生物在裏斷界中，得到了加快的生長嗎？”夏梨放下手裏的紙張，心思已經完全放到了這個話題上。

日番谷點頭，站起身來，面色有些嚴肅起來：“不僅是生長加快，恢複力也同理。”

斷界……召喚系統……拘突……

夏梨在心中把這些信息飛速拼湊着，當她聽到“恢複”兩字時，仿佛一下子完成了整幅圖畫，很多個本是死路的點一下子串聯起來。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日番谷：“你的意思是……這三百年來，你一直在斷界中？所以自你死亡後許久也不曾轉生，所以你才能在我的召喚下來到空座，所以……明明已經死亡，卻能在短短三百年裏恢複如初……？”

日番谷露出一個贊許的微笑，頓了一下，繼續說道：“确實如此，我自己也很驚詫，當年的死亡是絕對的既定事實，能令我肉體靈魄恢複如初，斷界之能實在不容小觑。或許也正因如此，在三百年前的血族大戰中，斷界被作為重點争奪對象。為了守護斷界，隸屬斷界的第八代血族親王連同屬地魔女全部戰死，在死亡之刻，血族親王拼盡全力将裏斷界徹底關閉，至今斷界未傳來親王與魔女轉生的消息……”

“徹底關閉？那就是說除了親王與魔女無人能打開它麽？可是，這樣的話……你又是怎麽進去的？還是說你在它關閉之前就……”

“就玩完了”這段詞一不小心就溜到喉嚨口，又被她使勁咽了下去，咳咳。

“空座……和斷界有一段淵源。”日番谷思考着措辭，答道，“出身于斷界的一位魔女大人，确切的講是斷界親王的胞妹，在初代血族大戰中，選擇了與空座結盟。斷界親王繼承了王印，而這位魔女大人，則繼承了開啓斷界的密鑰——王鍵，自此空座親王就擁有了得以進入斷界的權利……因而在我死亡之刻，王鍵将我帶去了斷界。”

他一邊說着，一邊向夏梨伸出手，示意讓她搭上自己的……唔怎麽想也感覺這麽的熟悉……紅苕來搭個前爪什麽的？總之，懵懵懂懂着夏梨就被他牽到那面大穿衣鏡前。

“看好了。”日番谷望着鏡子裏的自己，閉上眼睛，然而……本應随着他一同合上雙目的鏡中影子卻仍睜大着眼睛，碧綠的瞳眸裏流露出了然的笑意。

日番谷沒有睜開眼，随後将手放在自己的左胸口，鏡中人起先還做着同樣的動作，但當日番谷向後退了兩步，深深彎下腰行禮後，他非但未有相同動作，眼中笑意更是漸深，放在胸口的手慢慢融入身體內，泛着珠光色的液體代替了血液汩汩流淌而出，染濕了大半個身子。

片刻過後，鏡中的影子将手抽出，神情安靜地微笑着，慢慢向鏡前的兩人攤開手掌，只見一枚六棱雪花躺在手心內，正在逐漸融化。

一直保持着鞠躬行禮狀态的日番谷睜開眼睛，直起身子，将放在胸口的手移開平放，夏梨驚訝的發現，鏡中那枚正融化的雪花，緩慢地出現在日番谷的手掌之上。

“王鍵？！”

不知怎的，像是最原始的條件反射般，夏梨将這個詞脫口而出，日番谷聞言，并不驚訝，也沒說什麽，只轉身看着她，把手伸到她面前。

“你來摸摸看。”

雖然不明白日番谷為何要她這樣做，夏梨還是小心地伸出手，指尖輕輕碰上那六棱冰晶，剎那間冰雪特有的寒冷自指尖傳遍全身，她打了個寒顫，猶如觸電般，眼前忽地一黑，有什麽聲音在耳畔響起，好似平地起雷一般。

「你想做什——」

「別再說廢話了！用你的牙齒咬破我的靜脈，讓你的血液與我相溶……」

「你……到底是誰？」

「能獲得與你初擁資格的，還能是誰？」

…………

「命運這種東西，不是誰都能随意玩弄的。」

「所以……為此我将付出同等的代價。」

「可笑，這樣你能得到什麽？」

「是世間最寶貴的東西啊，哪怕即刻死了，我……也是滿足的。」

…………

「非到迫不得已的時候，我不會選擇關閉斷界。」

「……什麽時候算是迫不得已？」

「也許是……我再也無力站起的時刻。」

「相信我，這種時刻不會發生的——」

「還是你相信我吧，我不會讓你使用那種力量的。絕對！」

「一護！」

——一哥？！

猛然睜開雙眼，下意識把手縮回來，夏梨只覺得背後冷汗涔涔，各種不同的聲音仿佛還在耳畔回響着，突然湧來的大量訊息讓她措手不及。

“還好嗎？”日番谷走到夏梨面前，輕輕摟了摟她，有些緊張。

“沒事……”夏梨露出一個勉強的微笑，“我聽見了……很多奇怪的聲音，有陌生的，還有我熟悉的……可我不知道是誰……這讓我有點頭疼罷了。”

“抱歉……沒和你商量……我私自做了這個決定，因為王鍵在我回到空座後就徹底失去了它的能力，在斷界親王魔女未曾轉生的現在，裏斷界已經無人能進入了，所以……我想讓你來接觸下王鍵，看看能否有恢複它力量的方法。”日番谷有些歉疚地道，顯然他沒有料到這次接觸會讓夏梨如此困擾。

“別這麽一臉苦相，我沒事啦！”不在乎地擺擺手，夏梨打量着日番谷手心裏的王鍵，奇怪道，

“你很着急去恢複它的力量嗎？”

“算是吧。”日番谷無奈的聳聳肩，“雖然看上去各國笙歌太平，但仍存在太多不安定的因素，我認為仍有人在蠢蠢欲動……衛道者百年來都未有什麽動作，亦不知他們在密謀什麽。血族大戰若是觸發，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而在戰争中得斷界者，無疑會率先擁有相當強的‘勢’。”

“這樣啊，那是很緊急的……對了！說到斷界……”夏梨突然想起方才接觸那王鍵時，耳畔響起的聲音竟提到了她大哥一護的名字，心下起了猜疑，不由道，“那個斷界的親王，是誰？”

日番谷愣了一下，搖頭道：“我并不知……你忘了嗎，血族親王的名諱除非其自身有意告知，否則無人知曉——”

“日番谷殿下，元老院的會議即将開始，煩請殿下及時前往……”

正說着，一個機械的聲音突然響起，日番谷擡起手腕看了一眼時間，對夏梨道：“一說起來就忘了時間，元老院那群人可能會拖很久。夏梨，你先回家好了，等我開完會便去找你。”

夏梨點點頭，伸出手揉了揉日番谷的頭發：“冬獅郎，別太累着自己了啊，好好吃飯，多喝牛奶。”

“……後面的叮囑太奇怪了。”日番谷沒有制止她的手在頭上揉動，只是淡淡地反駁了一句，然後還是認真地答應了下來——

“放心吧，我會的，一會兒見。”

“嗯！”

——總有些分別在不經意的時候，就成了要經歷千辛萬苦，才能重逢的局面。

——你永遠不知道何時轉身離去就成了永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