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許樂多活了一輩子,對很多事看多了,該憤怒的上輩子都憤怒過了,該傷心的上輩子也傷心過了,所以瞧着波瀾不驚。但這時候的人們還是十分淳樸的,即便是見慣了離婚時惡語相向的律師曾元祥,對柳芳的打算也是吃驚不小,随後就震怒異常,表示這事兒若是真的,他一定不會讓她得逞。

用曾元祥的話說,“她如果正大光明的提出來,還算有情可原,可想把孩子弄到手為所欲為,沒這個道理,也不能助長她這種歪風。”

曹玉文憤怒過後是心疼。回函城的路上,一直緊緊拉着許樂的手,他的嘴閉得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線,他一直沒說點什麽,譬如安慰或者憤怒的話,但許樂知道,他的幹爸,內心一定已經燒成了火焰山,他在心疼他。

許樂知道曹玉文一直和曾元祥律師有聯系,開始的時候,幹爸的表情整天整天都是凝重的,嚴肅的,他的眉頭從沒有那麽緊緊的皺過,就算當年被李桂和搶了辣白菜秘方的時候也沒有。就連最調皮搗蛋的曹遠,也看出了曹玉文的不快,這些天變得蔫蔫的,一句吵鬧都沒有。

甚至有一天夜裏,許樂在夢中驚醒,就看見他幹爸披着衣服出門去了,那晚天不錯,他悄悄掀開簾子,在一地月光下,看着他幹爸在抽煙。一根一根的,這麽多年,這是許樂第一次看到他抽煙,他甚至都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學會的。

但好在,五日後,曾元祥的電話來了,這就仿佛是個信號,讓曹玉文臉上的寒冰終于解凍了,他沒有笑,而是在接許樂的時候,終于說出了幾日前從省城回來,想對許樂說的話,“樂樂,放心吧。”

許樂知道,曾元祥肯定拿到證據了。

這幾天,柳芳和金成雁也沒閑着,他們找了許多人到這邊來說項,工會的主席,居委會的大媽,說的話不外乎那些,第一點一定要強調孩子跟着親媽好,第二點強調北京對許樂的學習好。

還有他親愛的大伯曹玉武和大娘羅小梅。不過他倆沒敢上門,只是偷偷找了送許樂上學回來的曹玉文,表達的意思很清楚,柳芳他們很有錢,說是如果把孩子還給他們,能給不少錢。然後……曹玉文将這事兒不小心透漏給了曹飛,曹飛就回去一趟,把他爸的鍋砸了。曹玉武望着已經人高馬大的兒子,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睜睜看着他拎着根鐵管離開。

就在這麽嘈雜中,縱然他們住在城中村,離着家屬院那麽遠,但幾乎整個大院都知道,老曹家養着的那個孩子的親媽找來了,老曹家不準備把孩子還回去,孩子親媽可委屈呢,天天哭。

然後,在柳芳出現第十三天,法院來了個馬玉龍法官,他帶來個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消息,柳芳和金成雁将曹玉文和黑妹告上了法庭,要求收回許樂的撫養權。他确認了曹玉文的住址和身份,就問他願意調解嗎?

曹玉文一下子就蒙了,他不懂這個,就問馬玉龍,“什麽是調解?他們同意嗎?”

馬玉龍年紀也就三十歲左右,但脾氣挺好,就跟他解釋,“這個是自願的,雙方如果願意,就可以參與調解。這不是争取不打官司就把事情辦好了。如果有一方不願意,我們就立案,按着規定程序走,下面就是訴訟了。”他說,“那邊是同意調解的。”

曹玉文不懂法律,對這事兒有些拿不住主意,就喊了老太太陪着馬玉龍去坐了坐,說要問問知道的人。這種事馬玉龍顯然見多了,這年頭人們都把進公安局和上法庭當做丢臉的大事兒,慎重點正常,他也沒在意。

曹玉文出去就找了個地方給曾元祥打了個電話,好在他在辦公室,直接就接了起來。曹玉文将這事兒說了,曾元祥那邊考了考慮說,“那就調解吧,總要坐下來談談,不能一上來就拒絕,給法官留個好印象。等會你把時間告訴我,那天我陪你們過去。”

這事兒就定下來了。曹玉文回去說了,馬玉龍就說,“那這樣,你和你妻子就帶着孩子,周一早上九點去趟法院,到202房間,找我就成,咱們在那兒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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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元祥在周一早上八點就到了老曹家,先是叮囑了一番曹玉文和黑妹,“他們肯定會做做樣子,你們不高興也別發脾氣,這是調解,只要你們不同意,這事兒就不算數,所以不用急。”看着曹玉文他們答應了,又去做許樂的工作,他顯然沒将許樂當做小孩看,只是告訴他,“樂樂,你才十二歲,你該不高興就不高興,該哭就哭啊,沒人會說你的。”

最後,他叮囑三個人,“我查的那件事是底牌,現在誰也不能說出去。”瞧着他們都點了頭,這才讓他們做進自己的小轎車中,帶着他們去了法院。

曾元祥掐着時間點,幾個人敲響202大門的時候,時間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他們魚貫而入的時候,柳芳,金成雁和一個穿着西服的中年男人已經坐在了裏面等了一會兒,臉上有些焦躁的表情。怕是瞧見了許樂,柳芳立刻站起來,聲嘶力竭的喊了聲樂樂。

許樂只覺得自己的耳膜快要撕破了,可柳芳卻嗚嗚的哭了起來。這顯然就是曾元祥說的做樣子。

馬玉龍顯然對這事兒駕輕就熟,壓根沒當回事。指着幾個座位讓曹玉文他們坐,就沖着柳芳做出一副拉家常的态度說,“柳同志是嗎?這哭也解決不了問題,你看你是不是收收?都到齊了,把情況說說吧。”

柳芳這才抽抽搭搭的聲音小下來,只是因為哽咽,還是說不太清楚,金成雁跟他身後的男人對視一眼後,就替她說,“馬法官,是這樣的。柳芳是我的現任妻子,她在與我結合之前,曾經有過一段婚姻,那時候她作為北京的知識青年,遵從國家號召上山下鄉去了東北,在那兒紮下了根,并與當地青年許新民結合,生下了許樂。後來兩人因感情破裂,就離了婚,恰逢知青回城,因為那時候孩子的戶口是不能跟着她遷回城的,所以柳芳就把孩子交給許新民撫養,先回了北京。

她回北京後考上了大學,并念書,随後與我認識結婚生子,一直到近年,我們才安頓下來,也商量好将放在東北的孩子接回來。沒想到再去找許新民的時候,他已經去世了。并将孩子交給了曹玉文撫養。我們知道,這是我們的疏忽,我和我的妻子都想補償許樂。所以我找了過來。我們特別感謝曹家人,沒有他們,許樂不會養的這麽好,但我們也認為,許樂今年只有十二歲,還是個未成年人,他還是應該跟着母親,這對他的成長有益。所以,我們依舊想帶着許樂回北京。當然,這麽多年的情分是不能割斷的,我們歡迎你們來看他。”

他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将柳芳也擡舉得夠高,馬玉龍聽得連連點頭,“知青回城,當初的确很多迫不得已的事兒。倒是有情可原,曹玉文,你們怎麽說?”

曹玉文毫不留情,“說得好聽罷了。要真是疼孩子,就算弄不回去,也得常寫信問問吧,別說許新民在的時候,如今許新民都去世四年多了,你們才知道他沒了,一瞧就從沒上心過?條件再不好,還缺寫信的錢?我覺得她壓根沒個當媽的樣兒,我不同意她帶走孩子。”

馬玉龍在旁邊沖着曹玉文說,“你看,都是為了孩子好。柳芳是親媽,條件要好一些,你也得看見這些優點,日後孩子跟着她過,前途總要好一些。”轉頭他又對金成雁說,“你們也不能說要就要,人家養了孩子四年多,跟親兒子沒啥兩樣,要不是碰上這樣的人家,孩子不得受大苦了。你也得明白人家的不易。”

金成雁到挺聽話,立刻好聲好氣的商量,“我們也是這個意思,我和柳芳都商量了,曹家還有曹飛曹遠兩個孩子,如果他們希望他們都來北京上學,我們也可以幫幫忙。還有老太太也小七十了,如果願意,我們也可以找到最好的專家,給她瞧瞧身體。”

曹玉文皺着眉說,“我養着樂樂,不是為了你們好處的。”

“這我們知道,”金成雁表示,“這也是我們的心意,謝謝你對樂樂這麽好。”

許樂在後面聽得想吐,尋思應該是謝謝他沒讓自己挂了,給他們留下機會吧。他終于出了聲,“要來要去的,你們怎麽就不問問我的想法?”

他一出口,金成雁就閉了嘴,連馬玉龍都好聲好氣的跟他說,“許樂,你想什麽就直說,你的意見很重要,我們都會考慮的。”

許樂就問他,“要是有人撒謊怎麽辦?”

馬玉龍皺了皺眉,“誰撒謊?”許樂立刻指向了金成雁,“他撒謊!”

幾個人一愣,金成雁立刻要申訴,可許樂沒給他機會,他指着柳芳說,“她和我親爸根本就不是協商離婚的。1977年六月,隔壁村子裏幾個女知青,都通過關系回城了。她因為嫁給了我爸,沒法回城,瘋了一樣在家裏鬧,要離婚。我爸一開始很生氣,說什麽都不同意,還打了她一巴掌,她就借此鬧騰了起來,說我爸家暴,非要去公安局報案。後來我爸求她,這事兒才壓下來。不過她還是不甘心,見天在家裏折騰,還想着自殺,我爸眼見着留不住了,才松口答應了。離婚前一天,我爸還問她我怎麽辦,她那時候說我我會毀了你,不能帶我走。”

“樂樂……那時候我……”柳芳試圖解釋,可許樂沒給她解釋機會。

許樂沖着她說,“你沒想到我還記得嗎?我不但記得這些,我還記得你走那天。你穿着件湛藍色的上衣,梳着條長長的大辮子,在出村的小路上大步的走着。我睡覺醒來發現你不見了,就順着路去追,我一聲聲的喊着媽媽,可你發現我追了上來,居然跑了起來,我也跟着你跑,就磕到在路上,磕掉了一顆門牙,滿嘴的血,哇哇的哭,你回頭看了我一眼,然後就再也沒回頭。”

說完這些,看着明明是個乖乖少年的許樂不由自主的嗤笑了一聲,嘲諷地看向柳芳,“明明是你抛夫棄子,我真不明白你來找我做出這副親媽樣幹什麽?難道你以為自己生的是個傻子,都五歲了還不記事?還是你是個傻子,以為我一聽是親媽就跟着你乖乖走了?”

金成雁顯然在旁邊聽不過了,喝斥了一聲,“許樂,她是你媽媽。”

許樂轉頭就沖向他,這麽多年沒顯露過的彪悍徹底激發了出來,他擡着自己精致的小下巴,用一副看垃圾的表情看着他,“真沒見過你這樣上趕着當爹的。你們要問我意見,我就說一次,我親爹早死了,我親媽在我心裏也早就死得連渣都不剩了,如今就幹爸幹媽是我親人,你們愛調解不調解,我只知道,我就跟着他們過。誰要不讓我過好日子,我保證讓她過得更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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