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其實誰也沒在意過,前半個月中,時斷時續的下雨天。

那對于城裏的人來講,雨只是打擾他們出行的一個天氣罷了。讓他們不能穿好看的衣服,不能随心所欲的出門,只能坐在教室裏看着陰沉沉的天上體育課。

而對于生活在郊區的老鄉們來說,春雨貴如油啊。雖然大了點,可他們祖祖輩輩生活在這片幾乎可稱為平原的土地上,縱然砍樹已經成為習慣,但塌方對于所有人來說,都是未曾聽聞過的事情。他們也會在下雨天後禁止孩子上山玩耍,那不過是怕地上濕滑他們摔到了而已。

因此,當地動開始,山上傳來一聲巨響的時候,大部分因着大雨往回跑的人都是愕然的。只有許樂的班主任張敏突然喊了聲,“許樂!”緊接着劉寶寶也焦急的大喊起來,“許樂,許樂還沒回來,還有他哥!”

整個村學校立刻沸騰起來。張敏是個三十多歲的女老師,倒是十分鎮靜,先是找了個最高的桌子站在上面,大聲讓同學在身邊找許樂,在無人應答後,又問誰看見過許樂回來。等着大家依舊沉默後,她就跳了下來,拿了塊雨布往外沖,跟隊一起來的老師問她,“你這是要往哪兒去?”

張敏還滿懷希望,“許樂和曹飛跟着一個大爺家的老羊上山了,我去大爺家找找。老羊都認路,八成早就把他們帶回來了。”

這幾乎是唯一的希望了,如果再找不到,想到剛才山上傳來的那聲轟隆隆的聲音,幾個老師的臉色更難看了。曹飛的班主任是個男政治老師,叫鄭明澤,也跟着披上了雨布,沖着旁邊的幾個老師說,“你們看着孩子,我跟張老師去看看。”

兩個人說完,就鑽進了雨中。只是,他們很快就停住了腳步,張敏呆呆的看着面前跑回來的羊,她不認識羊,但清楚的記得那根栓羊的繩子上面系着個小木塊,被天天磨得油光發亮,而此時,那個木塊正滴溜當啷挂在繩子上。

羊滿身都是泥漿,沖着他們咩咩叫了兩聲,就往村裏跑去。張敏幾乎不可抑制的哭了出來,“許樂和曹飛還在山上,他們沒有跟着下來。”鄭明澤緊緊的扯着她的胳膊,“先跟去看看,看完再說。”

一個半小時後,整個村的村民都知道了,城裏來的兩個小男孩被困在了山上。村長也急的不得了,找了幾個膽大的村民又冒險去山那邊往上走了走,回來說,“山上塌了,到處都是黃泥,路都不見了,這時候還下着雨,不知道還會不會在再塌,壓根進不去人。”

許樂是被疼醒的,他的後背好像被沉重的東西砸了一下,如今正一抽一抽的疼。想到砸到後背的東西,他就一下子驚醒過來,然後入目所見,則是一片黑暗。呼吸之間有濃重的潮濕的泥土味道,他想了想在昏迷前最後一刻的事情,就明白過來,自己八成被塌方的泥土掩埋了。

他喊了聲“飛飛”,但卻無人應答,他的心就提了起來,又連聲叫了幾次,可惜依舊沒人回答他。

許樂幾乎是立刻緊張起來。這可是塌方,無論是砸到哪裏了,還是泥土掩住了口鼻,都會讓人喪命的。他立刻動了動四肢,還好,除了後背那點疼痛外,都完好無損。随後,許樂用手在黑暗中試了試自己四周的空間,很小,小到不能讓他站立和平躺伸直。

但好處是,在他的右側,是一塊超級大的石頭,許樂想如果沒錯的話,這是曹飛背着他扶着的那塊石頭,這說明,自己并沒有被塌方沖擊到很遠的地方,曹飛應該就在附近。而且,這塊空間因為有這個大石頭,不容易坍塌。

而更可喜的是,他不知道暈迷了多久了,卻沒有任何窒息的感覺,這塊地方,肯定有空隙連接着外面。

然後,他驚喜地摸到了一具溫熱的身體,是曹飛。

許樂幾乎是狂喜地撲了過去,但這才發現,曹飛居然是趴在地上,他的上半身,還掩埋在泥土中。許樂幾乎立刻開始動了起來,他身上除了那個水壺和劉寶寶給他的那一塊巧克力,他身上居然沒有任何可以用的東西。他只能摸索着曹飛的身體,邊叫着曹飛,邊拿手開始刨土。

還好,雨水侵透的泥土雖然不松軟,但并不堅硬,許樂開始還覺得手疼,後來卻都麻木了,他挖出了曹飛左手,興奮的發現他的脈搏雖弱,但依舊跳動着。他幾乎跟打了激素一樣快速的動了起來,用小卻急促沙啞的聲音一聲聲叫着“飛飛,飛飛你挺住,我這就救你。”

然後是曹飛的左邊身體,右邊身體,他甚至在探進去手的時候,摸到了曹飛的下巴和嘴唇,那上面沾滿了泥土,好在的是,在曹飛的腦門處,有一塊石頭,可能正是這塊石頭,讓曹飛倒下的時候直接陷入了昏迷,也是這塊石頭,給他的口鼻留開了一點縫隙,沒讓他因窒息而亡。

這時候,曹飛上面的土層開始松動,許樂手中沒有任何石頭和木棍可以支持這個小孔洞,如果繼續挖動,土層說不定會坍塌,這個維系他生存的小空間說不定也會立刻坍塌,即便不這樣,如果某個晃動讓那個傳遞空氣的空隙被擋住了,他們也要面臨死亡。可如果不動,曹飛被埋在土裏,肯定等不到人來救他的。

許樂幾乎沒有停頓,又起了身,将身旁挖出來的土往曹飛兩旁的牆壁上緊緊地夯實了一下,然後向後爬着退了退,試了試這塊空間的大小,自己和曹飛與那塊大石頭的距離,然後上前半蹲着抱緊了曹飛的腰部,低頭輕輕地說了句,“飛飛,我命特別大,我死了一次都活了,咱們一定會沒事的,你放心。”

說完,他手臂一使勁,曹飛的身體随之向外拔出,許樂因使力太大,帶着曹飛一起向後仰去,然後,他的後腦勺碰到了冰冷冷,硬生生的大石頭,撞得他眼冒金花。而等他反應過來再回頭,土塊掉落的聲響下,掩埋曹飛身體的那個小孔洞已經完全塌了,不僅如此,他們的空間更小了,頭頂上的泥土向下傾斜,埋到了他的大腿。

可曹飛在他手中了,結結實實被他抱在懷裏了。許樂幾乎顧不上窒息不窒息的問題。他看不見曹飛,他只能一點點的順着腰部摸上去,一邊輕輕叫着,“飛飛,飛飛,你醒醒,你醒醒啊。”然後摸到了曹飛的腦袋,也摸到了他額頭上鼓起的大包。

他的手又摸了下來,将曹飛的腦袋緊緊抱在懷裏,替他一點點的清理鼻子和嘴巴裏的泥土,曹飛的唾液腌得他手指生疼,可卻掩不住他的擔憂。那麽久了,曹飛依舊沒有動,許樂眼眶裏的淚水終于流了下來,一滴滴的打落在曹飛的臉上,看不見,只能聽見啪啪啪淚水落下的聲音,和他壓抑的抽氣聲。

曾經李玉香死的時候,曹玉武對他口出惡言,說他是掃把星。将李玉香的死亡歸在了他身上。他那時候覺得很奇怪,縱然他重生選擇了曹家生活,他可不曾主動觸碰過李玉香任何利益,即便是反擊,也沒有做的讓李玉香難于立足,說到底,他們之間的糾葛,不過是為了一點點錢罷了。何況,李玉香是踩着香蕉皮才去世的,這明明是個意外,為什麽要扣在他頭上?

可如今,抱着一直不肯醒來的曹飛,許樂卻不敢這麽想了。如果沒有他,曹家是不是就不會做辣白菜生意,曹玉武是不是不會嫉妒,曹飛是不是不會跟着他們過,曹玉文是不是不會去長春,不會發了財,不會認識錢磊,不會買小紅樓,不會帶着曹飛來省城上這所學校,不會參加春游,更不會因着背着他,而喪失了最佳的逃跑機會?

命運那麽多岔道口,卻偏偏走向了這麽多災多難的一條,許樂将自己靠在了冰涼的石塊上,他不得不想,是自己影響了這家人……

曹飛醒來的時候,許樂已經将身邊的碎土再次夯實到了四周,讓他們所在的空間更結實了一些。他未睜眼,先喊了句“樂樂”,與許樂醒來時的無助不同,許樂用沙啞的嗓子毫不猶豫的回了他一聲,“我在這兒。”

聲音就在他的頭部上方,他的腦袋依舊在許樂的懷裏。曹飛應該是動了動手,去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上的包,然後問許樂,“你受傷了嗎?”許樂回答他沒有。然後将保溫杯拿了過來,請輕松的對他說,“還是你聰明,多加了兩勺橘子汁,這麽甜的水足夠咱倆消耗了。”

涼了的,甜得發膩的橘子汁潤了潤曹飛的嗓子,也讓他更清醒一些,他應該是沒多大事兒,拿手如同許樂一樣,摸了摸四周,然後問許樂,他們被關了多久了,有聽見聲音來找他們嗎?許樂告訴他,大概已經五六個小時了,外面的雨還沒停,應該沒人能上來找他們。

曹飛頹然的躺在了許樂的懷裏,他緊緊的抱着許樂說,“樂樂別怕,有我在。”然後,這句話在後面的幾個小時裏,被無數次說起,他從許樂的懷裏坐了起來,攬住了許樂的肩膀,和許樂并肩靠在巨石根部,聽着外面哪怕一絲絲響動。

不知道睡了幾次醒了幾次,許樂身上的巧克力兩人一人一口分着吃了,保溫杯裏的橘子汁也只剩下三分之一,曹飛捏着許樂單薄的肩膀突然問了許樂一句,“樂樂,咱們是不是要死了?”

許樂勸他,“不會的,他們一定在想辦法救咱們。”

“可這麽久了,樂樂,”曹飛問他,“你有什麽沒完成的願望嗎?咱們說說吧。”

許樂真的去想了,最重要的是曹飛,他費了多大心思,才把這小子拉扯到了十四歲,好容易情窦初開了,還喜歡上自己,每天半夜偷偷摸摸起來借着月光偷看他,第一次發現的時候,他差點沒被吓死!偏偏曹飛還以為自己不知道呢。

可知道又怎麽樣?自己又不可能給他回應,多虧啊。自己都活了一輩子了,反正也都知道怎麽回事了,要是老天爺真有眼,真讓活一個的話,還是讓曹飛活着吧。

不過他嘴上不是這麽說的,他說的都是家人,“我前兩天還跟爸說呢,等着到了十八歲了,就回去給我親爸修墳的,如果真死了,恐怕就不行了。不過爸應該會記得這事兒的。不知道他媽生了個弟弟還是妹妹,我其實挺想要個妹妹的,名字都偷偷起好了,叫小晴,多好聽。可這年頭,還是生個弟弟好,能支撐門戶。奶奶的身體應該沒事吧,曹遠不知道會不會想我……”

他正說着起勁,曹飛卻突然說,“樂樂,能讓我親一下嗎?”他補充了一句,“我一直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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