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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妹的話落下,曹飛就推門進來了,後面跟着的是一臉不知所措的曹遠。顯然,母子倆的話,他們聽了個正好。黑妹張了張口,困難地想解釋些什麽,但曹飛沒給他機會,他緊緊的摟着曹遠的肩膀,聲音幹澀地說,“嬸兒,我去。”

這讓黑妹頓時松了口氣。

車子已經被曹玉文和杜小偉開走了,一家人只能坐了大巴車回去。家裏人都走了,原本黑妹是想讓許樂、曹平去跟着杜六嬸過兩天,可許樂放心不下曹飛,就拒絕了。黑妹就把曹平給放了過去。

坐車的時候,曹飛第一次沒占着許樂,而是将曹遠緊緊抓住。曹遠小心翼翼地問他,“哥,爸是什麽樣的啊?”

曹飛帶着曹遠到他叔家的時候,曹遠才一歲,壓根不記事兒呢。後來曹玉武也沒怎麽上過門,說實在的,曹遠在函城長到了五歲,距離親爹曹玉武住的地方不過半小時路程,卻真沒見過曹玉武。

“跟叔長得挺像的。就是黑了點,沒叔看着白,比叔再壯點。”曹飛幹巴巴的回答,其實他也記不太清了。

曹遠哦了一聲,然後就低下了頭,過了好一會兒,才擡頭問曹飛,“哥,那爸為啥不跟我們住一起呢?他是不要我們了嗎?”

這個問題,曹遠不是問過一次。但那時候他都小,看見別人家的孩子有親爸,心裏就饞得上。再加上有些壞小孩,笑話他沒爹,他就跑回來問曹飛這個問題。曹飛那時候恨得曹玉武牙根癢癢,當然是回答他,“你別想他了,你就把叔當爸吧。”

結果有很長時間,曹遠喊曹玉文叫爸,老太太為此還給了曹飛倆掃把,為的就是不讓他胡說,這爹哪裏能随便叫?後來,曹遠越來越大了,孩子總是敏感的,他八成不知道他爸犯了什麽錯,但知道,家裏的大部分人,尤其是他哥哥,不願意提起他,所以,他也就憋在心裏了。

這個時候,在知道親爸快要死了的時候,這個問題又冒了出來。可讓曹飛如何回答呢?曹飛摸着他肉呼呼的小手,猶豫了。黑妹和許樂就在前面座位,聽了連忙回頭,她想哄曹遠,“你爸怎麽會不要你們呢,他忙。”

可曹遠已經七歲了,他長得胖胖的,看起來很可愛,但卻十分聰敏,他直覺的相信曹飛才能給他答案,所以,他沒信,而是看向曹飛,小聲而堅持地問,“哥,為什麽?”

曹飛咽了口吐沫,在黑妹的擔心中,終于說了實話,“他娶了新媳婦,對我們不好,我帶着你跑出來了。”他像是決堤的江河,肚子裏的話一瀉而出,“小遠,他不是什麽好爸爸,咱們跑出來,他就來找過一次,還是帶着新媳婦,說嬸子生不出孩子搶別人孩子養,被村裏人打跑了,從那兒就沒再看過咱。小遠,他是咱親爹,他不行了,咱去看看就成,你別多想,啊,都有哥呢。”

曹遠的胖臉上一時間充滿了驚訝,迷茫,以至于他的腦袋漸漸的低了下去,小小的胖手緊緊攥着曹飛的手,手心裏出滿了汗。黑妹有些着急,她沒想着曹飛跟曹遠說得那麽明白,害怕曹遠心裏難受,就想跟曹飛換個座位,哄哄孩子。沒想到曹遠這時候又擡頭問了一嘴,“哥,他有別的孩子嗎?他應該有吧。”

許樂在旁邊,為平日裏看着大大咧咧的曹遠而感到震驚和心疼,這孩子心思真的很細密。曹飛伸手一把将曹遠摟緊了懷裏,低頭對他的胖弟弟說,“有個女孩,叫佳佳,你不是一直問為啥買藥嗎?就是給她買的。她身體不太好吧。”

曹遠的臉窩在曹飛的懷中,表情看不出來,許樂只聽見小小的一聲,“他一定很疼她。”

然後他的心就被揪疼了。他如同平常那樣,摸摸曹遠的小腦袋安慰他,這次,曹遠沒擡頭。

到了函城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杜小偉已經開着車在站上等着,接了人就往醫院趕,他邊開車沖着幾個人解釋,“人在人民醫院,一出事兒就送這兒了,醫生說兩個小時前就說不行了,但一直撐着,我來接你們的時候還等着呢,怕是等飛飛和小遠呢。”

說着,他從鏡子裏看了看後座的兩個孩子,曹飛一臉淡漠,似是壓根不相信。曹遠有些期盼又有些別扭,将腦袋扭到了一邊,他嘆了口氣,勸道,“飛飛,這時候了,他畢竟是你爸,好好送送他。你還小,不懂,男人啊,愛面子,他有時候知道自己錯了,也拉不下臉道歉,就會一直僵着。他都這樣了,你在他面前叫聲爸,讓他安安穩穩的走,你和小遠以後也能安安穩穩的過日子,多好?”

這是實誠話。許樂生怕曹飛不應,伸手去抓他的手,想要說服他,可曹飛一把捏住了許樂的手,緊緊的握着,幾乎要把他的骨頭攥碎,咬牙切齒的說,“好。”

一車人放了心。

車子很快開到了人民醫院,杜小偉停好車就抱着曹遠,一路飛快的帶着他們去了病房。那裏面已經圍着一圈人了。老太太和曹玉文坐在病床的左側,對面坐着一臉擔憂的羅媽和羅小梅,一個高大的男人正抱着個瘦弱的小女孩在地上來回踱步,哄着女孩睡覺,許樂猜想,應該是羅山和曹佳佳。

聽見門開了,一群人都回過了頭,瞧見是他們,羅小梅哇的一聲就哭了,扯着曹玉武插滿了線管的身體,罵道,“沒良心的,你兒子來了,你起來看看啊,看看啊。”

剛剛有點睡意的曹佳佳,似是被她媽吓了一跳,又醒了來,朦朦胧胧瞧着屋子裏多了這麽多沒見過的人,小姑娘有些害怕,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羅山用粗糙的大手替她抹着淚,哄她,“別哭,別哭啊。聽話。”

老太太站在那兒沖着曹飛和曹遠說,“飛飛,小遠,你們過來,看看你爸。”曹飛還好,曹遠顯然被這陣勢吓着了,他的腳步有些遲疑,曹飛就緊緊拽着他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前摟着,挪到了病床前,老太太一手摟着一個,低頭沖着一臉青紫還閉着眼的曹玉武說,“玉武啊,家裏人都到了,飛飛和小遠也來了,你媳婦和佳佳也在,你醒了吧,你有啥話,你醒了交代一聲,媽給你辦啊。”

屋子裏一片寂靜,連曹佳佳也安靜了下來,被羅小梅抱到了身前,站在那兒怯生生的看着陌生又熟悉的親爸。這時候,曹玉武粗重的呼吸聲顯得特別大,如同風箱一般,呼哧呼哧的,但依舊沒有醒的跡象。

羅小梅忍不住的喊,“玉武,你睜睜眼啊,佳佳在這兒,你睜眼看看你閨女啊,你把她吓着了,”許樂盯着她,聽見她說着說着,左手就掐了懷中的曹佳佳一下,曹佳佳幾乎是瞬間就哇哇的哭了起來,女孩子清脆的聲音,頓時充滿了整個病房。

而曹玉武,就在這樣的哭聲中,眼皮子動了動,最終把眼睛睜開了。曹遠這時候,忍不住地看了一眼已經哭得眼圈通紅的小丫頭,然後很快低下頭,看那個他幾乎沒怎麽見過面的男人。

男人的目光正艱難的打量着他們,先是曹飛,然後是他,他張了張嘴,嗓子眼裏跟擠出來一樣問,“這是小遠吧。”曹遠沒吭聲,老太太點頭說,“是小遠。玉武,孩子都來看你了。”

曹玉武的目光就盯着他兩個兒子,他艱難地問曹飛,“飛飛,爸爸錯了,爸爸不行了,你能原諒我不?”曹飛沒張口,老太太推了推他,他才幹澀的點點頭。曹玉武眼睛裏冒出了點期望,他瞅着兩個小夥子哀求着他們,“能叫我一聲嗎?飛飛,我都多少年沒聽你叫我爸爸了,我還沒聽過小遠叫我呢?”

曹飛就想起在車上答應杜小偉的話,幹脆利落地叫了聲“爸”,他叫完推了推旁邊的曹遠,曹遠躲在老太太懷裏,也緊跟着甕聲甕氣的叫了一句。曹玉武的臉上,頓時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這讓曹飛看着心裏微微一動,他想起了杜小偉的話,一剎那間他有些不确定,是不是真的,他爸早就知道錯了,因為面子才不肯低頭?

就這麽一猶豫,曹玉武的手就抓住了他靠在床邊的衣角,曹飛心裏存着點幻想,沒有拽出來,就和曹遠站在那兒聽着他在那裏斷斷續續的交代後事,他沖着老太太說,“媽,我不孝,是我不對,您受苦了,我走了,您也不用擔心了,跟着老二好好享享清福吧。”

孩子都是母親身上掉下的肉,再恨到了如今生死關頭,老太太只剩下愛了。她拽着曹玉武哭着說,“你爸死得早,你從小媽就把你當主心骨,玉武啊,你不能扔了媽這麽去啊。”曹玉武就看向曹玉文說,“你多受累吧,別讓媽太傷心。”

曹玉文知道這不是推卻的時候,他示意黑妹扶住老太太,沖着曹玉武許諾道,“你放心吧,咱媽,還有飛飛和小遠,我都會管到底的。”

可曹玉武顯然不滿足,他跟曹玉文說,“我還有件事求你。”

曹玉文似乎明白是什麽,可他沒說啥,只是點了點頭。曹玉武得了保證,這才看向羅小梅,“我走了,羅山也出來了,你這麽年輕,我知道你守不住,你嫁人我沒意見。”羅小梅原本還抹着淚,一下子就愣了,擡起頭來看着曹玉武,臉上是被揭穿後的尴尬,“我……我……”可她說了半天,依舊沒說出一句“不嫁”來。

曹玉武歇了會兒,喘上氣來了,就沖她身後的羅山說,“你妹妹你管,但佳佳是老曹家的,你們不能帶走。玉文,佳佳我就交給你了,你好好帶着她,多教教她,別讓她學壞了。”

他說完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使勁扯了一把曹飛的衣角,讓他身體晃蕩了一下後,向下低了一些,兩個人目光相對,他盯着曹飛,就像是要用盡全部生命,哀求曹飛一樣,“飛飛,我知道你有本事,從小就能掙錢,你記住,她是你妹妹,跟小遠一樣,你要對她好,你……記得……護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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