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不想叫你林機長了
一層小浪花悠悠漾過來,撞上他們腳下的棧道,激起珍珠般細碎的白沫。淅淅波浪聲也吞沒了沈惟姝的尾音。
林爾峥盯着對面的女孩看了幾秒,又淡淡撇開視線,“你回去吧。我今天沒法幫你補習。”
他摸出手機,“我讓餘躍送你回家。”
“我不。”沈惟姝嘟嘴小聲道。她轉了個方向坐到男人身邊,下巴磕進膝蓋裏,姿勢更加執拗,“我不要走。”
林爾峥側眸看了她一眼,意外沒有繼續說什麽。
兩人并肩沉默,且聽風吟和浪聲。
夕陽貼着海平線緩慢下墜,日落的軌跡清晰可見。餘晖把一切都染成了自己的顏色,海面由近到遠從蔚藍過渡至金黃,波光粼粼。
“我爸以前,給我講過這樣一件事。”沈惟姝輕聲開口。
她扭頭,看到自己身後的影子拉長,和男人同樣被拉伸的黑影疊在一起,好似親密依偎。
女孩說了這麽一句便沒下文了。林爾峥微偏頭,長眼睨着她。
餘晖浸潤男人臉側,他黑眸不似往日漆深,裏面仿佛有霞光細碎散落。
沈惟姝捋了把腿側的裙擺,又慢慢繼續道:“他以前收過一個病人。那人病得很重,手術不好做,別的醫院都不願意收他,他才跑來這邊,最後是我爸給他做的手術。我爸說,手術成功後,那個病人和家屬看見他,就跟見到神仙一樣,我爸說什麽他們都鞠躬。”
“病人恢複也快,沒幾天就準備出院了。可是……”她垂下眼睫,聲音也低下去,“有一天晚上,那個病人突然就不好了。我爸那天正好值班,趕緊就去搶救。他搶救時一直看着病人默念,說活下去活下去,可那個人最後還是走了……不明原因的術後大出血,前後不到二十分鐘。”
最後一絲落日也被地平線吞沒,海面重歸深沉凜然,唯有天邊還餘縷縷霞色不願落幕。
“我爸說,他永遠對那個病人和他的家屬抱有愧意。每一個他沒有挽救的病人,都是他的遺憾。”
“但他還說了,他不能一直留在愧疚和遺憾中,因為還有別的病人在等他。對于那些煎熬的病人來說,醫生,便是他們和命運抗衡的最大籌碼。林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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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惟姝扭頭看男人,她鬓角的小碎發被風吹散,前額毛茸茸的,像柔順的小動物。
“你一樣也是啊。對于那些在大海中命懸一線的人,你,就是他們和死神抗衡的唯一籌碼。”
“林機長。”她朝他揚唇,梨渦深而小巧,“我希望以後,死神永遠慢你一步。”
暮色四合。
靜坐在暗色中的男人一動不動,宛如一尊棱角分明的雕像。
沈惟姝輕輕咬唇,也不知道該對這毫無反應作何反應。
對她來說,他一直都是晦深莫測的。靜時漠然,動時淩厲,此刻男人斂目沉默,長睫在眼處投下一片濃重陰影,讓本就深邃的眉眼更加暗昧,情緒難辨。
就在她以為自己把天聊死了的時候,頭頂突然有重量落下來。
林爾峥擡起一只手摸上她的腦袋。
男人的手大而溫厚,掌心的底側正好抵上她前額——炙熱又粗粝的觸感。
他修長的指尖浸在她濃密的發絲間,稍一撫動便牽出絲絲沙沙的細微聲。
沈惟姝後背一僵,觸電般的酥酥麻麻從頭皮爬滿脊柱。她擡眼怔怔看他。
男人眼底有細小的波紋暗湧,眨眼的動作好像被放慢了。
夕陽早已落下帷幕,可沈惟姝卻分明在那雙眼中看到了餘晖的色彩。
“謝謝。”
他低低開口,氣音沉啞,幾不可聞。
林爾峥說完便收回了手。沈惟姝怔愣片刻,小心髒後知後覺地突突快跳。
“所以——”她從地上站起來,又抓上男人結實的大臂晃了晃,“你就不要不開心了嘛好不好!”
林爾峥扯了下唇邊,也跟着站了起來。他正想問她餓不餓,就看到沈惟姝嗖地一下,跳到了旁邊的一塊大石頭上。
小姑娘跟登臺似地起了個範兒,雖說看起來十分抓馬,但她四肢修長腰肢纖細,舉手投足間似乎還有點舞蹈基礎,裙鋸旋轉在腿間漾開時,也引得人移不開眼。
“左邊的旁友在哪裏!”沈惟姝單手搭耳,一人也炒出了演唱會的氣氛,“讓我聽到你們的吶喊聲!”
不遠處适時傳來幾聲高昂的“歐歐——”聲,幾只白色的海鷗拍動翅膀,趕緊買站票逃跑了。
石頭上的巨星絲毫不慌,她一手又比了個yoyo,直直戳向旁邊的男人,“右邊的朋友你準備好了嗎yoyo!”
林爾峥:“……”
林爾峥阖了下眼,擡起一只手蓋上前額。男人搖頭的樣子頗為無奈,唇側卻有低低笑意溢出來。
“你的熱情在哪裏!”岩石巨星對這樣的反應還不滿意,她嘴撇下來,“來啊,舉起你的熒光棒為了搖擺!”
林爾峥:“……”
林爾峥面無表情地看了她兩秒,真的慢慢舉起了一只胳膊。
他高舉的拇指輕劃手機屏幕,閃光燈驟亮,一道熒白色的光柱打到了女孩腳下。
戲精這才滿意笑了,“既然你誠心誠意地請求了,那我就大發慈悲地為你演唱一曲——”
看這癫狂的架勢,林爾峥覺得小姑娘張口就會來個“大河向東流啊”之類的。可下一秒女孩開口,歌聲居然出人意料的輕柔——
“我已越過生命最高的地方
征服了孤單
世界停下憂傷為我安靜下來
像天堂
猶如嬰兒初生那般美好
純潔又堅強
就像彩虹劃過千山萬水
為你燦爛……”①
她的聲音清透甜美,唱起歌來居然有種娓娓道來的感覺,像少女深夜在月光下獨自祈禱,空靈又虔誠。
海面之上,連風都變得小意溫柔,仿佛在為她駐足側耳。
“我已飛離命運玩弄的囚籠
看見無窮的希望——”①
歌聲的尾音将将落下,路燈突然一盞一盞亮起來。
燈光從漂浮薄霧的遠方而來,在女孩的頭頂傾瀉而下,她被光裹挾,一身明亮。
沈惟姝對這個舞臺效果滿意極了,她拍了拍巴掌,“燈光師!今晚加雞腿!!”
林爾峥沒有動,他依然擡着胳膊。
閃光燈的亮度在路燈下變黯,卻依然執拗地為她而亮。
男人定定看着女孩,黑眸慢慢聚焦,嘴角也不自覺有了細微的弧度。
海面暗沉,月光泠然,他卻好像看到了一道光。
溫暖而明亮。
**
從餐廳出來後,天已經黑透了。林爾峥看了眼手表,加快了腳步。
走到車邊他回頭看,小姑娘依然不緊不慢的。她嘴裏咬着根棒棒糖,出神般若有所思。
林爾峥拍了拍車頂,出聲提醒。
沈惟姝回過神來,走到車門邊,她突然開口:“林爾峥。”
林爾峥拉車門的手滞住,訝異擡眸,“你叫我什麽?”
沈惟姝偏頭,故作不知,“我不能叫你名字嗎?可我也不想叫你林機長了诶。”
之前他一直對她不冷不熱不鹹不淡的,但經過今天,沈惟姝明顯感覺兩人之間拉近了。
而且他還給她呼嚕呼嚕毛了——這絕對是突破性進展了好麽!
可“林機長”這個稱呼一出來,她又覺得他們之間遠了……
“你要不讓我叫你名字的話,那我就叫你——”她眼眸狡黠輕轉,分明算定了他會有這樣的反應。
“我就叫你哥哥吧!”
女孩說着身子前傾,小臉湊到男人肩頭,眼睫忽閃兩下,“哥哥~”
林爾峥頓時感到胸腔裏有重量突兀跳動,像被這松軟的兩個字燙到一樣。
他喉尖輕滾,沉聲低叱:“別亂叫。”
沈惟姝“哼”了聲,失落又不滿:“那我就要叫你的名字了。”
“林爾峥!”她扁嘴,報複一般喊他,“林爾峥,真讨厭!”
坐進車裏,女孩又想起什麽,“對啦,你也可以叫我姝姝。”
林爾峥沒接她的話,反問:“你的名字是誰給你取的?”
“我爸。我媽生我後訓練傷到了身體,沒法再有孩子了。”沈惟姝揉了揉自己的臉蛋,“所以,我是他們惟一的小寶貝兒~”
林爾峥眸光輕動。
姝,美好之意。
惟姝,惟一的美好。
“我的家人和朋友都叫我姝姝。”沈惟姝提醒男人。
林爾峥沒有看她,只淡淡道:“我普通話不太好。”
沈惟姝驚訝“啊”了一聲,“哪有?”
他分明一點口音都沒有,字正腔圓。再加上磁醇的聲線,這個男人開口就算沒有撩撥的意思,也常讓人耳廓發麻。
沈惟姝突然想起他上次說自己是港大畢業的,難道他是港城人嗎?
不過,這跟叫她“姝姝”又有什麽關系?
“我普通話不好,有些字音咬不準。比如……”林爾峥偏頭看副駕,一側濃眉挑起來,“豬、豬。”
沈惟姝瞪圓眼睛,有被冒犯到,“你說誰是豬!”
她掄起小拳拳憤然錘男人,“你才是豬!”
男人輕笑了下,“那是誰剛吃了兩盤海鮮兩大碗飯?”
沈惟姝摸了摸肚子,理直氣壯:“我還在長身體。再說了,誰讓你買那麽多的!”
還倒打一耙。
林爾峥搖搖頭,拉過安全帶,“對了,以後你不要跑來基地了。”
“英語上還有問題的話,我們可以在市裏見面。”
沈惟姝愣了下,心裏快跳了一下。
“好啊!”
林爾峥再無多話。他單手搭在方向盤上,被安全帶箍住的腰身更顯強勁。側頭看向後視鏡時,男人的脖頸拉長,喉結突兀。
看了一眼他就收回視線,一手猛地把方向盤打到底,一下就把車倒了出去,幹淨利落,行雲流水。
沈惟姝看着男人握在方向盤上的手,不由想象他在駕駛艙裏的樣子。
車開到第一個路口,遇見紅燈停了下來。沈惟姝突然朝男人伸出一只手。
她掌心攤開,“林老師,學費。”
女孩的手掌鋪了層雪似的白嫩,上面躺着兩根棒棒糖。
林爾峥輕嗤了下,“我不吃糖。”
沈惟姝神秘眨眼,“還有比糖更甜的。”
林爾峥再次垂眸,這才看見棒棒糖下面還壓着一張紙條。他騰出一只手把字條撿起來,指尖輕輕展開。
上面寫着一串字母,備注是微信號。
女孩娟秀的兩行小字跟在後面:
【沈姝姝才是墜甜的!】
【你想嘗一口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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