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回家

下水前, 林爾峥帶了強光手電和破拆工具。

船下極暗,水流急且渾濁,能見度很差, 即便有手電, 探測艙室的難度也很高。

這艘翻扣的豪華客輪一共有三層客艙, 艙室很多。餘躍和李武情況不明, 沒有時間一間一間查,林爾峥一路摸排着在船殼上敲出聲響, 企圖和他們取得聯系。

頂着水流摸索到近船頭的位置, 他終于聽到了動靜。

是餘躍的聲音。

林爾峥立刻提起精神。循聲而去,在一扇被切割開來的艙門後,他看到了水下的隊友。

李武和餘躍在水中一橫一豎, 兩人都被船艙中的床和雜物壓困住, 動彈不得。

船翻扣得突然, 部分空氣沒有及時排出,船底和水面還留有一段空隙, 餘躍的腦袋正好就在水上。

“峥哥!”

他吃驚又震動, “你怎麽下來了!這船馬上就要沉了,你快——”

林爾峥已經探出水面, “會有人來接應我們的。”

他游靠過去,“餘躍, 你感覺怎麽樣?”

“我沒事,峥哥, 你快看看李武!”救生員仰着脖子,急切到破音,“他在水下起不來,我怎麽叫他他都沒反應……”

林爾峥紮下水靠向李武。

李武擋在餘躍身前, 整個人都橫在水中,氧氣面罩已經掉落。

“艙門打不開,我以為是壓力問題,就把門破了。結果剛一進來,上面的東西就砸下來了……峥哥,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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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躍動不了,焦急間掙紮出細碎的水聲,“李武怎麽樣了?他擋在我前面,直接給砸進水裏了,是不是暈過去了啊?”

林爾峥拿下自己的呼吸器塞到李武口中,對方依舊毫無知覺。

林爾峥心下一沉。

但願他只是暈過去了……

餘躍懊惱極了:“怪我,是我非要進來的,都是我的錯……”

“好了躍兒,先別說這些。”林爾峥嘗試清理兩人身前的雜物,“得快點把李武弄上來。”

李武是隊裏水性最好的,失去意識的時間應該還不長。

很快林爾峥便發現問題所在:李武是被一個鐵架壓在了艙臂上,而餘躍的右手在他胸前,卡在鐵架之中。

架子很大,一個人根本移不開。

餘躍的手卡死在裏面,也拿不出來。

“峥哥……”

餘躍再次開口,聲音比剛才低了不少:“我身後,有割條。”

他的語氣不平穩,但很堅定,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林爾峥反應過來,腦中一震。

他沒有接餘躍的話,兩手再次搭上鐵架,“我再試試,一定還有辦法。其他人馬上就到了,很快——”

“可是李武等不了!他會沒命的!”

餘躍的聲嘶力竭在狹窄的船艙和水間回響,帶出擴聲效果。

他在水上仰着脖子,呼吸聲很重,哽咽不停:“峥哥,李武從進隊就跟我搭檔,你說讓我多帶帶他,但實際上是我老拖他的後腿……他要是真出事,我這輩子都過不去這個坎兒!”

“一只手換一個兄弟,我覺得值!”

林爾峥喉頭一哽,“餘躍……”

林爾峥突然想起餘躍剛進隊那會兒,那一批救生員很強悍,他實習考核總在後游,随時可能淘汰離隊。

有一回他來找機長彙報,說着說着就哭了,說自己什麽都不行,壓根就不是做救援的料。

林爾峥說誰說你什麽都不行,你力量優勢明明最明顯,手勁尤其大。

第二天午休時,隊內就來個掰手腕大賽。餘躍一口氣掰贏包括機長在內的二十個人,士氣大增,之後訓練考核也嗖嗖上去了……

林爾峥又想起來,前幾天餘躍還說想跟在他和沈惟姝後面辦婚禮。

和陳瑾這次複合後,兩人都很堅定,女方家裏的态度也軟化不少。

餘躍很嘚瑟地在隊裏顯擺,說他未來丈母娘現在看他越來越順眼,誇他的工作是一心為民,光榮得很,而且能做他們這行的,就說明人品素質都不賴,身體也倍兒棒……

“快啊峥哥,再等就真來不及了!”餘躍喊着,哭了起來。

“算我求你了行嗎!林機長——隊長,我求你了,求你快把李武弄上來!”

林爾峥擡手抹了下臉,深深呼出口氣,“餘躍。”

他拿出救生員身後的割條,低聲:“對不起……”

對着鐵架切過去時,男人忍不住落淚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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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隊長對不住你!”

**

沈惟姝将直升機降落在救援船上。

此時,打撈船,沖鋒舟,大批的救生員以及緊急醫療團隊已經趕來支援救人。

剛下飛機,她就聽到有人大喊“隊員受傷了”。順着醫療隊的方向,她看到擔架上熟悉的救生服。

沈惟姝心裏一跳,趕緊上前。

“餘躍李武——”

她猛地哽住,瞪大眼睛,倒抽了一口冷氣。

餘躍和李武的潛水服上滿是水和油污,兩人都處于昏迷狀态。

餘躍的右手血肉模糊。

半個手掌沒有了。

“怎麽回事?”沈惟姝問身旁的醫生,“他的手——”

醫生只匆匆說了句“水下情況緊急”,便跟着傷員快步離開了。

沈惟姝在原地愣了兩秒,反應過來什麽,目光探尋四周。

并沒有看到男人的身影。

她攔住剛剛返回的一名的救生員,“林隊長回來了嗎?”

救生員茫然搖頭,又道:“現場火勢控不住,人都暫時撤了。”

沈惟姝心裏咯噔一下,托起臉側的話筒沉聲:“隊長?隊長?能聽見我嗎?”

耳機中沒有回應。

沈惟姝刷地轉過身,疾步走向直升機,“指揮中心,呼叫指揮中心!二三六請求立即起飛!”

“二三六,現場火勢失控了,你們不能回去!”

沈惟姝剛拉開艙門的手一滞,她吸了口氣,表情激烈起伏一瞬。

“可是林隊長還在現場!”

“小沈,小沈——”吳主任從不遠處跑過來,“你現在真的不能過去啊,太危險了!”

“現在那兩條船都燒起來了,消防的40噸泡沫劑已經用完,得等他們補——”

他的話音被一聲巨響吞沒。

沈惟姝腦中也跟着轟出一聲。

她渾身都僵住,不能,也不敢轉身去看。

身後有人大喊:“炸了!油船爆炸了!”

**

船內一片黑暗,除了湍急的水流聲,什麽都聽不見。

林爾峥帶着兩個救生員,在水下走得很慢。

過了不知道多久,他看到不遠處有亮光晃過。

來支援的潛水員到了。

和兩名潛水員彙合後,他們加快了速度。

快到走廊盡頭時,林爾峥突然停下,敏銳轉頭。

有動靜。

艙門後又響起敲擊聲,這次更加清楚。

林爾峥把懷裏的李武交給前面的救生員,手勢向他示意。

對方了然,也用手勢表示很快會再來支援他。

林爾峥獨自游到艙門前。打開門後,一堆鐵板封住了他的路。他奮力搬開一塊塊鐵板,繼續往上游。

海水渾濁,強光手電的範圍只有眼前半米。看不見,一切只能憑意識和經驗判斷——生還者很可能像餘躍一樣靠着船底和水面間的空氣呼吸。

他拼命游到水面上,果然看到了人。

一位中年女人抓着管道,站在拐角處。

看到有人過來,她立刻哭了起來,情緒非常激動。

林爾峥将自己的頭盔和設備戴到了女人身上,帶着她往船艙外走。

接應的救生員等在艙口,還帶來一套設備。

林爾峥剛重新戴好氧氣瓶,毫無預兆的,一陣激流洶湧而來。

他立刻被沖開很遠一段距離。

是暗流。

他穩住身體,拼命向水上游,頭頂突然響起轟隆聲。

一陣更為強大的沖擊力直接将他拍向深處。

漆黑的大海瞬間耀眼如白晝,火光四射。

船爆炸了。

數不清的殘骸和碎片子彈一樣射過來。

林爾峥看不清它們的行徑,卻清晰地感覺到有熱度從皮膚中滲出來。

痛感剛剛襲來,又有什麽東西重擊他後腦。

四周重歸黑暗。

這一次,他卻感覺輕省不少。

身體的疲憊消散,意識也随之瓦解,飄零過海。

回到那個他最不願意回憶,又無比想要回去的夜晚……

十七歲生日那天,他騎車飙了一圈又一圈,很晚才回家。

家裏意外有人,桌上擺了蛋糕和禮盒。

穿着制服的男人沉着臉,質問他為什麽不接電話。

原來你們還記得有個兒子啊。

他說着,擡手掀翻了桌上的蛋糕。

男人暴怒。

那是你媽給你做的!

他不閃不躲,生生挨下一巴掌。

你不是我爸!

踹開家門跑出去,一切突然變了樣。

林爾峥低頭,發現自己也穿上了制服。

和父親一模一樣的飛行制服。

怔愣片刻,他趕緊轉身,重新打開了家門。

父親就站在門口。

他身前身後皆是海水。

浪濤翻湧,他卻好像已經和大海互為一體,自在其中屹立不倒。

他看起來還和以前一樣。

他永遠年輕……

林爾峥走過去。

爸。

他開口,終于如釋重負。

爸。

對不起……

父親搖頭,看着他笑。

你一直都是我的驕傲。

快,快回家去吧。

林爾峥看着父親的制服消融在海水中,茫然又無助。

家?

他的家在哪兒?

他們都說,他爸走了,這個家就散了。

他沒有家了……

周遭的一切都在下沉,他似乎也該随之墜落。

可是有人在叫他。

有人在叫他,伴着笑聲,清朗又生動。

像是隔着水,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越來越真切:

“林機長!”

“飛行是我的夢想,你也是!”

“你可以叫我姝姝啊!”

“你才是豬!哼!”

“我是淮海救援飛行隊的搜救飛行員,沈惟姝!”

“林爾峥,我選擇你。無論發生什麽,我都會選擇你……”

“結婚了,老公,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老公,餓餓,飯飯!”

“……”

無數的片段快進一般在眼前劃過——

大笑的她,落淚的她,天真無畏的她,堅定勇敢的她。

屬于他的她。

全部,全部都是她。

也只有她。

黑暗混沌之中,只有她是唯一的光,是唯一鮮活而生動的存在。

她來到他身邊,一身明亮,滿目柔軟,連聲音都是溫暖的:

“老公,以後你不是一個人了。”

“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家……

強烈的鈍痛重新襲來。

四肢百骸都是沉重的,疲乏的。

卻也同時有了知覺和力量。

所有的意志通通凝結成一個執念:

一定要回到她身邊。

一定,要回家。

**

沈惟姝站在船頭,定定望着遠處的火光。

大海像一只發怒的饕餮巨獸,召來暴雨,卷起風浪。

還湮滅了大火,淹沒了沉船。

也吞噬了她的愛人……

沈惟姝刷地轉過身,決然向直升機走去。

“指揮中心,二三六請求飛現場!”

“二三六,現場依舊危險,風浪太大了,不能起飛。”

沈惟姝已經拉開了艙門。

“小沈——”吳主任過來摁住她的手,“你冷靜點!”

“我知道你擔心林隊長,但你也不能不顧自己的命!”

耳機裏的聲音強硬道:“二三六,我再重複一遍,現在不能起飛。這是命令!”

沈惟姝的動作滞住。

她偏着側臉,神色不明,但額角抽動明顯,下颌上也鼓出咬肌。

“好。”

她很輕地吐出一個字,反手啪地關上了艙門。

“二三六服從命令,不會起飛。”

沈惟姝說完,穿好救生衣,回身拖起船板上的一艘救生艇。

吳主任大驚失色:“你這是幹什麽?!”

“主任。”

她擡眸,一雙眼紅得徹底,但裏面一滴淚都沒有,語氣也是堅定平靜的:“作為隊員,我服從命令,不去找隊長。”

“但現在,我是要去救我的丈夫。”

沒有人可以阻止一個妻子去救她的丈夫。

她是他的妻子,誰都可以不去找他,但她不行。

他是她的丈夫,亦是她的老師,她的兄長,她的摯友,她的搭檔。

是全心愛重她,全情造就她的男人。

更是她全部的美夢和熱望。

她的命,早就和他的系在了一起。

他要拼命,她就和他一起拼。

他出生入死,她便與他同生共死……

“二三六。”

耳機中又一次響起微弱的呼叫。

沈惟姝皺眉托起耳麥,目光猛地頓住。

“二三六……沈惟姝。”

低沉的男音再次響起,滋滋啦啦的電流音也蓋不住她最熟悉的聲線。

沈惟姝渾身都在打顫,張了好幾下嘴才發出聲音:“隊長……是,是你嗎?”

她音調霍然拔高,嘶聲大喊:“是你麽林爾峥!是你嗎?!”

男人像是輕笑了下。

“是我。”

“姝姝,是我。是我!”

他一遍又一遍認真回答她。

“報告指揮中心——”男人的語氣重歸肅正,聲音微弱卻清晰,“林爾峥歸隊,請求直升機支援!”

“林爾峥發送煙霧信號,二三六即刻接應——”

沈惟姝已經跳上了直升機。

迎着風浪起飛,她很快便發現海面上的煙霧信號,以及穿着橙色救生衣的男人。

“我來了!”

一開口,剛才還幹涸的眼淚瞬間變成洩閘的洪水,奔湧而出。

他卻在對她笑。那張滿是血污和油漬的臉上在笑,耳機裏的聲音也在笑:

“多謝夫人救命之恩。”

沈惟姝抹了把眼淚,也揚唇露出笑容。

“現在,我們扯平了。”

拉動操縱杆,她全力飛向他。

正如她以往每一次奔向他。

正如他七年前開着直升機,從天而降到她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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