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在路上
90年代初的中國大地上,高速公路還屬于夢想中的玩意兒。除了沈大高速那可憐巴巴300來公裏的全國唯一外,大部分司機根本就沒有“雙向四車道”的概念。路況複雜,路面失修,省道和國道之間銜接不暢才是長途運輸面臨的真正現狀。因此這個年代但凡有點條件的人,出遠門都寧願乘坐火車,而非在水泥、瀝青路面上颠破屁股。
剛剛走過一段省道,疤子長長舒了口氣,就算規避了大部分沒有鋪路的鄉間小道,這段車程也談不上愉快。每次經過坑凹或者路橋時,他都忍不住扭頭看向背後,指望着捆貨的繩索能夠更結實一點,能把那些金貴電器栓的更牢。這還是晴天,萬一不幸碰上個雨季,雨棚和防水布就成了更大的考驗,不是一般的提心吊膽。
不過好在,這次的司機着實不錯。瞟了眼身邊的少年,疤子終于也有點服氣了。從淩晨出發,一路開了近十個小時的汽車,除了中間吃過一次飯,加了一回油外,根本就沒有休息幾分鐘。如此高強度的駕駛,這孩子硬是沒有叫過半句苦累,連臉上的表情都沒改變多少。不知該說他實在,還是慶幸他還沒被社會大染缸弄得圓滑世故。要知道這年頭司機也是個吃香的鐵飯碗,寵着供着還來不及,根本就沒人敢給駕駛着幾萬塊昂貴汽車的師傅們找不痛快。
看了看路邊戳着的路标,已經快到郴州地界,也該是他們的第一個交貨點了。
“小陳,下個路口向右拐,該到了。”
并沒有說要到哪裏,陳遠鳴也不在意,跟随對方的指示開進了一條相對平坦的土路,大概20分鐘後,一個小型村鎮出現在面前。
“村口西面第3家,停在門外。”
一路上的嬉鬧神情也慢慢收斂了起來,疤子坐直了身體,留意着周遭的情況。由于幹得是走私貿易,貨品交接方面就要加幾分小心,這裏可不是走私天堂珠海,越往內地走,打擊倒買倒賣的力度就越大,交貨雙方都要避開人煙稠密的大中城市,還要确保收貨地點不那麽冷僻,兩邊都有可信的人手在,防着某些人吃相太差一口吞。在他們的小網絡裏,郴州就是開胃的前菜了。
幾分鐘後,卡車停在了一個小院外,疤子跳下車,用相當有節奏的拍子敲打了幾下門板。吱咛一聲,門開了。從裏面探出一顆腦袋,是個圓頭圓腦的毛孩子,估計還不到12歲,左右掃了一眼才拉開大門,疤子朝陳遠鳴招了個手,大卡車就徐徐開進了院內。
這個小院比他們裝貨的院落還要小上一點,院邊只搭了個簡易車棚,連倉庫都沒有。停穩貨車後,疤子并沒有招呼陳遠鳴卸貨,而是把他從車上叫了下來,抱着肩膀一路拖到了院北的側屋裏。
這是一間臨時磚房,只有十平方大小。房間裏的擺設相當簡單,一個小圓桌,一張木板床,還有幾件洗漱用具。這時飯桌上擺着一碗滿騰騰的大米飯,還有兩個熱菜,一葷一素,估計是一直擱在鍋裏溫着的,還冒着水蒸氣。疤子把陳遠鳴按在了板凳上,笑着指了指桌邊的保溫壺,“先吃飯!今天可只有白水,明天還要繼續開車呢,就先不來酒了。”
“我不喝酒。”看了看桌上唯一那雙碗筷,陳遠鳴只淡淡回了一句,就坐下來幹脆開吃。十來個小時的連續駕駛,精神本來就極度緊張,再加上中午那頓狗都嫌寒碜的冷飯,他現在真是疲憊不堪,有口熱飯再好不過了。
看着陳遠鳴坦然的态度,疤子露齒一笑,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不好奇,不多嘴,不管閑事,沒有比這更省心的夥計了。
“我先去外面辦點事,等會你要是累了就先睡吧。”疤子又指了指一邊的簡陋床板,“今晚我就不回來了,明早上7點上路。”
陳遠鳴滿嘴塞得都是食物,看起來饑不擇食,只是抽空點了點頭,表示聽到。疤子微微一笑,又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轉身走出門去。
當疤子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時,陳遠鳴放緩了咀嚼的速度,微微眯起雙眼掃向整個房間。這時天色還早,估計只有5、6點的樣子,但是這間屋子相當的昏暗,唯一一扇窗戶開在房梁下面,只有尺來寬,根本就透不出多少光。門則對着院牆,無法窺探院內任何東西。在這一路上,陳遠鳴也斷斷續續跟疤子聊了些天,這人雖然看起來嘴碎又喜歡吹牛,真正關緊的卻絕不亂說,他小心試探了幾次也沒找出什麽頭緒。
不過這兩天的觀察下來,如今這個走私團夥可跟自己前世從福建佬那裏聽來的不太一樣。在他的模糊印象裏,現在并不是走私電視的黃金時段,八十年代末電視機銷售的消費稅改革,以及九十年代初即将到來的取消價格雙軌制,放開市場經濟。讓曾經的電視倒賣業陷入了低谷,他記得在前世看的哪本書裏還有相關介紹,說某個知名企業家當初想靠倒賣電視發家,結果賠掉褲子的故事。想來就是這兩年,電視的相關産業就會發生重大變革。
而這時的馬磊兄弟倆,總共也只有三輛卡車。像他們這趟車,滿車一共只裝了2、300臺彩電,幾十套音響,清一色都是日産貨,每臺往高裏算也就是幾百塊利潤,一車貨順利銷出去,頂破天不過10來萬收益。回程聽說也是走彩電生意,不過是某知名國産品牌,靠雙軌制撈差價,再逃個電視稅什麽,這樣來回往返一趟,就是2、30萬的利潤。
然而走私和倒賣都是需要成本的。上下打點,搭線鋪路,大量的金錢會投入在維持人際關系上,長年累月做下去,一年賺四、五百萬沒什麽問題,但是在這個賺錢能賺到瘋,東南沿海滿地大款暴發戶的地界,他們離“算是號人物”可差的老遠。過兩年電視業江河日下,想發達就更難了。這可不像北邊走對俄貿易那批有權有勢的家夥,能長久吃這碗飯,南方競争壓力如此大,出頭不易。
但是在那個福建工頭嘴裏,這兩人可是相當了得,直到1996年入獄時生意已經擴展到了南京,因為攤子鋪的太大,他那種小蝦米才有機會漏網,沒被牽扯進案子裏。
今天跟着疤子一路走下來,陳遠鳴卻發現他們的生意還遠遠沒這種規模。原因可能有兩個:一是他們剛剛起步,還沒摸到真正賺錢的法門,二則是真正經營的生意并沒有露在表面,那個福建佬不過是外圍小蝦米,只能看到皮毛。就陳遠鳴想來,這兩者可能兼而有之吧。
不過……咽下了嘴裏的東西,他收回了視線,自嘲的笑了下。管他們到底是做什麽買賣的,不接觸,不深入對他而言才是最佳選擇。如今這個珠海市不過是他起步的一個踏腳板,用力太猛跌下水可就得不償失了。還是專心放在自己的計劃上為好。
想通了這節,陳遠鳴也不耽擱,扒拉完晚飯就把自己扔在了床上,這次睡意來的倒是飛快,可能白天開車開到麻木了,連噩夢都沒來找他,順順當當一覺睡到了天明。
第二天一大早,他從床上爬起來時,外面已經飄來了飯香。信步走出屋門,只見院裏撐起了一個小桌,疤子正一臉痛苦的扶着額頭,跟身邊的毛孩子鬥嘴。看到陳遠鳴出來,他哀嚎了一聲。
“趕緊吃飯!昨天被灌的吐了兩回,你看這倒黴孩子還添亂……”他趕蒼蠅般的朝那個小孩揮了揮手手,“趕緊滾蛋!不然叫你爸打你!”
雖然一副宿醉的苦相,但是這男人神态自若,好像昨夜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遠處的卡車上明顯能看出少了一截貨物,估計是夜裏直接就運走了。陳遠鳴掃了眼就收回了目光,點點頭,坐下開始吃了起來。
半個小時後,藍色的新解放駛出了這個小院,向下一個地點開去。
一路上又停了兩次,一次還是這樣的小村,另一次則幹脆在車上睡了一晚,折騰到第三天,他們才開到了這次的終點站,武漢市。這時車上的貨已經見底兒了,他們沒有照例停在偏遠的小村子裏,而是選擇了武漢市郊外的一個旅館住下。
“阿鳴,你就先在這邊呆兩天,好好休息一下。我先去市裏辦點貨,等到貨齊了我們再上路。”幾天朝夕相處,疤子早就把稱呼換了,這時極其妥帖的打了個招呼,“想玩也可以出門玩,這裏是你跑車的加班費,先拿去耍吧,年輕輕的,別老悶在屋裏。”
兩百塊被塞進了衣兜裏,疤子沖陳遠鳴眨了眨眼,晃着車鑰匙大搖大擺走出了旅店。沒人随身陪伴,也沒了多餘任務,陳遠鳴呼了口氣,是該到上街逛逛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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