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重溫
公交車雖然勉強算是直達,兩人依舊花了整整四十分鐘才抵達外灘,上海那永遠都擁擠過度的公交對于陳遠鳴來說還好,但是對從小就被各種專車接送的肖君毅來說就不那麽美妙了。雪白的T恤早就被汗水打濕一片,在上海濕熱的8月天裏穿牛仔褲配旅游鞋更是憋悶到不行,抵達目的地時,他就跟被扔進洗衣桶卷過一遍似得,連那臭美的小發型都茍延殘喘,可憐巴巴擠作一團。
饒是被整的夠嗆,肖君毅還是保持住了風度,嘴角的笑容雖然有點僵硬,但好歹沒有散去。這個小屁孩可是小叔的合作夥伴,而小叔手裏攥的幾乎就是整個家族的流動資金了,面對這麽大一筆利潤,孰輕孰重他分得明白,但是……還是窩火啊!!
保持着詭異的氣氛,兩人最終來到了位于外灘的和平飯店,對于當時上海的交際圈而言,和平飯店的确屬于頂級範疇了,用來招待任何人都不會有失禮之嫌,只是當走進飯廳時,一群狐朋狗友立馬聒噪了起來。
“哎呦這是誰啊?不太像三少爺嘛!”一個臉上爆出幾顆青春痘的男孩指着肖君毅大笑起來,“怎麽跟難民似得,你那臺小藍鳥終于罷工了?”
肖君毅嘴角抽了抽,“滾一邊去,少爺我在體驗民生呢。”說着手指畫了個半圓,跟陳遠鳴挨個介紹了起來。“那個死胖子是地稅局孫局的兒子孫志剛,板寸頭是發改委趙主任的侄子趙亮,旁邊那哥倆叫劉峰、劉岚,是李市長的外甥,最後那個毀容的是我發小,名叫李念華。”
說完後,他拍了拍陳遠鳴的肩膀,“我小叔的朋友,姓陳,陳遠鳴,大家看在我的面子上,別亂拆臺啊。”
一幫人頓時起哄了起來,從小耳濡目染,短短幾句話誰還聽不出名堂。今天宴請這小子的身份估計肖少爺也沒琢磨清楚,但是長輩有命,不敢不從吶。
面對起哄,陳遠鳴只是笑了笑,這群衙內身份說高不高,說低也不低,對于肖君毅這種過江龍而言實在是恰到好處。畢竟上海不是地頭,他這個外地人也不好擺太大排場,不如找些身份相近的朋友放松一下算了。
搞明白衆人身份,陳遠鳴也沒怎麽推拒,挨着肖君毅就坐了下來。剛坐定,一張精美的菜單就遞在面前。
“想吃什麽,随便點幾個吧。”肖君毅笑的依舊十分妥帖,看起來人畜無害。
陳遠鳴微微一笑,接過菜單。當時和平飯店的菜單還是純手工制作,菜名都是毛筆字寫的,落落大方又典雅氣派,哪裏是今天那些打印菜單可以媲美的。只是點菜這種事情,特別是正式場合又非主賓的情況下點菜,裏面門道還是不少的。陳遠鳴上輩子公司就開在杭州,理財公司接待任務本來就多,後世酒桌上窮講究的玩意還一套一套的,久而久之他也就練出了一身酒場上的本事。只是面前這些小子?還用不到。
“桂花糖藕、漕溜河鳗、蒜蓉烙蝦,再來個淮陰湯包。其他你們随意吧。”輕輕松松點過菜,陳遠鳴把菜單遞了回去。全程只花了不到30秒,還完全不按路數來,肖君毅微笑都快僵在臉上了,手指抽了一下才無奈的接回了菜單。該說這小子是傻大粗還是沒把他們放在眼裏呢……
有人捧哏有人湊趣,一頓飯倒也吃的熱鬧,但是在座這些基本從小就被鍛煉出了一套過人眼力,沒花多大功夫就看出自家老大跟那新來的小子不太對付。雖然長輩的命令不能不聽,但是私下裏搞點小動作也無傷大雅嘛。吃完了午飯,幾人就打着消食的名義晃到了飯店的休閑廳裏。
這時的休閑娛樂,最流行的不過是蹦迪、保齡球和臺球三樣,和平飯店這種檔次的酒店,當然三者俱全。只不過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玩游戲也要挑自己拿手的不是,于是一群半大小夥圍就默契的圍在了臺球桌前,開始叫陣。
“怎麽樣?玩兩把?”肖君毅拿過一根純黑的木杆,輕輕一抛,陳遠鳴揚手穩穩接住,掂了掂杆子的分量,露出了絲苦笑。
這玩意他不僅會,還真熟得很。80年代到90年代初,正是臺球風靡中國內地的時候,滿大街都是私設的臺球攤子,3毛一杆,10塊一下午的數不勝數。而他上輩子最愛玩的還真就是臺球,原因太簡單,“三室一廳”裏游戲室出現的晚,價格也不便宜,錄像室基本就是個三級片聚集地,烏煙瘴氣,歌舞廳更是魚龍混雜,一堆堆調情的男女。
但是臺球室就不一樣了,清一色都是年輕小夥兒,夏天時光膀子壓胯往桌上一趴,就算陳遠鳴再悶騷,也沒法拒絕這種誘惑不是?況且技術好了還能賭兩手,贏家連錢都不用花,久而久之,他就練出了一杆到底的好身手。
“斯諾克怎麽樣,會玩嗎?”看陳遠鳴接過了杆子,肖君毅的笑容馬上就更大了,其他不好說,他臺球技術真不差,不是那些街頭野攤子能比的,斯諾克更是純熟,比現在滿大街的15球進洞不知高端了多少。
“會。”陳遠鳴還能說什麽,93年以後市面上還有人玩15球?不都是斯諾克了嘛。這種時間差簡直就是以大欺小了……當然,現在看來,該是以小欺大。
“呵呵,玩球怎麽能沒彩頭呢。”一旁,李念華立馬幫上了腔,“也不玩大的,輸的今晚全請如何?”
一群纨绔,一晚上花個千把塊還不是小意思?這賭金說小不小,說大倒也真不大。但是對于陳遠鳴,不論是對手還是賭金,都太不夠看了。
見陳遠鳴點了頭,肖君毅這次是笑得真心實意了。就算小叔那邊交代過了,玩玩游戲又不是他的錯,而且看小叔最近發達的程度,這小子怎麽會窮,出點血就當自己的陪護費吧。
第一局當然是陳遠鳴先開。雖然上輩子技術高超,但是畢竟他20歲之後就很少玩了,又隔了一世,手法當然生疏了幾分,只入了兩個球,第三杆就揮空。
“該我了。”本來就猜到陳遠鳴可能會兩手,現在看來還真是“只有兩手”的程度,無須挂齒,肖君毅壓低了身子,瞄了兩眼位置,一杆擊出。母球發出了啪的一聲,幹脆把另一只紅球送入袋內。
“承讓。”肖君毅得意的笑了下,又俯身瞄準下一個球。
陳遠鳴卻有點走神,那雙桃花眼眉飛色舞的樣子,很難讓他不想起點往事。曾幾何時,那人不也這樣神采飛揚,對他甜蜜微笑?
只是這樣一想,心情馬上就壞了起來。再也沒興趣欣賞對方那趴起來很夠味的長腿細腰,在下個球換手時,陳遠鳴幹脆的掃起了臺面,紅球轉眼就被掃空,下來是黃、綠、棕、藍、粉紅、黑,直到所有球入袋,硬是沒讓肖君毅再上手。
室內頓時一片安靜,肖君毅淡定的用巧粉擦了擦杆頭,“再來一局?”
第二局由肖君毅開球,一個失手後換人,再次一杆到底。第三局陳遠鳴開球,壓根就沒讓肖君毅再粘過臺面。這面子也掃的太大了!幾個看客都咂舌了起來,肖少爺可從沒被人損成這樣過啊!
“呵呵,看來是技不如人啊。”肖君毅的笑聲說不出什麽味道,把球杆往桌上一扔,潇灑的揮了揮手手,“輸了就是輸了,去隔壁轉轉?今晚消費我包圓了!”
這時已經過了6點,正是那些時髦女學生們下課泡舞廳蹦跶的時候,其他幾人哪有說不好的,一群人就直接轉移了陣地。這次因為是在舞廳,就沒再折騰什麽,只是打着未成年人不宜的旗號,把陳遠鳴一個人扔在了沙發上,一群人就呼啦啦沖進了舞池。
這時候的蹦迪,不論是觀賞性還是娛樂性都十分夠嗆,滿耳朵都是80年代的複古Disco舞曲,裙長過膝的小姑娘們和一群花襯衫短T恤的毛頭小子跳的眉目生情,滿眼都是興奮。在這震耳欲聾的噪聲中,陳遠鳴獨自坐在沙發深處,慢慢飲着一杯果汁,任酸澀浸滿心底。
已經過去近兩年了,但是他從來沒有忘記過那個人,只是一雙桃花眼就能勾起往昔的記憶。
沈建坤……阿坤……
他上輩子唯一認真愛過的人,也是對他傷害最大,甚至害他致死的人。當年他上夜校時,對方是投資學講師,兩人性向一致,互投眼緣,很快就同居住在了一起。他從那人身上學會了炒股,學會了做基金,靠着多年的積蓄入了市,賺了錢,最後開辦理財公司。
他把所有的信任都放在了那人身上,和他一起并肩攜手為公司打拼,多少次為了拉人脈強顏歡笑,多少次為了搞關系喝到不省人事。漲勢時一起興奮,賠了錢并肩苦笑。但是只要睜開眼,他就在自己面前,用那雙溫柔的桃花眼凝視着自己。
在上輩子,他的人生大半時間都過得壓抑苦悶,為了金錢掙紮,為了性向苦惱,為了家庭黯然神傷。他沒有合适的學歷,沒有能夠依仗的父母,甚至連場站在陽光下的戀愛都無從談起,只有拼盡全力死命向前,一步步踏出那些桎梏,尋找屬于自己的天地。而沈建坤就是那個對他伸出了手的人,就是那個把他從徹底的泥潭中拉出的人。他教會了自己賺錢的本事,給了他自信和快樂,也讓他嘗到了愛情的滋味。
那本該是他的歸宿,是他畢生渴求的唯一,可是,對方卻不這麽認為。
那個人太有賭性了,雖然看起來斯文妥帖,但是心中卻有一股子傲慢和自得,他們曾為這個争執過,他也曾厲聲駁斥過對方想要坐莊的意圖。那可是2007年,可是中國莊家、派系覆滅的時代,他一個小人物憑什麽去坐莊,又憑什麽能拿着那些小市民,那些散戶的血汗錢為所欲為?
但是對方最終還是偷偷的做了。挪用客戶資金,惡意造謠,小規模操控盤面,當07年牛市轉熊時,他崩盤了,近千萬的客戶資金被套牢在了股市裏。公司面臨起訴,業務一踏糊塗,眼看就要倒閉關門。陳遠鳴真的想盡了辦法,為了把兩人救出這個漩渦拼死掙紮,可是在最後關頭,對方卻輕飄飄的一句,轉身離開,跟那個財政局長的女兒結婚去了。
是啊,他們之間從沒有承諾,從沒有義務,有的只是甜蜜的假象。
玻璃杯狠狠的捏在手裏,陳遠鳴只覺得腦袋都嗡嗡作響。多可笑,這樣一個人,直到今天他也沒法忘卻,也沒法輕易說出遺忘。這已經不是單純的愛或恨,而成了一個夢魇,一種心魔,一條無法避開的血淋漓的傷痕。也許他這輩子該重新找到這個人,該用自己能夠想到的所有給他足夠的教訓,該……
深深吸了一口氣,陳遠鳴搖了搖頭,似乎想把眼底的迷霧搖散。不,這是他新的人生,他該有一個更加美好,更加充實的人生,而非為了上輩子的恩怨耿耿于懷。這次的人生,該完全屬于自己!
跳出了滿頭大汗,肖君毅再也撐不住了,笑着婉拒了那個學生妹的邀請,走到舞池邊。一群狐朋狗友們還在蹦得歡,根本沒人留意到他的動作,他也樂得清閑,自己跑去吧臺點了一杯啤酒。直到這時,他才看到陳遠鳴的身影。
就那麽孤獨,無趣的坐在舞廳的陰影裏,雙手握着杯飲料,面色不虞,愣愣的看着前方。還稱不上高挑的小身板被沙發一陷,更是顯得單薄。整個舞廳似乎都跟他絕緣了似得,沒有半點歡樂能映射在他身上。
肖君毅皺了皺眉,突然覺得有點心虛。他今天是怎麽了……被小叔那種“看看別人家孩子”的腔調氣到了?就算這孩子再怎麽老氣橫秋,再怎麽天賦異禀,也不過是個16歲的孩子,都還沒成年,孤身一人在上海,似乎連學都沒上的樣子。這樣一個孩子,他一個成年人跟他置什麽氣啊!
雖然從小被父母寵大的,但是肖家的家風确實很正,肖君毅也不是那種會為了雞毛蒜皮記恨的類型,轉眼那點點不爽就被愧疚擊退了。一瞅時間,他幹脆的站起身來,向對方走去。
“都快8點了,要不我先送你回家?”
舞廳裏吵得很,又在想事情,直到一聲大喊在耳邊響起,陳遠鳴才發現是有人跟他說話。只是愣了一下,他就點了點頭,這種小青年玩的東西,他實在是毫無興趣。
“我去借輛車,你先等等……”
“我不坐轎車。”
“你……現在公交都停了吧?!”
肖君毅差點又冒出火來,但是對方的表情依舊那麽平靜,只是靜靜的重複了一遍。
“抱歉,不能坐。我走回去就行。”
一句話,肖君毅心頭的火突然就滅了,是啊,他說的從來都不是“不想坐”,而是“不能”。看着對方無比嚴肅的神情,肖君毅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麽。
“行了,摩托車可以嗎?”試探着問了句,肖君毅放棄了探尋到底。
陳遠鳴微微思索了一下,他對轎車的恐懼似乎是源自底盤高度和密閉空間,當初在珠海坐了十幾分鐘奧迪100,他差點都沒厥過去,呼吸困難情緒高度恐慌,在開卡車時情況可沒那麽嚴重,公交也是無礙的。因此理論上,也算是種幽閉恐懼症?
“摩托應該可以。”只是片刻,他終于還是下定了決心,試試看吧。
“那好,你先到門口等着,我馬上就來。”
走出了空氣混濁的舞廳,面前就是外灘燈火輝煌的江面。這時雖然上海還在大建設中,不少路面都被遮的嚴嚴實實,但是外灘上的夜景依舊如此的美麗。
“行了。”
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只見肖君毅得意的晃了晃手裏的鑰匙,“亮子的鈴木王,馬力很不錯。”
陳遠鳴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跟着對方坐上了摩托。可能是顧忌着背後有人,肖君毅騎得不算快,被前方的身軀遮擋了視線,周圍還是空曠的街景,陳遠鳴倒也沒感覺到什麽不适,只是騎了片刻後,車突然轉了個方向,朝南京路開去。
“要去哪兒?”不明所以,陳遠鳴大聲問了句。
“不是還沒吃晚飯嗎,帶你去個好地方!”從前方傳來的聲音裏滿是自得。
三拐兩不拐,一棟高樓出現在面前,陳遠鳴皺了下眉,國際飯店?他可不覺得這裏的飯菜有什麽值得稱道的,誰知對方的摩托并沒有停在國際飯店門口,而是直接騎到了對門。嘎吱一下停穩了車,肖君毅扭過頭,頗為潇灑的做了個請的動作。
國際飯店對面是……一家……肯德基……
白胡子老頭笑眯眯的閃爍着紅色光芒,陳遠鳴囧在了當場。
“怎麽樣,帶你來開個洋葷。”絲毫沒覺得尴尬,肖君毅灑脫的跨下摩托車,“這裏訂座可難了,也就是我這種人能找到點關系。讓你嘗嘗他家的冰淇淋甜筒,可好吃啦。”
我……去……
确實是家肯德基沒錯,但是這時陳遠鳴才反應過來,92年的肯德基可跟後世不一樣,這時全國有沒有十家都是一說,絕對屬于星巴克級別的小資新潮聚餐地,這小子帶他來也的的确确是好意。
突然一種啼笑皆非的感覺湧上了心頭。陳遠鳴笑了,是啊,不過是眼睛有點相似,他又何必遷怒于這個小家夥呢?畢竟是肖大哥的子侄,情分還是在的。
“好啊,正好可以嘗嘗他家的漢堡了。”這個年代的漢堡,多新鮮不是。
能聽出陳遠鳴的聲音裏似乎終于帶上了一絲歡快,肖君毅也笑了。我就說嘛,對付小孩子還是這種東西最有效了。
不過是個孩子,何必呢?
抱着同樣的想法,兩人都露出了真正的笑容,一同邁進了人生鼎沸的肯德基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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