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歸處
從11月底到12月初,在300點觸底後,上證指數經歷了一次報複性反彈,短短半個月內從386點一路狂飙到700多點,然後短暫調整盤旋數日後,開啓了又一次牛市的序幕。瘋狂湧入上海市的資金重新活躍了起來,市場政策依舊寬松,讓那些貿然闖入股海的投資者們看到了希望的曙光,百萬大戶室裏幾乎換了一遍面孔,但是沖向股市的資金卻沒有半分減少,整個大盤迸發出了新的活力。
然而最近上市的幾支新股票卻再也沒有達到上半年的輝煌戰績,往往高開低走,任憑莊家們怎麽操作都無法獲得足夠的利潤,反而讓一些野心勃勃的個人大戶陷入滅頂之災。與之相反,老八股和上半年績優股一路飄紅,由于前段時間牛市的影響,太多散戶如今仍被高位套牢,無不渴求着這些股票重新返回高點,解套甚至盈利,這種剛需勢不可擋的托起了整個大盤的走勢,也讓那些妄圖渾水摸魚的人叫苦不疊。
對于這波行情,陳遠鳴自然也沒有放過,如今可不是幹坐着就能天上掉餡餅的時候了,面對複雜的盤面,他一直依靠的先知先覺已經無用武之地,只能用後世掌握的經驗來分析判斷,但是對于這個中國股市的蠻荒年代而言,他的理念和認知依舊足夠先進,賺錢實在是件太容易的事情。多支股票同時操作,小規模的買入或賣出,賬面上的數字增長的雖然不夠快,但是足夠的穩健。
相反,肖雲這次選擇了自己進行一些操作,他的本金已經足夠充裕,也積累了一些炒股經驗,總不能一直跟在陳遠鳴屁股後頭撿現成的,也是時候學着單飛了。好在大盤上升通道已經打開,就算不能抓住最熱點,也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這樣來來回回,1992年轉眼就翻過了最後一頁,随着春節臨近,股市熱度不減,但是春假休盤就在眼前,不少外地大戶也開始收拾行囊,準備來年再戰了。
“怎麽樣,快該過年了,有什麽打算嗎?”這天收市後,肖雲活動了一下有點僵硬的肩膀,靠在了沙發上。他是快該回家了,電話一個個催來,再大的利誘也擋不住親情的召喚,是該北上返京了,但是這個少年呢?他……有家可回嗎?
面對肖雲探尋的目光,陳遠鳴頓了一下,漫不經心的收起了面前的雜物。
“當然是回家了。”
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微微垂下眼簾,陳遠鳴輕聲呼出了口氣。兩年了,是該回家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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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93年的春節來得太早,只是1月中旬,大街上就已經布滿了采購的人群。這時候物資還談不上充裕,年關就跟打仗似得,想要搶到便宜稱心的東西也不容易,更別提回家還要一頓煎炸烹煮的準備,實在能把人累的夠嗆。今天要不是下班請了一會兒假,還不知要逛到什麽時候呢……
王娟抹了一把額頭上滲出的汗珠,費力拎起兩大袋年貨向樓上走去。雖然腿困腰乏,但是她總覺得自己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是啊,往年他們家怎麽可能辦這麽多年貨,雞鴨魚肉俱全,還有罐頭、糖果,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然而今年她能了、敢了,她也能挺起腰板,不看任何人臉色了。
一想到家裏那張銀行卡,王娟就覺得自己身上的血都要燒起來了。那裏可還有整整4萬塊呢!這兩年,他家硬是還清了累年欠下的債務,還有餘錢幫侄女治好了腿疾,這麽多花銷,還能剩下4萬塊!靠的還不是自家聰明能幹的兒子!一想到自己居然也成了“萬元戶”,王娟心裏就別提多美了。
當然,有錢了也不能亂花,畢竟是兒子的血汗錢,還要給他攢老婆本呢。但是前幾天寄回的那封信徹底點燃了王娟的購物熱情。兒子說他要回來了,就在這幾天!掰着指頭算來算去,她就再也按耐不住,滿心都是買東西,過好年的沖動,兩年不見,也不知道兒子是胖了還是瘦了,好不容易回趟家,絕對不能讓他再委屈了肚子,她這次一定也要好好給兒子準備些好東……
踩在最後一節臺階上,王娟愣在了當場,只見狹窄的走道裏,一個身影慢慢轉回了頭,沖她走了過來。還是那麽年輕,高了有十幾厘米吧,肩膀也寬了,臉上也長出了肉,不再那麽幹瘦幹瘦的一條,看看那眉眼,多帥氣的小夥子,他,他也長大了……
手上一輕,王娟才發現自己手裏的兩大包不知何時掉在了地上,裏面滿溢的東西正向外傾斜着,轉眼就要滾下臺階,然而一只麥色的大手趕在她之前拎起了提兜,把那些東西重新攏在了袋子裏。
“媽,我回來了。”
比兩年前要低沉了好些的嗓音,王娟微微擡起頭,如今她也要擡頭才能看清那張臉了,比兩年前成熟了那麽多,好看了那麽多,再也不像幼時那憨憨的模樣……她的兒子,她唯一的心肝寶貝……眼眶一熱,有什麽東西就要湧出去,王娟猛力吸了下鼻子,一把從兒子手裏搶過一個大包,蹬蹬朝家門口走去。嘴裏絮絮叨叨不停的是“怎麽傻站在門口啊,你不是有家裏鑰匙嗎,先回家坐着等媽回來……”之類之類的廢話,似乎只要一停下嘴,那股熱意就會沖破眼簾,失态的滾落在地。
看着母親風風火火的背影,陳遠鳴只覺心頭一酸。剛才那一個照面,在走廊昏黃的燈光下,他突然就發現了母親眼角的深紋,鬓邊的銀發。在上輩子,他是多久以後才注意到母親年華老去,開始佝偻身軀;又是多久以後才明白她那隐忍的微笑中,隐藏着何其深刻的郁氣和不甘……然而現在,她的腰板挺的那麽直,言語中帶着滿足的自得,再也不是那個被生活擊垮的下崗女工。
深深吸了口氣,陳遠鳴拎着連自己都感覺有點沉重的口袋,向家中走去。
十來平方的陋室,幾步就能走個來回,然而站在這裏,陳遠鳴卻沒有任何不适,曾經那些苦悶,那些憋屈似乎化作了遙遠的回憶,15瓦的燈泡還在幽幽閃爍着光芒,牆上貼着的報紙,窗戶上挂着的窗簾,有些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一切都熟悉的讓人心安,而他的母親正站在房間中央,忙忙碌碌往外搬那成山的年貨。
“媽,我來吧。”快步走了上去,陳遠鳴把手中的袋子放下,想要接過母親手裏的東西,誰知被對方大力推坐在了床上。
“別添亂!好好坐着,媽這就給你下面條去,上車餃子下車面,你還沒吃晚飯呢吧,等媽一會就給你做好了!”
說着她馬不停蹄的從兜裏翻出自己需要的五花肉、豆腐幹和一根水靈靈的大蘿蔔,就向門外沖去。這時可是晚上做飯的高峰期,她必須搶在鄰居們之前占住水龍頭才行!
看着母親的身影,陳遠鳴笑了,蹲下身把亂成一地的東西略略歸了下類,就安靜的坐在了自己那張小床的床板上。床面收拾的很幹淨,連被子都軟軟的,似乎今年剛找人彈過棉花,為主人的歸來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他歸心似箭,父母又何嘗不是盼子心切呢?
回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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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買面的人也太多了點,背着沉重的面袋,手裏還拎着壺油,陳建華大步走上了樓梯,這兩天老婆在家裏都快等瘋了,光是為了準備年貨就不知買了多少東西,也不知兒子什麽時候才回家……
“娟子,标一粉賣光了,我買了點特一……”看清楚屋裏的景象,陳建華愣在了門口,只見他那間小屋子裏,滿騰騰堆的都是年貨,吃飯的小圓桌已經在屋裏撐開,更是搶占了大量空間,在那張桌邊,坐着的是自己妻子,還有離家已經快要兩年的兒子……
一句話頓時說不出口了,陳建華似乎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王娟一看丈夫回來了,倒是十分開心的湊了過去,“特一就特一,反正又不差那倆錢。快把面袋子放下,我做好面條了,就等你回來吃呢!”
噼裏啪啦一堆話,才把陳建華從呆愣中喚醒,把油壺和面袋子靠在門邊,他伸手拍了兩下身上的面粉,硬邦邦坐在了桌前。
“爸。”
一碗面推到了陳建華面前,但是男人根本沒有看面前的飯碗,一雙眼睛睜得鬥大,直直的看向面前的男孩。真是長大了,長相也越發像他媽,臉色看起來還不錯,但是……突然咳嗽了一聲,陳建華終于開口了。
“你那個工作怎麽樣了?不是說給人開車嗎,過年就不跑車……”
“你這人真是的!”王娟端着另一碗飯飛快的跑到了桌前,“兒子剛回來,你問啥不會等明天啊?!豆豆別理他,先吃飯,趕緊吃!”
陳遠鳴笑了笑,“爸,我不是說過已經不跟老板跑長途了,現在專心在上海那邊和人合夥做生意,炒炒股什麽的。”
“炒股不好,我聽說好多人都賠錢了,那玩意跟彩票似得,不是正經路數……”陳建華倒是沒有半點放松,硬邦邦的繼續說道。
“不是個屁!”王娟一巴掌拍了過去,打在丈夫胳膊上,“你有本事去賺幾萬塊啊!豆豆心裏有數着呢,沒看錢都寄回家了,有咱們攢着還怕啥!豆豆別理你爸,趕緊吃飯。”
陳遠鳴笑了笑,也沒繼續解釋,埋頭吃起飯來。這兩年他一共往家裏寄了5萬多塊,開始說是在珠海開車發的工資,後來則是說跟朋友一起做買賣,饒是這筆錢就已經讓家人懸着顆心了,他可不想把那一億多的股票賬戶拿出來,把二老吓出個好歹。慢慢來吧,總是有機會的。
看着兒子埋頭吃起了飯,陳建華的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沒說出什麽。在兒子身上,他其實感受到的不只是驕傲,也不只是擔心,而是更為複雜,難以說清的情緒。兒子出息了他當然高興,但是身為一家之主,身為這個家庭最重要的勞動力,一輩子賺下的錢還沒有兒子出外打工兩年賺得多,這種落差和不甘是難以形容的,讓他一直擰不過勁來。
但是看着妻子滿頭大汗卻堆滿笑容的臉,再看着兒子一臉疲憊卻毫無憂慮的臉,陳建華沒再說什麽,也大口的吃起飯來。
一頓飯吃完,一家子又開始收拾年貨,現在這天氣溫度合适,就算沒冰箱也不會把東西放壞,但是該煮的要煮,該炸的要炸,眼看3、4天後就是新年了,也不能都堆着不管。于是三人忙忙碌碌一直幹到11點,才把一盆盆的年貨堆在了小屋的角落裏。
房間太小,炸魚、炸丸子、水煮肉的味道混雜在一處,香氣撲鼻,又油膩不堪。身下的木板床又硬又短,有些伸展不開,然而在這滿屋子的食物味道和一高一低此起彼伏的鼾聲中,陳遠鳴拉高了棉被,安然閉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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