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結發

所有人都在笑,惟獨溫皇後沒有笑,官家這才意識到她幾乎是不會笑的,他印象中見到她笑,還是那回他泡了滿是花瓣的澡,其餘時候表情也會有,但并不笑。

尤其是她看着自己被剪掉的那一绺長發,拿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襯托着其他人的笑臉,顯得更加可愛可憐。

官家慢慢收斂了笑容,又恢複一貫的威嚴:“有什麽好笑?”

以壽力夫為首的宮人們立刻低眉順眼,想笑也不敢笑,官家道:“你看,朕的不也剪掉了?我們是一樣的,你若是不開心,朕将他們的也給剪了。”

壽力夫當時就跟被雷劈了一樣,好在溫皇後搖頭表示拒絕,問他:“我繡的荷包是不是太醜了?”

憑良心說,醜倒是不醜,畫得圖案也不錯,只不過她初學女紅,針腳有微微的粗糙,跟尚宮局的不能比,但她繡的荷包又為何要與尚宮局比呢?官家不佩戴并非是因為醜,而是因為怕掉。

但他并不會說,只道:“不醜。”

溫離慢的神情還是肉眼可見的不開心,官家蹙起眉,指腹在她眉心揉了揉,又将她的嘴角往上推一推,看得壽力夫嘴角微抽,心說官家得虧是官家,不然換作其他情窦初開的郎君這樣對待心儀的女郎,基本上離跟青燈古佛不遠了。

只見她上手往他懷裏摸,官家輕拍那只小手,斥道:“沒規矩。”

溫離慢抿了抿唇,還是堅持要掏,一只手挨了打,另一只手一起上,也不說話,瞧那架勢,像是要把她的荷包給掏出來。

她倒不是報複心理,而是見官家不肯戴,覺着自己趕工繡出來的着實是難看了些,留着不好,想要拿回來。

兩人居然就這樣鬧作一團,溫離慢要拿,官家不給,他比她高那麽多,又會武,幾百斤的弓|弩都拉得開,溫離慢想從他手上搶到東西簡直癡心妄想,可官家又不能真把她推開,阻擋的同時還要小心不弄傷她,看在他人眼中,真跟未曾長大的稚童一般。

“還給我。”

怎麽也拿不回來,反倒因為這一番動作弄得喘氣聲都急促起來,溫離慢不高興地說。

官家單手抓住她雙腕,不讓溫離慢覺得疼,也不讓她掙開,慢條斯理:“不還。”

她憋了半天不會罵人,只知道自己這種感覺是生氣了,“你,你不講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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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你這才知道?”

打又打不過,罵也罵不過,溫離慢雙手握拳,使出最大的力氣往外拽,嘴巴抿成一條直線,細看的話眼尾都有些泛紅,總覺得要哭了。

他還沒瞧見過她哭,一時怔忪,不由得放開手,溫離慢得了自由,兩只小手往他衣袍內一摸,摸到自己的荷包,拿了便要走,官家又及時把她摁住,“偷朕的東西?不想活了?”

“是我的。”溫離慢糾正道,“我現在不給你了。”

“那可不行。”

官家一邊說,一邊将她抓着荷包的手掌緩緩掰開,細白的玉指毫無抵抗之力,眼見荷包又要回到官家手中,她一時情急,直接低頭去咬,官家眼神一深,朝壽力夫看去一眼,壽力夫最是識時務,趕緊叫着宮人退下,只留帝後二人在內殿,至于時辰?官家想什麽時候出宮就什麽時候出宮,誰敢催?

溫離慢沒有咬官家的手,而是咬住了荷包,官家道:“杳杳,別把你的口水沾上去。”

她聽了,下意識松口,官家便迅速将荷包又揣入懷中,溫離慢着急,這下內殿只剩下彼此,官家也不端着,摟着她坐下,對她道:“這個荷包朕很喜愛,并不醜。”

“……騙我。”

“朕何時騙過你?”

為了證明自己并未說謊,官家又把荷包取出來,上面繡的是一匹小馬,溫離慢按照枭獍的模樣畫的,荷包四周繡着祥雲,雖然不能說多麽精致,但誰叫官家喜歡呢?

他将荷包打開,給她看裏頭打成結放置其中的頭發,溫離慢頓時又想起他剪自己頭發的事,語氣不覺帶上了控訴:“……你還剪我頭發。”

她的頭發養得那樣好,剪斷一绺她好不開心。

“朕自己的也剪了。”

這下溫離慢說不出什麽理由來,她怏怏不樂,官家主動将荷包遞還于她,她看着又不大開心,靠在他懷裏,神情恹恹。

“朕沒有娶過妻子,但民間有結發夫妻一說,杳杳,朕想同你做一回夫妻。”

官家聲音前所未有的溫和,他從未對誰示過弱,但如果不跟她說,她永遠都無法體會,而他并不想自己付出,他想要從她身上得到回報。

“結發同枕席,黃泉共為友。”

帝王不說情愛之語,他只告訴她:“杳杳很有趣,也很珍貴,活着時,杳杳與朕做夫妻,杳杳若是死,朕也與杳杳結伴。”

他不将別人的命當回事,也不拿自己的命當回事,惟獨珍惜她的,甚至願意與她共赴黃泉。

溫離慢不知有沒有聽懂,她捏緊了荷包,過了許久才說:“我也想要一個。”

官家笑起來,“朕可不會繡荷包。”

說是這樣說,他還是給她找了一個來,溫離慢身體不好,素日裏太和殿不熏香,用來做配飾的荷包同樣無香,系了荷包到腰間,她眉宇間頓時輕快明朗起來。

壽力夫眼看帝後二人攜手而行,心說官家還真把娘娘給哄好了?他覺着很是離奇,剛才他還在想要怎樣暗示娘娘呢!

官家最終還是将荷包系在腰間,兩人先前鬧了一場,又和好如初,但若說和之前一樣,卻又有所不同。

溫離慢變得很愛跟着官家,上了馬車後主動靠在他身邊,傻女郎不識情愛,卻能感受到帝王的真心,那是世間獨有的一份。

官家笑話她:“不是要去買糯米糕吃?朕可不陪你過去。”

她每次出宮都要吃那對老夫妻賣的糯米糕,回宮後專門叫人給她做,她卻又淺嘗辄止。

話雖這麽說,到了地方,官家還是帶她過去,這是第三回 ,上回人多,是叫陸恺來買,今日上巳節,又是官家的萬壽節,熱鬧不下除夕,老夫妻倆生意也不錯,見人帶笑,還記得帝後二人,尤其是上回給的那一大錠銀子,給溫離慢切了一塊糕後,死活不肯再要銅板。

溫離慢捧着剛出爐的糯米糕,正要咬一口,突然想到什麽,舉起來送到了官家嘴邊。

官家挑眉:“嗯?”

許是溫離慢過于美貌和善,老婆婆壯着膽子對官家道:“這位郎君,夫人是要您先吃呢。”

官家聞言,瞥了這老婆婆一眼,老婆婆不知為何只覺背脊發涼,再不敢多言,溫離慢道:“你別吓人。”

官家頓時無言以對,他只是看了一眼,單純地看了一眼而已,且也不曾生氣,這老婆子雖然沒什麽規矩,話卻說得好聽,稱他為郎君,又說她是他夫人,他心中愉悅,那一眼其實是贊賞。

但除了官家自己沒人信。

他在她的糯米糕上咬了一口,對他而言甜得過分。

溫離慢吃了一塊糯米糕,心滿意足,今日街上年輕女郎很多,姿容嬌豔盡是鮮活,但在這無數女郎之中,仍舊是她最為惹眼,只是礙于官家,沒人敢多看罷了。

雖然溫儉着實沒什麽用處,可架不住有一副好皮囊,溫離慢繼承了父母容貌上的優點并發揚光大,光是美貌便足以傲視群芳。

尤其是她并不以美貌為榮,就更讓人為之驚豔。

買完糯米糕回了馬車,官家要帶她去踏青,總不能讓她走着去,随着馬車行進,視野也逐漸開闊,京郊處有一片桃林,站在圍繞蘭京的護城河一眼望去,盡是綠草青青楊柳依依春意融融,順着京郊往外走,是青空山,青空山上有一座青空寺,香火鼎盛信衆無數,不過官家不信鬼神,先帝在時以佛為尊,官家登基後殺了一批招搖撞騙的僧道,才扼住那歪風邪氣,青空寺也因此冷清起來。

人生在世,難免有些愁苦,燒香拜佛也是人之常情,近幾年青空寺的香火才又逐漸變多,信衆亦有所增加,主要還是官家不在意,否則哪有人敢來求神佛?

溫離慢第一次見到桃花林,三月正是桃花怒放的季節,漫山遍野皆是粉色花瓣,猶如身在雲裏霧裏,許多風雅之士會在桃花林中飲酒作樂,靠在溪邊曲水流觞,桃花林正中央有一株近百年的桃樹,如今還在盛放,這是著名的“結緣樹”,樹幹上系滿了紅色布條,有些女郎不好意思過去,便會差家中下人前往,将記載了自己寄予的布條系上。

陸恺帶着烏衣衛四下散開,扮作普通游人,就連壽力夫這會兒也識相地沒跟,帝後二人在一衆游人中十分自然,看着許多人去結緣樹上系布條,原本琢磨着給帝後也準備一下的壽力夫到底沒敢上前。

他拿不準官家信不信這個,別說官家,娘娘都不一定會信,貿然上去可不行。

于是他向附近的書生借了筆墨,在布條上寫下了自己的心願系了上去。

願帝後一生安好,永結同心。

她走了沒一會便累了,護城河邊有百姓們自發舉行的祭祀活動,以去病祈福、驅邪避災。

大魏男女之防并不嚴謹,守規矩且不見外男的大多是世家貴女,民間女子養家糊口抛頭露面的也不少,又因着持續至如今的放足法令,無形中推動了女郎們的自由,官家不憐惜女子,也不至于厭惡到要将天底下的女郎都關起來。

溫離慢瞧見歡快談笑的女郎們,她們或文靜或活潑或羞澀,但面上眼中盡是對美好生活的憧憬,偶爾也能見到有人憂心忡忡,可大部分的人都是鮮活又快樂的。

“看到別人高高興興,就這麽開心?”

溫離慢怔了一下:“我?”

她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在開心,但官家肯定不會騙她,于是點頭:“嗯,別人高高興興的,很好。”

官家看了周圍一圈,不覺得哪裏有好,可她覺得好那便好罷。

兩人一路行至河邊,桃花林有一道小溪并入護城河,小溪上游有座涼亭,附近圍了許多人,尤其是小溪兩岸側,時不時有掌聲與喝彩聲傳來,行進了才知是一群讀書人在這裏以詩會友,引流水行酒令,據說還有彩頭,無比熱鬧。

女郎們隔得遠一些,但對這邊也很有興趣,溫離慢被魏帝牽着手,寫了詩并過了關的人會将記載着詩句的字條放入紙蓮花中随水而逝,河岸兩邊的看客們若是有興趣,則可以撿起一觀,看完後再放于溪水。

溪水并不寬敞,約一丈左右,溪水清澈見底,陽光照射,水面波光粼粼,隐隐可見歡快的小魚游曳來去,每隔一段距離,便有幾塊石頭伫于水面之上,想到對岸去,只要踩着石頭就可以。

兩岸落花缤紛,花瓣落入水中随着水流遠去,遠處護城河祭祀敲鑼打鼓舞獅唱戲,着實熱鬧非凡,勾勒出一片國泰民安之相。

似是這等大日子,是蘭京守備軍與京兆府最忙的時候。

難得這樣風和日麗,就連陸恺都覺得悠哉,溫離慢對那群作詩的文人沒興趣,她好奇水裏的紙蓮花,這些紙蓮花被染成不同的顏色,看起來栩栩如生,裏頭記載着詩句的字條反倒不那麽有意思。

因為越往溪邊走人越多,陸恺帶着烏衣衛們緊跟周圍,時刻注意着,官家神色淺淡,全程護着懷中女郎,不讓她被人碰撞,見她想要撿紙蓮花,輕輕松開手,“慢點兒。”

溫離慢點頭,她又不傻。

誰知原本站在她左後方,離她有三人身距的一個女郎突然踉跄了幾步,整個人都栽到了她背上,溫離慢太過纖細瘦弱,她剛伸出去的手指将将碰到紙蓮花,便被身後的人壓得趔趄,不受控制地往河裏撲去――

雖說已是陽春三月,但若是真掉進溪水裏,她定然要大病一場,說不定還要因此死去!

魏帝暴怒!

他反應極快,一把抓住了溫離慢的手腕,雙手将她抱入懷中,随後一腳将那栽倒在溫離慢身上的女郎踹入溪水中!

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得河岸兩側的看客們,以及涼亭中的書生們紛紛看過來,見有人落水,大呼小叫的有,趁火打劫的有,真心擔憂的有――一時間場面亂作一團!

只聽見一聲怒喝:“天家在此!誰敢造次!”

随之而來的是刀劍出鞘的鋒利聲音,打扮成普通人的烏衣衛們亮出雪白長劍,陸恺高舉令牌,見令牌者莫敢不從,連忙跪下,但官家的臉色并沒有一絲一毫的好轉。

被他踹入溪水中的女郎撲騰了兩下,活似要溺死,他卻壓根沒心情去管,溫離慢不知這是怎麽回事,方才朝着水面倒下時,她心中并不慌亂,可現在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這種感覺就像是當初被官家抱到枭獍背上往下看,枭獍又故意吓唬她時一樣。

她抓着官家的衣襟,貼在他胸口,聲音極輕:“……我怕。”

聽她說怕,官家愈發震怒,眼底血紅一片,恨不得将在場所有人全殺了!

場面穩住後,陸恺連忙上前,換來官家一腳,他也不敢出聲,知道是自己失職,若非官家反應快,娘娘現在已經要落入水中,尋常人家身嬌肉貴的女郎落水都免不了生病,娘娘怕不是要進一次鬼門關!

其實他瞧見了那群離帝後略近的女郎,只是她們的身形步伐看起來并不會武,再加上有三人身距,因此陸恺未曾放在心上,哪裏知道竟出了事!

對那還在水中撲騰的女郎,陸恺亦是恨極,當真是找死!

壽力夫小跑着趕上來,連忙問道:“娘娘可還好?可要叫薛禦醫?”

但凡是溫離慢在的地方,必有薛敏,不過薛敏同壽力夫一樣識時務,并不敢離得太近。

官家低頭,溫離慢還在抖,她自己控制不住身體的反應,哪怕情緒上沒有太大變化:“我沒事,不必叫他。”

壽力夫見她只是面色略略顯得蒼白一些,其他還好,心下一松,随即看向那在水中掙紮求救的女郎,陰陽怪氣道:“自己站直了,這水又淹不死人。”

這倒是實話,小溪不寬,水也不深,往岸邊掙紮,頂多就沒過鼻子。

水這麽清,一眼可知深淺,自己掉進去心慌意亂只知掙紮,怎地掉進去之前,還要拉旁人做墊背?!

娘娘若是出了什麽三長兩短,拿她九族的命都不夠換!

無人幫助,那女郎也靠自己艱難抓住了岸邊,只是春日溫暖,為顯輕盈,她穿得并不多,濕水之後,在水中還看不出來,一旦上岸,衣裙必定緊緊貼在身上,男女大防再是不嚴,名節也要有損!

女郎幾乎要哭出來,當時事态緊急,她來不及多想,只想着不能讓此事善了,便就勢往前撲,沒想到竟是惹了不該惹的人!

若早知這是天家與皇後,給她十個膽子也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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