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生氣

像溫娘娘這麽好騙的人,壽力夫在心裏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上一回碰見是什麽時候。宮裏個個都是人精,你說一句話,人就能根據你話裏的漏洞給你舉一反三,可溫娘娘吧,你要說她傻,那她當然不傻,非但不傻,還冰雪聰明,學什麽都快,一點就通,可你要說她一點都不傻,再看看她被官家哄得一愣一愣的樣子,又實在是說不出口。

不能下注,溫離慢便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鐘曉身上,他帶領的那一隊漢子估摸着都是公門中人,瞧着便與另外一隊不同,作為帶隊大哥,鐘曉氣勢驚人,一聲令下,龍舟便以極快的速度往前行駛,河面上還被設置了障礙,兩岸助威聲震天,即便隔得如此之遠,仍然能讓人感受到那熱烈的節日氛圍。

官家垂着眼眸,對賽龍舟毫無興趣,他現在在想,自己為何要帶她出宮來呢?外頭吵鬧得很,又不安全,連茶水都這樣難喝,虧這還是家茶樓。

若是壽力夫聽到官家心聲,定然要反駁,這已是上好的茶,雖說比不得宮中官家喝的貢茶,但在民間也絕對稱得上是極品,官家是自個兒心情不佳,竟還怪罪到茶水上,簡直就是不講理。

坐在高處往下看,和親身參與其中感覺截然不同,溫離慢單手托腮,比起岸邊百姓們的熱火朝天,她顯得冷靜得過分,覺着有趣,卻也并非十分激動,哪怕其中一隊領頭人是她嫡親的表哥。

實際上她還能記得鐘曉長什麽樣子,是誰,已經不錯了。

然而即便如此,在官家看來也仍舊不順眼,他啜了口茶水覺得不對味,随手推開,以指節輕敲桌面,一般這樣就代表他有些不耐煩,溫離慢回過頭,摁住他的手不許他敲,他幹脆換另一只手敲,見她注意力全被他吸引了,這才顯現出一絲志得意滿的模樣:“這家的茶水雖然不怎麽樣,茶點倒是好評頗多,你嘗嘗這個烏龍卷。”

溫離慢不愛喝茶,自然分不清茶水的好壞,官家說什麽她便信什麽,聽說茶點好吃,她便伸手來拿,可不知為何官家卻不給,還将茶點整盤端走!

她望着他,面露不解,官家問她:“想吃?”

溫離慢點頭。

官家狀似漫不經心與她多說了兩句話,為着這盤茶點,溫離慢注意力全被吸引走,半晌,官家總算是将盤子給她,但當她一邊吃着烏龍卷一邊往窗外望時,發現一切都已經結束了……鐘曉的的确确是贏了,而她也的的确确是什麽都沒看見。

原本期待萬分的賽龍舟,只看了個開頭跟結局,中間是如何激動人心鑼鼓喧天,她通通錯過,一時間,溫離慢有點茫然,唯一慶幸地便是烏龍卷滋味确實不壞。

“這賽龍舟沒什麽好看的,坐在茶樓還好,若是站在岸邊,你看那到處噴濺的水花,定會将你衣裙弄濕,少不得又要生病,病了則又要喝藥,風寒的藥可是很苦的。”

沒等溫離慢提出靠近了看,官家已先一步将她的要求扼殺在搖籃中,一說到喝藥,溫離慢瞬間戴上痛苦面具,無論已經按時按點喝了多久,再跟她提藥,她仍然很排斥。

壽力夫陸恺等人在邊上看得真是嘆為觀止,陸恺思及自己從前還與薛敏說官家不懂女人心,由今日可見,官家哪裏是不懂,簡直就是太懂了!

不讓她下去身臨其境,再如何熱血有趣她也體會不到,更何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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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責此次賽龍舟大會的官員收到緊急密函,他還以為是有什麽細作混入其中,緊張兮兮打開密函一看,表情瞬間變得有幾分怪異,接下來再進行比賽的兩支隊伍出場時,人人都衣着整齊,岸邊的百姓們看了,尤其是大娘嬸子們,都不由得發出了長籲短嘆。

官家态度格外和善,指尖在溫離慢唇邊輕拭,抹去茶點碎屑,語氣溫和:“好了,方才那一場錯過了,這一場你好好看,若是實在覺着有趣,就叫他們多比兩場給你看。”

前後态度不一,在場衆人也就溫離慢瞧不出來為何。

她聽話地靠向窗邊,官家執起茶杯輕啜一口,悠然道:“仔細嘗來,這茶倒也不錯。”

只是這不錯的茶很快便讓官家皺起眉頭,因為他發現穿了衣裳還不如不穿,先前光着上身,劃船激烈,河水打濕在身上看不大出來,穿了上衣後則大為不同,端午時節天氣微熱,賽龍舟又是個力氣活,穿得少,河水濺到身上,衣服便都緊緊貼着,宛如第二層皮膚,竟是比先前還要令人臉紅心跳,連上了年紀的嬸娘婆子們都有點頂不住。

壽力夫便瞧着他們官家吃幹醋,再看眼不谙世事的娘娘,她估計根本就沒領悟到官家為何如此反複無常,看那群光着上身的強壯兒郎,面色也無甚變化,對她來說,還不如一塊糯米糕叫她喜愛。

他清清嗓子,又清清嗓子,想提醒娘娘注意下官家的情緒。

溫離慢扭頭回來:“你怎麽了?”

“承蒙官家與娘娘關懷,奴婢喉嚨有些不舒服,清清嗓子便好,不算什麽大事。”

嘴上這麽說,面上瘋狂向溫離慢使眼色,好在溫娘娘也就是在官家面前好騙些,順着壽力夫的視線看過去,便是把玩着茶杯,看不出什麽異狀,整個人卻散發出極強低氣壓的官家,他顯然很不開心,但溫離慢不明白他為何不開心。

官家心裏在想什麽,從來不愛說,偶爾被溫離慢逼急了才會沖她說上兩句,說完後必定要找些事情轉移她的注意力,生怕被她看明白,否則也不會暗地裏示意烏衣衛去傳話,令參加賽龍舟的年輕兒郎們着裝,沒想到穿上後适得其反。

此時他正惱着呢,又不肯被溫離慢瞧出來,壓抑着怒氣,也就是溫離慢跟了他這麽久,換作她沒出現之前,那下頭的人,早拉出去通通殺了,哪裏還管其他?

自從得了她,官家的脾氣确實是越來越好,他也不知自己是怕吓着了她,還是想要為她多積些福――這說法他嗤之以鼻,認為是無稽之談,他不信鬼神,自然也不信陰司之事,因此官家将一切歸咎于怕吓到她,哪怕兩人初見時,鮮血噴濺到她玉白面容上,她也不曾有過片刻恐懼。

賽龍舟雖然有趣,官家卻更重要,溫離慢伸出雙手捧住官家手裏的茶杯:“官家帶我下去逛逛吧,我方才瞧見了賣糖人的,官家給我買一個。”

她把他的茶杯拿下來放到桌上,嘟哝道:“茶水都涼了,哪裏不錯了?”

官家心情正不好,又不舍得朝她身上撒,被她拉着就勢站起來,不看賽龍舟也好,省得他一會兒火氣更重。

外頭倒真有個賣糖人的,但手藝只是一般,且這種做糖人的糖,嘗起來格外甜膩,一個糖人只要三文錢,若是要自己定個形狀,便要加兩文,溫離慢挑了個小老虎,高高興興自吹糖人手中接過,咔嚓一口咬下去,又習慣跟官家分享。

太甜了,甜得膩人,她居然能将一整根全都吃下去,官家只得咬的大口些,省得她吃過多的糖。

陪她下來走一圈,又想起她對賽龍舟的興趣,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官家尋了個借口道:“外頭擁擠,還是回茶樓去吧。”

溫離慢看向他:“官家不生氣啦?”

“朕怎麽就生氣了?一派胡言。”

溫離慢眨眨眼:“好吧。”

官家說他沒生氣就沒生氣,她是不會同他辯解的。

兩人又回了茶樓,這回溫離慢只偶爾往外看兩眼,興趣似乎已經不大,賽龍舟結束後,一個熟悉的人也出現在了她面前,鐘曉已經換了身體面的衣裳,滿臉是笑,見了帝後跪下行禮,半天卻沒個回應,他心裏咯噔一下,心說自己難道是哪裏做了叫娘娘丢臉的事?

他來來回回反反複複想了好些遍,也沒想出來究竟是在哪犯事兒了,這段時間他一直勤勤懇懇兢兢業業,除卻當差外便是在府中伺候那些貍奴,祖父出征前再三叮囑他要将貍奴們照顧好,不能在外惹麻煩叫娘娘難做,他樣樣都做到了呀!

且因着放足法令的施行,以及他獨立破獲的幾樁大案,在大理寺早已徹底站穩腳跟,廉大人對自己亦是贊賞有加,應該沒有害娘娘丢臉……

在鐘曉跪着時,溫離慢看着官家,不知官家怎地這麽久不叫鐘曉起身。

“起來吧。”

“謝娘娘。”

鐘曉起身後,老老實實站在一邊,生怕哪裏惹了官家不順眼,世人都說魏帝喜怒無常,從前鐘曉覺着官家也就是威嚴過人,遠非世人口中所說,但現在他覺得自己後背都沁出了一層汗……方知世人所言并非虛假。

“你贏了嗎?”

“回娘娘,贏了。”鐘曉壓抑不住興奮地回答,“還得了彩頭與二十兩銀子!”

他沒說的是,其實他想着娘娘可能會來看賽龍舟,因此才參加的,想讨她歡心,讓她看到他并非無用之人,于是帶了大理寺的屬下們組成了一隊,簡直所向披靡,順順利利拿了彩頭跟銀子,晚上拿來請客喝酒!

橫豎端午他也僅有自己在家,與同僚們拼酒吃粽子豈不美哉?

耳邊是溫離慢跟鐘曉的說話聲,從頭到尾官家一語不發,活似鬧脾氣的稚童,半點道理不講。

鐘曉那是明白人,在流放之地他以一己之力能護住家人,不說是聰明絕頂,也是八面玲珑,看人下菜碟那是他的本事,否則那麽難搞的廉大人,難道官家不知道廉恕性情秉正,眼裏容不下沙子?可為何官家還是動不動便罰他?

自然是因為廉大人那性格,一般人還真難跟他相處得好,廉大人那是憑本事單身,憑本事衆叛親離,憑本事沒朋友的!

如今廉恕不僅認可了鐘曉,還極力培養他,可見鐘曉的能耐。

鐘家人裏,鐘達與鐘不破不會說話沉默寡言,鐘肅又上了年紀,雖然靠着自己的本事在軍營中得了一席之地,令人不敢小觑,但鐘曉才是那個最快站穩腳跟的人,不僅如此,大理寺上上下下提起他來都是稱贊,惟獨那些宵小之輩,心懷鬼胎之人,才會背地裏咒罵他,給他取了個“涅閻羅”的外號。

這人會做人,各方各面都會。

壽力夫就覺得,鐘小将軍這看眼色的本事分給自家娘娘一成,大抵官家就能少生一半以上的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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