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準名記歐陽智(3)

當天晚上以及第二天的報紙出來,爆炸的事被攤開來說,但真實的情況誰也不知道。

輿論也開始督促破案,警方清理完之後解禁現場,開始深入地排查周邊環境。

邸梁身為受害人同時也是現場的目擊人,知道的比其他人多,現在他已經不是警察,但他要想辦法把他知道的告訴警察。

他總要為自己的死做點什麽。

幸虧記者的時間相對自由,雖然莫莉這個姑娘很沒眼色,但是她對歐陽智還是挺好的,嘴上厲害但是還是幫了他不少忙。

有莫莉頂着,邸梁倒也不怕,只要不把歐陽智的飯碗搞砸就好了。

他剛想借着出來跑新聞的機會,再去調查一下,女魔頭又打電話過來:“你在幹嘛呢?我跟你講,你不要仗着我罩着你就天天出去渾水摸魚,我——”

“有什麽事?”邸梁打斷她。

莫莉又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現在跟我出去采訪。”

邸梁還以為要采訪誰,結果就跟着莫莉到了自己原來工作的派出所前面。

“我們要寫一個專題,介紹偉大的人民警察邸梁同志,就是那位被犯罪分子打擊報複的派出所所長。”莫莉跟邸梁說,“你的錄音筆呢,準備好了沒有?你能專業點嗎?”

邸梁多少年了,沒這麽被人罵過了,前幾天就算了,他為了歐陽智忍着,現在都相處這麽多天了,還這樣就不好了。

小姑娘天天這麽兇,怎麽嫁的出去?

“女孩子說話溫柔點,不要總大吼大叫的,講點禮貌懂嗎?”特別是對待長輩。

莫莉瞪着邸梁:“你先讓我省心一些再說講禮貌的事吧,每次寫的報道基本上我都要重新寫一遍,你增大了我的工作量,你說我能脾氣好嗎?”

“……”邸梁差點就說我又不是幹這行的,能寫出來就不錯了。

幸虧這時候派出所的民警出來迎接兩個人了,莫莉見到警察,立刻換上笑臉,而邸梁看見自己手下的民警,頓時心情萬分複雜。

首先他們在接待室聊了一下邸梁的生平事跡,邸梁自己一下都沒開口,他聽着聽着,覺得他們嘴裏的高大全所長怎麽跟他平時不像呢?他們編排一個死人就不嫌害臊?

邸梁很是看了幾眼所裏的小民警,人家還奇怪表揚所長,這個記者瞪他們幹什麽。

後來莫莉提出要去所長辦公室瞻仰一下所長工作的地方,立刻就得到了允許。

其實新任所長已經指派了,但事出緊急,暫時人還沒到位,辦公室裏小劉正收拾着東西。邸梁看見小劉覺得親切萬分,但小劉看見他卻是板着個臉。

邸梁也不好去握住小劉同志的手,只好站在一邊,聽莫莉問些問題。

邸梁環顧自己的辦公室,感慨萬千,人生際遇真是奇妙,那天他在辦公室裏熱得受不了的時候,萬萬想不到他會死了又活了。

他擡頭,突然看到牆上的空調,他就樂了。

“這空調是新的啊。”他突然出聲打斷莫莉和小劉的交談。

莫莉用眼神責備他:“新的又怎麽了?”

結果小劉聽見這句話,一下子眼淚就湧了出來莫莉手忙腳亂,還以為自己問錯了什麽問題,現在的民警同志都這麽脆弱嗎?

小劉抹了抹眼淚,不好意思地說:“不好意思,我就是想到我們所長了。他出事的那天空調還是壞的,結果第二天一大早局裏就打電話過來說咱所裏的經費批了,可以買新空調了。我剛高興,挂了電話就又來了電話,就說……就說所長出事了……”

小劉眼淚不停地掉:“新空調所長都沒用上……他熱得不行到我那裏去坐會,我還嫌他煩……”

莫莉摸摸小劉的肩膀安慰他。

邸梁沒想到自己死了,小劉這麽傷心,突然覺得他那輩子也算不錯,最後還有人會為他哭。

早知道那天就不跑她那裏去吹冷氣了,省得還讓她心煩。

只是所裏的小戶籍都會難過,不知道自己的親兒子對他的死有什麽看法。

走出了派出所,邸梁心情有點沉重,他突然想回去看看,就當是緬懷一下死去的自己。他把錄音筆塞給莫莉,說:“我還有點事,你先回去吧。”

莫莉氣得鼻子眼睛擠到一塊:“你不寫稿子,小心主編炒了你!”

“那好,那我就去考警察。”

“什麽?”

“沒什麽。”不過當了三十年的警察,重來一次也不想再當了。

邸梁推了莫莉一把,說:“我晚點再去報社。”然後趕緊回頭就走。

邸梁來到自己住的地方,沒有鑰匙進不去屋。

他想了想,還是決定算了,警察應該會來調查或已經調查過了,就不要破壞現場了,但是他看到樓下停的自己那輛老式自行車。

總要帶一樣他以前的東西留作紀念。

于是他左右看了看,沒人。

他掏出鑰匙,把鑰匙串上面的小鑰匙圈拆下來,捋直了成了一鐵絲,蹲下身體,對着車鎖孔把鐵絲插進去。

他倒騰了一會,車鎖就開了。

他心滿意足地推着車,往門洞外面走,結果迎面走過來一個人。

他看見那人,腦子一熱,脫口而出:“骞骞!”

邸稼骞頭上戴着個帽子,帽子底下隐隐露出白色,兩只手上也纏着紗布。

他面容沉靜,看不出喜怒,只是這麽安靜地走着,聽見邸梁喊他也僅僅擡眼掃了過來。

邸梁是很想見兒子,但是不到一個星期,他就從醫院出來了,身上還纏着紗布,這樣子又叫邸梁擔心。

怎麽不多在醫院休整會。

邸稼骞緩緩地打量邸梁,這才開口問:“請問……你是?”

邸梁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他現在是歐陽智。

他咳嗽一下,清了清嗓子,反問一句:“你不記得我了?”

邸稼骞居然點點頭,漫不經心地說:“是啊,不好意思,不記得了。”

“哈哈,沒事,你最近還好吧?”邸梁渾水摸魚的功夫也不是蓋的。

“還行吧,既然我不記得你,我們應該也不太熟吧。”邸稼骞不冷不熱地說。

邸梁心想邸稼骞這種要死不活的個性究竟是怎麽養成的?現在他倍感失職,他作為父親就是見不得兒子這樣,便忍不住說:“現在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像你這麽死氣沉沉的也不多了。”

邸稼骞冷冰冰地說:“作為一個父親剛去世的二十多歲年輕人,想要高興得起來,也挺困難的。”

那一瞬間,邸梁掙紮了一下,要不要直接說我就是你老爹,你老爹還沒死透呢。

結果邸梁最後來了一句:“節哀順變。”

我他媽真是瘋了,居然祝自己早點超生。

邸梁嘆了口氣,反正現在即使告訴邸稼骞,邸稼骞也不會相信,再說父子倆之間情況夠複雜的。

邸梁不得不承認,邸稼骞不愛聽老爹的話。

想起出事之前,自己還一巴掌把他扇到地上,邸梁就說不出口。

邸稼骞點點頭:“謝謝。”他直勾勾地看着邸梁,眼神讓人有點發毛,“你好像真跟我挺熟的。”

邸梁點點頭:“還行吧。”

“哦,是嗎,那你為什麽要偷我們家的自行車?”

“……”

邸梁推着那輛老式二八自行車,站在邸稼骞面前,突然感覺到了久違的尴尬。

邸稼骞低頭看了看那輛價值五十塊的老車,眼裏閃過不明的東西,突然說:“算了,人都不在了,你要就推走吧。”

他突然笑了笑,對邸梁說:“這車是我父親的,他是個警察,算你走運,等他去世了你才來偷這車。”

敢情邸稼骞把他當成偷車賊了,邸梁覺得又氣又好笑。

“下次別在這個小區偷車了。”邸稼骞收起笑容,又恢複到冷冰冰的狀态,“再讓我看見,我把你直接交派出所。”說完,他越過邸梁就往前走。

邸梁拉住他,從錢包裏掏出五十塊,塞進邸稼骞手裏,說:“這車連五十塊都值不到,我還就看中了。你也別找錢我了,多給老爺子燒點紙錢。”

他抓起邸稼骞的手,看了看,還好傷得不重,想當年他被個窮兇極惡的歹徒捅了好幾刀以後照樣活蹦亂跳,男人受點傷沒啥。

“就是你自己要小心點。”邸梁早就看到不遠處有便衣跟着了,現在案子沒破,邸稼骞是重點保護對象,他裝作好熟人的樣子,拍拍邸稼骞的胳臂,說,“好好養傷。”

他看見那幾個警察朝這邊望,邸稼骞盯着他看了看,然後朝他們搖搖頭。

邸梁心裏贊道,好兒子。

然後,他騎上那輛老破車,輕快地走了。

這是這幾天來,他心情最好的時刻。那個傻兒子還是心疼老爹的,雖然個性陰沉了點,雖然喜歡男人,但還不是沒有救。

邸梁蹬着自行車往報社去,車輪飛快地轉着,在三十年前的時候,他也是這樣。那時候剛工作,每天下班跑得飛快,蹬上自行車,同事問他幹嘛去,他就樂呵呵地說,去接老婆。

年輕的時候身體好,骨子裏有股勁頭,騎車騎得飛快,風呼呼地在耳朵邊上吹,再冷點的時候像刀子似的刮臉蛋。

但是那時就是心情好,覺得天不怕地不怕,我還年輕。

轉眼過了三十年,這三十年對邸梁來說具體化作那些數據,每年偵破多少案件,抓獲多少嫌疑分子。這三十年間,與妻子離婚,兒子也沒養親,最後“嘭”地一下,就給自己的人生畫上了句號。

他不後悔當時撲到兒子的身上,但現在他還在這裏,又有了三十年前的幹勁。

重來一遍,就要有新的人生。

他一鼓作氣騎到報社,滿頭大汗,跑到辦公室,莫莉看見他,狠狠瞪了他一眼。

邸梁哈哈大笑地走過去,一把拍了一下小姑娘的頭,說:“你放心吧,我一定會好好幹的。”

莫莉一下子站起來,怒火沖天地說:“沒大沒小,反了你!”

“來吧,今天的采訪稿我來寫。”邸梁中氣十足地說。

不就是自己誇自己嗎?沒有人比他更了解人民警察邸梁同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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