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火、陸征河。
前方和身邊所呈現出來的影像不得不讓阮希再次記起四年前的那一年火神節, 盡管他根本不想再去回憶那些,每每想一次,記憶就像刀, 一下又一下地割在他緊繃的神經上。
“你在想什麽?”阮希勸自己鎮定下來。
“你說的那些……”早已沒有了太多戒備, 陸征河漸漸地習慣起自己對阮希的依賴感, “我能想象出來場景。”
阮希皺眉道:“你确定是想象?”
陸征河老實回答:“不确定。”
感覺到一點點希望的火苗,阮希忍不住追問:“那麽你的想象裏有我嗎?”
在遇到這種問題時,陸征河難得抛卻了平時的果斷。他看了阮希好一會兒,張張嘴, 将語速放慢,回答道:“好像……沒有。”
“那就是想象。”阮希閉上眼, 沒有再說話了。
他想,如果只有我的一個人記得,那就不是回憶,是想象。
越野車沒有停止行駛,它義無反顧地向前飛馳着。
風刮過玻璃車窗,阮希耳邊仿佛傳來萊雅琴被撥動琴弦的樂聲,這是ablaze城居民會撥弄給火神欣賞的音樂。
他看見他所述說的戰車正停在不遠處的空中,懸挂着, 不落下也不再升起, 周圍是無數低頭禱告的人們。
他在人群中看見當年任性的自己, 正用寬大厚實的金線羊絨圍巾捂住口鼻,想都不用想,阮希記得當年自己貪婪地許下很多願望, 表面低頭沉思,實際在喋喋不休地向神提要求。
那年他們還在學校裏念書,宋書綿還沒有遇到心愛的人, 遠方還未傳遞來兩座城池的婚訊,一切都如往常般井然有序地進行着。
那時候,陸征河還站在他旁邊,并沒有要許願的樣子。他只是目不轉睛地看着阮希,伸手幫忙撚下圍巾上裹成小團的毛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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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來自人群的祈禱結束。
趁所有人都還沒來得及睜開眼時,阮希提前退出了沉默的氛圍,仰起頭,用臉壓住圍巾,露出唇角和下巴,扭頭,在陸征河的臉上印下溫熱的吻。那個吻的觸感他至今都還記得。
對,他們應該是像回憶裏的那樣。
而不是像現在這般,兩個人靜坐在車內,各懷心思,默契得誰也不開口說話。
“唉。”
阮希趁陸征河看路标時,悄悄地嘆一口氣,擡起眼環視一圈光禿禿、什麽都沒有的公路,想吃點甜的東西讓心情好起來。
·
抵達火城并沒有用太久的時間。
在還沒有入城的地方,他們的車輛停下來了。阮希抱起刀,精神抖擻地準備下車,卻被陸征河伸手按住,“你先別下車,等厲深來叫。”
果然,車剛剛停下沒多久,厲深率先從前方皮卡車的副駕駛位開門下車。
經過前面幾次的教訓,厲深現在顯得警惕性高了不少,渾然沒有平素那種吊兒郎當的感覺,整個人放低重心,目光開始在四周搜尋什麽。
他一下車,後排的門也開了,下來的不是宋書綿,而是一個阮希沒有見過的士兵。
這名士兵身材高挑,四肢修長,頭發理得比陸征河還要短。因為距離遠,所以阮希看不清長相,只能從輪廓來分辨是誰。
眯起眼,從輪廓來看,這新加入的士兵的面相倒是端端正正。他身穿微光夜視作訓服,領口的扣子一路沿胸膛扣到了脖頸,阮希猜測他是個較真又嚴謹的人。
厲深在後,這名士兵在前,兩個人一前一後地匍匐在地,以公路旁巨大的火城标示牌為掩體,靜靜地等待了十多分鐘。
在趴地觀察的過程中,阮希還看見士兵從懷裏掏出一塊表,像在細細地計算時間。
全程,陸征河都沒有動。
他放開了方向盤,懷中抱着槍,神情肅穆、威嚴,完全進入戰前準備出擊的靜止狀态。他一沒表情的時候,唇角總是向下的,無端生出一種冷漠的疏離感。
其實陸征河使用的這把m4卡賓/槍才被他拆過,而且只花了短短幾分鐘的時間。
陸征河還跟阮希說,拆槍是維護槍械必須要學的,因為外界肯定有沙塵、污垢掉落進去,用子彈後彈藥的殘渣也會沉積于內部,如果不清理擦拭,開槍時會遇見卡殼的情況。而且如果有什麽壞了的部件,也能只換部件再繼續使用。
他認認真真地講,阮希認認真真地聽,聽完了也沒學會槍到底怎麽拆的,氣得陸征河伸手又想掐他的臉。
過了十來分鐘,寬闊而平坦的公路上只剩下了他們。
周圍數量已不多的車輛都往火城奔馳而去,道路上不斷傳來勝利的吶喊,大部分人都知道,他們離北邊越來越近了。
再看看眼前随時需要防備外來攻擊的隊伍,阮希不得不認為如果不是自己拖累,這一路的逃亡旅途大家應該要好走得多。
窗外傳來一聲驚呼,像是時間已到,暫時排除危險。
“我天,這地太燙了!”
厲深猛地從地上一躍而起,他不停地拍打掉手上的泥土,往陸征河他們這輛黑色越野車走來,一邊走一邊撕開頸部的尼龍搭扣帶。
車輛停下來,四周沒有風了。
阮希這才感覺到又一股熱氣從四面八方撲面而來。
那種被高溫所舔舐軀體的感覺是難耐的,現在,只能任由汗水肆虐,直至它浸透了全身衣服,讓他喘不上氣,想要窒息,像墜入沼澤地的鹿。
“太熱了,我想脫衣服。”阮希呼出一口氣,用手背抹掉額間的汗。
“好,我脫完就下車。”
陸征河說着,把他最外面那一層厚的作訓服脫下來搭在駕駛位上。
阮希這才發現他上半身已經脫得差不多了,只剩一件薄薄的短袖。而陸征河的下半身穿着仍然厚重無比,是一條長作訓褲,上面挂着武裝帶和戰術槍套。
在他的短袖袖口上,有一個徽章,上面是一面盾徽,盾徽上有陸地文字古語言的縮寫,以及兩把長/槍、一顆獸首獅頭。這是北部聯盟的臂章。
“我下去等你,”陸征河也不知道阮希帶了些什麽衣服上路,于是遞了一件疊好的白t恤給他,“你可以穿我的。”
“好。”阮希說。
剛關上車門,厲深背着“幽靈弩”小跑過來。
他也是換了衣服的,但是似乎沒有什麽更清涼的衣服,他只能穿一件單薄的作訓服。厲深站在車前,左望右望,想問阮希在哪裏。
一路上,他聽說宋書綿講了許多ablaze城關于火神節的故事,他好像忽然明白了是什麽樣的城市能夠孕育出如此有趣的omega。宋書綿和阮希的城市擁有大海、熱情,和它的閃耀之名一樣,會滋養出自帶閃光點的人們。
而且不管南北,整片陸地上的omega數量并不多,因為氣候原因,北方地廣人稀,omega就更少了,更多人都在分化性別的時候成為了alpha。
“你在看什麽?”
目光還沒接觸到那輛越野車的玻璃,陸征河健壯的身體已經擋了過來。
“阮希呢?這邊這麽熱的天,少主你得降降溫!”厲深搓搓手。他覺得這座城市好玩兒,阮希一定會喜歡這裏。
陸征河:“在車裏換衣服。”
“……”
心下一涼,厲深覺得如果眼刀能化作利刃,陸征河現在一定想把他用匕首劃成刺身,而且溫也不用降了,“請忘記我的出沒。”
陸征河的眼神望向前車:“歸隊。”
厲深轉身就跑,大喊:“是!”
等換完衣服下來,阮希覺得更熱。
因為皮膚正式接觸大面積地到了空中的熱氣,他才感覺如同之前詛咒之城的沙漠有多麽涼爽,這裏體表溫度的感覺和家鄉的夏天差不多。不可避免地,阮希又懷念起了那裏。沉默過一會兒,他搖搖腦袋,想要把那些不好的情緒甩出去。
在長大,路在前行,人總要學會斷舍離。
眼下,不僅是空氣,連他踩上地面的腳底都能感覺到熾熱。當然,這種熱并不是恒久而傷透皮膚的,多站一會兒也就适應了。
他剛剛站穩腳跟,厲深就從遠處拖拽着那位年輕士兵奔跑過來。
“早上好。”阮希擡起臉,沖他們微笑。
厲深愛找存在感地提醒:“現在是上午。”
“上午好。”阮希繼續微笑,乖乖改口。
“您,您好!”
只見士兵腿腳站定,站直身體,沖他稍稍鞠躬,再擡頭,朗聲道:“報告,我叫顧子榮!今年十九歲!我下屬北部聯盟,負責塔……”
“塔尖修複工作。”厲深急急忙忙地出聲打斷話語。
在接受了阮希狐疑的目光後,厲深咬咬舌尖,想一腳踩到顧子榮的腳上去,忍着沖動再補充兩個無濟于事的字:“那個塔,就是……戰塔。那種尖尖的了望臺,拿個望遠鏡可以看得特別遠,你在畫報上見過嗎?”
文恺在旁邊默默地瞥他,一臉“你怎麽不說蛋撻”的表情。
所幸,顧子榮的反應非常快,他又立刻恢複到元氣滿滿的神情,堅定道:“我發誓,不管從事什麽工作,我都可以去嘗試。您有什麽需要都可以麻煩我!”
“阮希,你叫他小顧就行,”厲深解釋,“我們考慮到路上要有人專門照顧宋書綿,再加上需要有人搭把手照顧你,所以我們就臨時從那天的士兵搜救隊裏選拔了一位非常優秀的人才,來……”
照顧我?
我有什麽好照顧的嗎?
阮希指了指自己,不可置信,我?
“對,就是你。呃,我們軍隊裏幾乎沒有beta,但小顧他就是,所以也比較細心,比較……照顧起你們兩個人來說更方便。”知道阮希對因為性別而引起的差別對待較為反感,厲深表達得也磕磕絆絆,努力微笑。
“沒事,你不用這麽緊張。”
阮希看了一眼身後不發一言的陸征河,皺眉,“不過這是誰的意思?”
“是我們的意思,”厲深看出來陸征河沒有要回答問題的打算,只能繼續做少主的代發言人,“你放心,小顧平時就跟着我們,在有什麽事的時候才針對性的照顧你們,人多力量大嘛,總有幫得上忙的時候。”
阮希點頭,也心領他們的好意,“麻煩小顧好好照顧宋書綿就行了,我暫時還不需要。”
“好吧,我就知道!”
厲深聳聳肩,欲言又止,“你總是認不清自己的身份。”
“厲深。”陸征河擰起眉心,出聲提醒。
知道不應該再說更多,可是阮希還是忍不住,“被通緝抓捕的身份嗎?我不想連累更多的人。”
厲深擰起眉頭,反駁:“阮希,你不明白,我們現在是一個團隊……”
确實是團隊,這一路來大家互相幫助了太多,現在已經是割舍不開的關系。
阮希點點頭,意識到自己的語言過于尖銳,沒有考慮到同伴的心情,于是他的語氣放軟了一點:“我知道。但,我真的覺得我和大家沒什麽不一樣的,我可以就做普通的一員。我想能幫助大家更多,而不是一味地被照顧。”
“你不一樣,”厲深無奈,“你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不同。”
出生,又是出生。
在ablaze城時,世人給予阮希的光環就已經太多太多,那些光環累積成巨重無比的“皇冠”,随時沉甸甸地壓在他的頭頂,讓他無法喘氣。
他不止一次地厭惡所謂的“神的旨意”,期盼總有一天能真的能讓天神降世,讓所有人從自己身上轉移注意力。大家都信奉的是神,并不是預言本身。但現在家鄉沒有了,他淪為流浪者,漂泊到異鄉土地,卻還是要被圈在某種無形的桎梏中。
可是這也是他需要去接受的,阮希也明白。
“……抱歉,我不想說了。對不起。”
阮希轉過身,深吸一口氣,感覺渾身的水分快要被這片土地的熱浪烤幹。
他一動作轉身,陸征河也跟着轉,兩個人的汗水從額角順着肩胛往下滑落,阮希感覺它們似乎即将在某一處彙合。
陸征河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沒有離開,像某種無言的安慰。
阮希垂下眼,收拾好散落一地的情緒,也回以對方安撫的眼神。他知道有些東西,說多了也沒有用,自己會證明給所有人看的。證明他是個有血有肉的、能夠和大家一樣的人。
即将進入火城,阮希單腳踩上越野車踏板,躬身鑽入駕駛座,一屁股坐上去,雙眼緊盯着還沒上車的陸征河。
陸征河露出的臂膀實在是太結實,整個人就這麽懶洋洋地靠在越野車龐大的引擎蓋前,活像将要走上展臺的男模。
哇。
端詳了他好一會兒,阮希感覺火城的熱浪将他胸膛內的溫度也變得高了。
也就是這樣與記憶中不一樣的陸征河,讓阮希反反複複在提醒自己:他已經不是以前的他了,你也不是以前的你。
看開吧,試着用重新認識的心态去審視他。
阮希穩了穩心神,勸自己趕緊摒棄掉小心思,要心無雜念。
他往嘴裏塞進糖,一邊咀嚼,一邊将下車後文恺遞過來的地圖一抖,再展開地圖紙,一座陌生城市的基本情況躍然紙上。
他的目光随着邊界火山的綿延線往上看到自己所在的位置,“f-i-r-e”四個字母十分醒目。
進城又會面臨什麽,阮希不知道。
揮揮手,他招呼陸征河:“你坐着,我來開車。”
陸征河一怔,勾起唇角微笑起來:“好啊。”
Fire·32 單獨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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