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如果換做其他人告訴阮希這個消息,  他定然會奮不顧身地前往。

但是這個是才認識不久的顧子榮。

阮希雖然生活環境簡單,也沒接觸過太多的人,相對單純,  但他對陌生人的接觸常常充滿戒備,  哪怕是認識過的,  他也會有心理上的不信任。

而且,為什麽顧子榮不去将這個消息告訴自己的上級,厲深、文恺,甚至陸征河,  都不是不聽意見的人。

為什麽顧子榮要将這個信息傳達給我?

想着,阮希心直口快,  将這個疑問問了出來:“你把這個消息還告訴了誰?”

“就您。”顧子榮笑笑,無形的隔閡感開始出現在兩個人之間。

“為什麽不告訴你的上級?”阮希問道。

“因為他們肯定不會答應讓我擅自行動,那裏又不完全安全,我也不敢帶着所有人前往。”

顧子榮眼底閃着微光,回頭,目光投向遠處邊境線燃燒的山火,那裏的天色都已經微微泛起紅光。定格良久,顧子榮才繼續了自己的話題:“現在隊長也找不到解決的辦法,  要麽等一場雨,  要麽只有我冒險前往。”

阮希面色不善,  開口道:“滅火的工具能是什麽?”

“我也不清楚。”顧子榮聳了聳肩,眼珠轉動,“可能是什麽神留下的寶物呢。”他的目光似乎有些渾濁,  像一個沒有思想的塑像。

“扯淡,”阮希皺起眉,“戰友說的話你就這麽相信?”

顧子榮道:“難道還有別的辦法嗎?每個人都一樣,  我也想活下去。”

他說得對。

他們現在沒有別的辦法,那就只能把可能性都嘗試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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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希放眼望去,那些山火燒得太厲害,像是突然被增添的某道關卡……既然沒有下雨,那麽閃電劈下來而引發火災的情況也不太可能。

引發火災的可能性只有兩個:火城的屬性,或是人為。

那是什麽人會在這裏築起如此高的火牆?

阮希注視着森林裏那些看不見的黑暗,想起宋書綿說的,按照字母排序來看,下一城是一個冰天雪地的地方,他們需要盡快趕到那裏去。

顧子榮動了動嘴唇,汗水一滴又一滴地流淌到脖頸。他說:“您知道的,不想辦法也只能是死路一條。”

對,就算有危險,也應該去試一試。

可是他感覺到有詐。

但顧子榮是一名士兵,肯定沒有陸征河厲害,他也沒什麽好怕的。

阮希想着,迎上顧子榮帶有熱切的眼神,極力想從對方的表情中看出什麽蛛絲馬跡。

·

火焰燃燒産生的高溫撲面而來。

那些夾雜着熱氣的風一吹,已經被烤成焦炭的植被通通伏至地面。

現在是半夜,通往邊境線的路上只有顧子榮和阮希兩個人。

為什麽選半夜呢,因為平時只要陸征河醒着,除了有非常特殊的情況,他基本不讓阮希離開視線範圍之內。至于為什麽阮希沒有叫陸征河一起,是因為他覺得他們之間總有一個人得活下來,是誰并沒有那麽重要。

常言道:愛拼才會贏嘛。

現在的活命,都是靠運氣闖出來的。自己運氣好,有什麽危險的行動就讓自己去好了。

不過,要在同睡的情況下起床并且不讓陸征河發現也是極其困難的事。好幾次,阮希稍稍一動身,陸征河就翻身轉了過來。

借着火光,阮希再一次細細觀察了心上人的睡顏。

不得不說,再厲害的人只要入睡,都通通會被打回原形,露出最脆弱、最像孩子的模樣,陸征河也不例外。

陸征河一睡着,那些戰亂和鮮血就與他無關了,只是緊緊閉着眼睛,均勻地呼吸,和十七八歲的少年人模樣并無區別。歲月明明帶走了他,又仿佛讓他備受偏愛,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盡管是夜裏,天空仍然被火光照出深淺不一的色彩。

越往山裏走,天空就越紅。一擡頭,穹頂已經變為被燒成紅炭的模樣,只差拿一支坩埚鉗去把它翻個面,将紅夜換回黑夜。

阮希一路非常謹慎,把對火的戒備都轉移到了顧子榮身上。顧子榮久久不說話,就那麽乖巧地跟在阮希身後,仿佛他不是引路的人,阮希才是。

又走了一會兒,一片片綿延的山火相繼躍進視野。

一股吞噬肉身的熱度撲面而來,像要将人融化成一灘泥漿。

火對于大自然來說是魯莽、不講道理的,它吞噬了一切,把叢林變作荒蕪。

阮希好奇為什麽寸草不生的火城在這裏能夠擁有一片看不着邊際的灌木叢,直到他發現腳下有水流從遠處流淌而來。下一城是冰河之城,那裏有漫山遍野的銀白。

應該是這些臨時升起的山火影響了堅硬的冰河,讓冬天在另一邊消亡。

在夜色下走過山谷中最平坦的一段道路,阮希又找到一處需要翻越的小山丘,道路已經走到盡頭,取而代之的是焦土與落灰,山丘下是道路一般寬度的河床。

河床幹涸到裂開,看上去像是上個地質年代所存在的景象。

阮希越走越感到心驚膽戰,盡管他的小雁翎刀已經被擦拭得十分鋒利。

他背對着鋪天蓋地的山火,感受從背脊開始燃燒的熱氣。

頓了頓,他回頭,停下腳步等顧子榮,“你說的滅火器具在哪裏?”

“啊,那在山火裏,”

顧子榮站定腳步,苦笑,像半天說不出一個字,遲疑道:“但……我不能讓你進去。”

不能讓我進去?

那叫我來這裏是做什麽?

這種再無退路的情況下,阮希不得不卸下平時的柔和,冷笑道:“你害怕了?”

“我沒有!”

顧子榮瞪大眼睛,聲音顫巍巍的,“只是我覺得,我覺得可能我的戰友在騙我,這火勢太大了,進去肯定是死路一條……”

阮希眯起眼睛打量他——

先前顧子榮的“怪異感”好像消失了,這才是一開始厲深介紹過來的那個陽光簡單的年輕人。那麽剛剛是發生了什麽?

一靠近火場,其他什麽事物的存在感都被弱化了。

阮希怔怔地盯着那些燃燒成焦炭的樹葉,感覺火勢似乎比剛來的時候小了那麽一點。這個時候,他從心底油然生出一種想法:過去看看。

“我……”阮希張張嘴,像是想确認自己是否還正常。

可是,他不得不承認,此時此刻的自己感受到了一股來自命運的強大推動力,有一種無形的神秘力量在推動着他向前邁步。

顧子榮的眼神清明不少,連聲叫喚道:“您怎麽了?”

“你站在原地不要動。”阮希嘆一口氣,忍不住邁出步伐,“我過去看看。”

“阮希……”顧子榮叫他。

阮希仿佛沒有聽見。

這裏面是什麽?

是什麽讓我和顧子榮都一定想要往這邊走?

阮希心中疑窦叢生,不過他沒時間和顧子榮耗下去了,為了打探虛實,阮希還是鼓起勇氣,往山火燃燒的叢林又走近了。

可是還沒有踏入火焰旺盛的區域,那股一般人承受不下來的熱氣就足夠他被消滅在入口。

長嘆一口氣,他也想不明白顧子榮是怎麽回事,正在打算要不要離開此處折返回露宿區。還沒動身,他卻停下了腳步,因為有一股難以言說的沖動在拉拽他的腳踝。

“阮希。”

他聽見一個陌生的男音,和剛才他腦海裏蹦出來的相差無幾。

是誰?

阮希想要尋找,發現顧子榮不見了。

他着急地在周遭巡視一圈,卻看見山火之中隐隐約約有個人影,像是顧子榮。他怎麽跑到那裏去了?

向前好幾步,阮希又聽見那個聲音說:“你為什麽要毀掉你的婚姻呢?”

誰?我?

頓住腳步,阮希猛地睜大眼,不再向前了。

他感覺眼前的那個人不是顧子榮,但卻又實實在在記得周圍沒有別人。

阮希回頭,發現顧子榮睡在了火海幾十米開外的岩石上,他像是病了,面色通紅,額間冒出的汗水比之前明顯密集不少。

但現在更嚴峻的問題是,阮希的眼前還出現了另外一個人。

一個他完完全全不認識的人。

這個人是倚靠在火海裏的,他身穿棕色皮質的高領衫、皮絨馬甲,長靴被鞋油打得無比光滑,脖頸上挂了一條又長又無比浮誇的藍寶石挂墜,看起來是北方貴族的做派。

是個北方人,還是個alpha。

阮希戒備更甚,左腿向前一步,後腿後撤,作出準備戰鬥的姿勢。他曾經在《陸地珍稀大賞》這本刊物上見過這串藍寶石首飾——“天池之鏡”,它是來自北方的罕見寶石。

但……

視線下移,阮希發現這人少了一只腿。

他面色蒼白,面部肌肉扭曲,眉宇間透露着絲絲陰鸷,給阮希一種久不見陽光的感覺。

他似乎是坐着輪椅的,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樣,整個人散發出一股比陸征河還要陸征河的陰郁氣息。這種陰郁更讓人窒息,因為他并不像陸征河那樣迷人。

陌生人……

不,阮希決定暫且将他稱之為“這個人”。

這個人在火裏,以一種憐憫、帶着悲切的眼神打量他。阮希不得不被這種詭異的眼神逼得後退半步,一腳踩上了被燒焦的草叢,只聽見輕響陣陣,磨成黑色焦碳狀的碎屑徐徐散開。

兩個人對視片刻。

阮希正要開口詢問,卻被這個人再次搶先一步:“你嫌我的身體不完整,是嗎?可是你本來應該是我的配偶,是屬于我的omega。”

“我?”

阮希覺得他可能神經有點問題,不願與之過多糾纏,也不聽他念念有詞,開門見山道:“你是誰?”

這個人大言不慚:“我是你的配偶。”

配偶。

不會吧……《人物時報》上那個肌肉男剪影也不是這樣的啊。

微微皺起眉頭,阮希一愣,“你是衛征?”

“衛征才不是你的配偶,他不過是我的冒牌貨。”對方嗤笑,“你知道嗎?衛家最擅長搜集替代品,而他只是其中的一個。”

這人屁話怎麽那麽多。

“不是衛征還能是誰,難道還能是你?”阮希看他笑,不禁毛骨悚然。

從頭到尾,衛家、包括父親和後母,在他面前說的都是:衛征。

阮希感覺自己陷入了“包辦婚姻”的悲哀處境,這都快被寫上別人家族譜了,他卻連未婚夫長什麽樣都不知道。他不愛那個陌生人,但他對對方是有好奇心的。

“是我。”

陸地之神在上!

阮希忍不住摸了摸耳朵,确認自己聽見了厚顏無恥的答案。

盡管他滿臉問號,但表面上依舊波瀾不驚,假裝出一副将局勢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樣子,冷笑道:“別騙人了,衛家給我下的婚書上寫的是衛征。”

然而,對方只是搖搖頭,像在鄙視他:“可笑。”

阮希:“?”

他咬咬牙,眼神繼續持續冰冷:“有病。”

“原來你還會罵人啊……”這人摸摸鼻子,更多的眼神落在了阮希身上,像對阮希來了點興趣,“那只是婚書而已。禮成之前,他也可以是別的。”

他的眼神露骨、放肆,帶有濃濃的敵意以及玩味,阮希平生第一次覺得自己被人的視線強/奸了。

“你……”

話說一半,阮希再次注意到他并不健全的下肢,再觀察他的氣質、酷炫狂霸拽的語氣,突然意識到這是個因為身體殘缺而無法完全上位的高位者。

想到那個為了婚約才追殺自己的人,阮希恍然大悟:“你是衛弘?”

“不愧不愧是神賜給我的omega。你非常聰明。”

衛弘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終于露出微笑。

他開始撥弄大拇指上昂貴的翡翠扳指,他的口吻開始變得慢條斯理,頗有一番“有種你打我”的架勢,道:“既然已經認出我,那你就不要再繼續和我弟弟玩這無聊的青少年夏令營冒險游戲了。再玩下去,你們會死在路上。”

“你弟弟?”阮希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啊,是我粗心大意。看來你還不知道?實在是太過分了,這片陸地上,怎麽還有人舍得欺瞞我們阮希呢?”衛弘擡眼,将一種惋惜的情緒投射過來,阮希頓時覺得自己被看成一只随時可以被踩死的蝼蟻。

厭惡他的神色,更讨厭他的語調。

厭煩了與他玩陰陽怪氣的把戲,阮希反手從身側抽出小雁翎刀,眼神迸發出冷冽的光芒,如同刀刃般鋒利,“要說話就說清楚,不說就把脖子靠過來,我能讓你閉嘴。”

“別這麽激動。”衛弘像在安撫一只炸毛的野貓。

阮希死死盯着他。

衛弘顯然避而不答,只是又抛出重磅炸彈:“阮希,你知道他為什麽名字裏有征嗎?”

“誰?”

阮希分辨不清衛弘指的是“陸征河”還是“衛征”。

“不管是土地,還是配偶,他都要從我這裏索取,從我這裏掠奪。北部聯盟和你,包括zenith城,其實都是我的所有物。”衛弘說着,波瀾不驚的話語下是即将爆發的驚濤駭浪,平靜又潛藏着要爆發的架勢,“他要征服過去的你,還要征服未來的你。因為他的天性是征服!”

陸征河?

衛征?

到這個時候,阮希的心中已經隐隐約約有了模糊的答案,但他還是追問:“你是說陸征河?還是你的弟弟衛征?”

衛弘笑起來,眼神那樣幽深、不見底,“注意我的言辭。是他,不是他們。”

“……”

阮希猛地睜大眼睛,徹底失語。

此刻,像有一只手臂舉起榔頭,用最狠、最重的力道瘋狂地敲擊他的心髒,鮮明的痛楚讓他無法站穩。

雖然衛弘現在模樣猖狂地像個要送進ablaze城精神科急診的病人,但阮希仍然無法忽視他言語的真實性。

突然出現在自家後院的陸征河、消失的記憶、強大的北部聯盟、對他心悅誠服的“戰友”、随時挂在嘴邊的婚約,以及要護送自己回到zenith城的任務——

這一切都被“衛征就是陸征河”的真相給串聯了起來。

但阮希就是阮希。

他善于推敲,他懂得隐藏。

他第一次這麽希望火焰能燃燒得再猛烈一點,能讓他快要壓不下去的生理淚水烤幹,不要在這個時候痛苦得丢人現眼。

“那麽,你弟弟,”阮希止住鼻酸,努力控制住情緒,暗罵自己的脆弱,“為什麽會順理成章地搶走屬于你的東西?”

他順着衛弘想聽的去說。

“因為我的腿呀……然後幸運之神眷顧了他。””

衛弘笑得很邪,語氣輕巧,像是在回答這兇猛的火勢足不足矣烤熟一頭杜泊山羊。

看來,衛弘還沒有廢掉一只腿前,衛家還沒有打算把一切都給陸征河。也就是說,衛弘斷腿才是命運的安排,而陸征河的到來如此順理成章。

阮希思索着,回憶起陸征河曾經說他的父親告訴他他從小就在軍營生活,這很明顯是他的父親在對他撒謊。

那衛家的人為什麽要隐瞞陸征河的過去?是怕他不乖乖待在衛家,為衛家賣命、練兵?陸征河和衛家又是什麽關系?

阮希選了另外一個切入點:“他是哪裏人?”

衛弘微微一怔,捕捉到阮希神情在松懈的變化,道:“父親把弟弟帶回來之後,從來沒有提過他以前的事。怎麽,你愛上他了?還需要知道他的過去?”

好,阮希已經知道了。

不是zenith城人。

一名男性長到十幾歲快要成年的年紀了,都還能被領導者撿回去當繼承人,這樣的情況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陸征河是衛家的私生子。

思及此處,阮希的目光又投向衛弘。

怪不得,雖然兄弟二人氣質相差甚遠,一個狡黠,一個沉悶……但他們身上都有一股屬于北方寒冷的陰沉。這一點讓陸征河曾經在閃耀之城格格不入,成為了游離于人群之外的人。

“與你無關。”

阮希後退幾步,他已經知道他想要的了。

“你應該和我回去。”

“不回去。”

“你真的不考慮和我結婚?我才是衛家的長子,你的命運該由我……”

“不考慮。”

“不錯,”衛弘眯起眼,眸中閃現一道精光,“你和我弟弟繼續往前走,必死無疑。”

“是嗎?《二十六城預言》可沒有說新郎們會死在蜜月的旅途上,這可是命運指引的婚約,”阮希倒退着走幾步,為自己留出完整的持刀攻擊區域,“另外,我已經是他的omega了。”

衛弘道:“他沒有标記你。”

阮希只是回答:“很快就會了。祝我們新婚快樂吧,兄長。”

火勢兇猛,越來越熱了。

可是在燒得快要沒了的樹林間,甚至腳下踩的燒焦土壤裏,他能感覺到下一城傳遞而來的涼氣。每一絲冰冷的風穿梭于兩個人之間。

阮希突然明白在curse城所得到的預言——

“在四季扭轉的地方,婚約将出現轉機。”

Fire·34 “講講他結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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