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阮希用來拿時空鏡的那只手抖了抖。
他眨眨眼, 風好像把什麽沙礫吹了進去,眼睛幹澀得發癢,是他無法逃避的異物感, 正如此刻無法逃避的痛苦一樣。轉過頭去揉了揉眼尾, 他深吸一口氣, 用這短短的幾秒時間掩飾自己的慌亂。
過了一會兒,阮希才說:“那張合照……你早就看到了?”‘
陸征河突然感覺自己又犯下了錯誤,“對。”
“什麽時候,在哪裏?”
“獸城。”
獸城, 那得是多久以前了,他們的漫漫長路才敲響出開始的鼓點。
阮希努力回想着兩個人這一路以來那些僅存的分開時間, 得出結論:大概是在獸城自己讓陸征河去拿洗面奶的時候。
秘密被窺破,坦途敞亮。
“對不起。”
沒有讓阮希多說一個字,陸征河側過身,用寬闊的背影遮擋住大部分視線,背對着藤蔓生長的茂盛,他親了親阮希,帶些讨好的撫慰。
他伸手用指腹擦過阮希的嘴角。陸征河知道,在這種時候, 自己說再多也沒什麽作用。
他們更需要坦誠。
“你擦什麽……”
“給你擦擦。”他湊近一點, 讨好地吻了吻阮希的側臉。
“好了, 我們抓緊時間……”
在這種情景下,阮希沒有躲避他的親近,急躁的心情的确被愛人的信息素安撫, “我的看完了,該看你的了。”
風吹進衣物縫隙裏,阮希打了個寒顫。
陸征河接過時空鏡。
時空鏡看起來并不像一塊寶石, 更像沒有風動時,平靜、毫無波瀾的海面。它和厲深所說的一樣,整體顏色呈藍白過度,是海天交接的色彩。
此時,它微微變黑,時不時有零星的光點出現在遠處海天相接處。
随着海浪翻滾,一架直升機出現在海面上方懸停。螺旋槳擾動的狂風鋪開水上,原本寂靜的藍黑色有了波濤。
“你對這個畫面有記憶嗎?”阮希問。
陸征河:“沒有,感覺不太像是最近幾年發生的事。”
“那就是你失去記憶之前了。”
“你是說,是我還在ablaze城的時候?”
“嗯,你看這片海灘,像不像是我去找你的那一片海灘?”
回想起剛才阮希那一段撕心裂肺的片段,陸征河一時說不出話,喉嚨裏宛如更了一根怎麽也吞咽不下去的刺。他說:“像。”
“直升機……”
阮希飛速思考,“我們城裏沒有這個,這明顯是外來者。”
時空鏡反饋出來的影像才剛剛開始,陸征河已經從直升機表面的塗裝看出來了它的歸屬:“是北部聯盟的。”
畢竟他在塔臺練了兩三年,哪怕在再黑的深夜海上,他也能辨認出他這一類特殊的“戰友們”。
直升機上吊下來了十來個成年人,看身型應該是已經發育完全的成年alpha。他們裝備齊全,為首的兩個人懷裏端着形似沖.鋒.槍的槍支,像正在搶灘登陸。
他們一步步地向什麽正面襲來,而畫面在不斷地倒退。
是陸征河在後退。
“他們手裏拿的是什麽?”
“我看像是麻.醉.槍,”陸征河對這段記憶完全陌生,他像在看別人演出來的什麽片段,“只要子彈是三棱形制的,上面塗有大劑量的麻醉劑,不但會使人眩暈,還會留下表面傷口。射擊中了目标之後,被襲擊的人會迅速倒下,然後失去知覺。”
“哦……”
本來還想繼續說什麽,但兩個人都為接下來所呈現的一切封住了語言。
那些來襲擊陸征河的人踏上了沙灘,他們形成一個讓人無處可逃的包圍圈,端着槍,十一個黑漆漆的槍口對準了陸征河。風起,深夜中的大海卷起浪,一波又一波地将海水推向沙灘,像在把他們推離,送到海的另一端去。
畫面一抖。
阮希似乎感覺有人往他胸口來了一悶棍,低聲問:“你中槍了?”
“應該是,”陸征河說,“不過我一點也想不起來。”
然後,畫面中出現一只帶血的手。應該是在中.槍之後,陸征河去捂了捂受傷的部位,創面不大,但仍然有一絲絲鮮血黏在了手上。他正在低頭看自己的手。
确實,陸征河中.槍了。
沒有經歷過專業訓練,沒有槍.械.武器防身,甚至還沒有分化性別,年僅十六歲的陸征河顯得十分脆弱。
他調整呼吸,握緊拳頭,仍然拼命地用腿踹向率先靠近自己的那一個人,被踢中的人張嘴,大概是發出了一聲痛呼。
那人抱着槍跪倒在地上,想要用槍托去砸陸征河的頭,高高舉起槍托的手臂卻被另一只手慌忙制止。
那人像是挨了罵,又不敢攻擊,只能趴在地上捂着腿,接連承受了陸征河的好幾次踢踹,終于疼得受不了,把求救的目光投向稍稍站在角落的一名“戰友”。
“他們起內讧?”阮希疑惑。
“他應該是想打我,讓我服,”陸征河語氣很淡,“但是我是未來的少主,誰都怕我忘不幹淨,以後伺機報複,不敢動我。”
有人按開了頭頂的小型軍.用探照燈。
燈光一打開,黑暗的環境稍微亮起來,光被調弱了,在搖晃間照亮了海灘上這小小的一處。
從周圍的環境來看,阮希辨認出這是ablaze城外一處人跡罕至的淺灘,在捕魚季才會有漁民往這邊走,平時是沒什麽人來這裏的。陸征河沒事兒往這邊跑什麽,怪不得要被抓走了都沒人來救!
阮希忍不住問:“你來這裏幹什麽?”
“我……”陸征河還真的認真思考幾秒,如實答道:“我不記得了。”
嘆口氣,阮希選擇放棄。
都這麽久了,看來還是什麽都沒有想起來。
借助探照燈的光亮,阮希覺得這群蒙着半邊臉的人中有一個人看起來十分眼熟——就是站在角落的那一個,他手裏也端着麻.醉.槍。
比起這些執行者,他的态度更傾向于觀望,有點畏畏縮縮,沒有想要攻擊陸征河的意思。這人看起來比其他人稍微稚嫩,個頭差小半截,應該是這群人裏的老幺。
阮希眯了眯眼睛。
随後,他把目光投向陸征河,後者也将目光對了過來。不因為別的,只因為兩個人都看出來了。
這個人是厲深。
四年前還稍顯稚氣的厲深。
畫面又一抖。
影像變得模糊、烏黑,光源減弱,陸征河在掙紮,場面亂得再也看不清誰是誰。
陸征河的手掌帶血,掌心內還死命握着什麽東西,從輪廓來看,依稀能夠辨認出那是一個淺色的布質囊袋,從邊緣垂墜下的金色流蘇閃閃發光。還沒看清楚,那個囊袋被圍上來的人搶奪走了,并且随手扔在了沙灘上。
直至最後的顏色變成深不見底的黑暗,阮希一怔,才從眼前看到的一切中抽離出身。
“我拿的是什麽?”
藤蔓上有昨夜的雨珠跌落,順着陸征河脖頸往背脊滑進皮膚裏。他動動喉結,因為緊張而感到了喉嚨的幹涸。
阮希沒什麽情緒了。
他相信沒有比看到愛人受傷更殘忍的酷刑。
聽到陸征河問話,阮希暫時将怒火冷卻,才開口說:“ablaze城沒成年的少年人都會有的東西,叫平安挂。你從小沒父母,我就在認識你之後,每年都去辦事處領一個,總共給過你四個,你說太多了,随身帶着不方便,我就讓你選了一個你最喜歡的。”
陸征河微微怔住,說:“成年了就不能有了嗎?”
“你如果喜歡,”阮希被喉嚨洶湧而上的酸楚感更了更,“等以後有機會回去ablaze城,我再去給你領啊。”
“好。”陸征河回應他。
“這應該……應該就是你對前一個自己的最後記憶了,”阮希說,“之後,你是不是就在zenith城的床上醒來了?”
新的環境寒冷、新奇,伴随着北方神秘的歌謠,新的身份微微而磅礴。來自海邊的少年推開窗戶,望不見盡頭的不再是大海蔚藍廣闊,而是連綿至天際的雪山。
他是北方未來的領袖,冰雪注定封凍他的過往。忘卻是一種發生在命運中的使然,不再是一種只獻給阮希的愧疚。
陸征河被問住了。
他感到心如刀絞,因為他無法回答阮希的問題,而他又是看見了對方眼底的痛苦,對方是那麽熱切地向自己索取回答。
謹慎地想了想,陸征河說:“是吧。”
阮希輕輕揚眉。
他問:“你知道厲深曾經參加過這一次行動嗎?”
“不知道。”
“看來你家對他非常信任。從你入伍至今,一直在你身邊當作左膀右臂的,也有厲深吧?”
陸征河點頭:“對。”
阮希沒多說什麽,只是伸出食指,輕點了點時空鏡光滑的鏡面,說:“好了。時空鏡像還想告訴我們一點什麽。”
于是兩個人的目光再次聚集到寶石的表面。
時空鏡正在發出微弱的光芒。
這次的“記憶”更簡單,是在校園的操場上,夕陽正好,旁邊還時不時有散步的同學嬉戲打鬧,匆匆路過。
畫面裏,阮希的面孔逐漸顯現出來,看着和現在沒什麽變化,但眉眼間更加稚嫩,神情靈動,比現在要多一點驕縱的意味。
阮希在說什麽,憑嘴型也斷定不出來,陸征河伸手去牽他,他沒有躲開,但像是在怄氣。
他還沒有長到現在遇事冷靜的樣子,心情不好了也穩不下來,氣得耳朵紅紅,鼻尖紅紅,憤怒又委屈地站在原地,任憑陸征河怎麽哄勸也不行。
落日西沉,萬道柔順的橘紅光束鋪開在綠茵場上。
阮希被陸征河拽着手腕,兩個還沒學會處理關系的少年人都顯得十分慌張。陸征河一改平時生人勿進的樣子,拉得阮希的手上出現了紅痕也不放開。拉扯間,阮希深呼吸一口氣,對陸征河說了句什麽。
根據嘴型來說……
好像是……如果下次再這樣,我們就分開吧?
咦,畫面有點模糊。
阮希以為時空鏡起了霧,撚住袖口想要去擦,陸征河一把抓住他的手,悶悶道:“好像是我哭了……?”
唉。
畫面裏嫩嫩的阮希嘆了一口氣,把眼前的男朋友擁抱進懷裏。
時空鏡上的畫面瞬間變成阮希那件天藍色的校服布料,并且布料上滴了眼淚,徐徐暈染開一片水漬,悄悄又悄悄。
陸征河又一次為“自己”震驚了,緩緩扭過頭,把目光凝聚在阮希無辜的神情上。他問:“這是什麽?”
阮希顯得非常淡定:“這是你進化前的不完全體。”
“……”
原來“自己”還能有兩副面孔?
陸征河想了想,理性分析:“這也是四年前的我,對嗎?”
“嗯。”
“我們為什麽吵架?”
“忘了。操場上這麽多人,我猜可能是你對着哪個omega微笑,”阮希說着,用食指在唇角戳出一個上揚的弧度,“像這樣。”
陸征河沒說話,一臉“你覺得可能嗎”的表情。
想了想,陸征河主動為自己的回憶做了總結:“原來我們不但會打架,還會吵架。”
阮希眉眼一彎,“現在也會啊。”不過說實話,他沒想到僅僅一次吵架造成的傷害不小,給人把眼淚逼出來就算了,居然能在陸征河的記憶長河中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
“我不要。”陸征河投去向他求饒的目光。
“有一次在學校門口的芋圓店裏,我和你面對面坐着,你在看一本講星象的書,我在旁邊看你翻過的每一頁。我們旁邊坐了一對情侶,他們親密地抱在一起。那年冬天,ablaze城異常寒冷,所以他們戴了圍巾,但他們甚至隔着圍巾親吻對方。”
“然後呢?”
阮希思緒飄散,頓了頓,繼續講述道:“沒過幾分鐘,他們忽然吵了起來,吵得女孩子摔壞了芋圓店的勺子。你被打擾了,但你沒有說話,寫了張紙條遞給我看,只有六個字,’這就是愛情嗎’。”
“嗯,”陸征河微笑,“你怎麽回答我的?”
“我回你,‘你知道相愛的人為什麽會吵架嗎’?你搖搖頭。我說……”說到這裏,阮希頓了頓,深呼吸,“是因為他們對對方的期待和要求太高了。有一個人能陪我做許多事,能讓我天天看到,我就已經很開心了。”
“我怎麽說?”
“你問我,對你有沒有什麽要求?我說沒有,不管以後怎麽樣,記得我就好了。”阮希笑笑,“那時候想得比較簡單,是顧着要考上同一所大學,要每天在中心廣場的雕塑下偷偷見面,如果哪天我家裏不讓我出來,你就到後花園爬滿野薔薇的後門來看我,我翻出來見你。”
陸征河笑不出來了,“我記得你後花園栽的都是玫瑰。”
“那是因為我喜歡。”阮希搓搓手,疼痛像雪在胸口融化,“你失蹤之後的第一年,家裏就叫園丁把野薔薇換了,後母說藤蔓代表一生糾纏,寓意不好。”
“你為什麽喜歡玫瑰?”陸征河說,“我分化、擁有信息素味道是在離開你之後。”
“我一直都喜歡啊。”
小聲地抗議過後,阮希的手被陸征河拉入懷裏,快要被凍壞的手指總算回過溫度,滿意地撓了撓陸征河的掌心,繼續說:“四年前,有一次教室裏的同學都走空了,你問我,最喜歡什麽味道?我說火鍋的味道。你說這個味道有點難,不是一般人能分化出來的。”
“那确實有難度。”
陸征河勾起唇角,“或許陸地需要一座美食之城。”
阮希提高聲音,說:“然後我想了想,我說我最喜歡玫瑰花香,你說其他alpha肯定會笑你,因為它并不象征雄性的力量。結果你真的就是這個味道。”
“我不在意別人怎麽看。”
“真的?”
“雖然一開始……這個味道确實影響了我的威嚴。”
陸征河假裝板着臉,自己快要被逗笑了,“那一陣,軍.中盛傳的版本是:新來的少主是玫瑰味的,像zenith城歌舞劇團最迷人的女omega。不過現在沒人敢說了,我自己也覺得很好聞。”
四年的時間,不長不短。
他從一個走後門進聯盟軍.隊的“小少主”,歷練成了令北部地區聞風喪膽的領頭人物。還好,現在的他,重新經歷了新的磨難,并且把以前的東西都撿起來了。
他所丢失的、遺忘的乃至辜負的,都還有足夠的時間去彌補。
Key·57 包子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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