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我們很久沒溝通過了,你是不是對我有些反感?”
“怎麽會呢,馬叔還是馬叔,我還是最信你啊。所以一出事就給你打電話了嘛。”
“謝謝你的信任和坦誠,那我們能聊聊這次的事嗎?”
“好呀。”
“能仔細說一下事情的經過嗎?”
“好的。約會之後,美美不讓我送他,但我還是希望能看到他安全回到宿舍,所以稍微跟了他一段時間。從KTV出來後他打了一輛車,那邊我不是很熟,要不是他中途下車我差一點就跟丢了。等我轉彎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被那個男人纏上了。”
“他在KTV裏的那段時間裏,你一直等在外面?”
“是啊,我要看着他安全回去嘛。”
“為什麽你會帶着車載滅火器下車,是出于危險的直覺,還是你就想殺掉每一個對美美有企圖的人?”
“哈哈哈哈馬叔,你這個問題太具有誘導性了吧?美美當時意識不清,而且很明顯他不願意。”
“你怎麽能确定他不願意?恕我直言,他在我面前并沒有避諱自己以肉體交換金錢的行為。或許他們只是有一些小争執。”
“馬叔,為何要把防患于未然的行為想得那麽極端呢。殺人并不會讓我有愉悅感,我以為你知道。”
“但你毫不猶豫就向着對方可能致死的要害部位進行了攻擊——他是在逃殺人犯這點,我們都是事後才知道的,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你對傷害他人這件事不會心存顧慮嗎?”
“美美差點兒就被掐死了,我為什麽要顧慮,沒有這個必要吧。”
“也就是說,在你認為必要的情況下,你不會排除‘殺人’的可能性。”
“這不是很正常嗎,為什麽說得如此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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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受害者是美美,所以你才這麽憤怒嗎?”
“馬叔,不要把問題歸結在美美身上,這不公平。追根溯源,造成你我二人在這種情況下對話的原因都跟美美沒有一毛錢關系,不是嗎?”
“……好,那我換個問題,你想跟美美發展成什麽樣的關系?”
“親密的關系,有多親密我也不知道。但我想更了解他,接近他,想看他更多樣子,想感受他的力量。”
“他的力量?什麽力量?”
“我說過了啊,他是一顆行走的小炸彈,劇毒又美味的小河豚,爆炸,毒素就是他的力量。”
“你迷戀他這種危險的魅力,不怕他會給你帶來傷害嗎?”
“傷害?我的天吶馬叔,你對傷害的定義讓我費解。恰恰相反——他讓我痊愈,我從未像如今這樣積極的生活。”
“積極,你認為遇到他以後你的表現是積極的,比以前更好的?”
“當然了,這要看從誰的角度來看,對吧?在你和外公來看,我變得危險了,是嗎?”
“我不否認。你說想要更了解他,那有沒有想過,他在知道你的經歷以後,會如何看待你?”
“老實說我不清楚,我知道他喜歡我帶來的性/愛與金錢,不代表他對我有進一步的興趣。但如果他對我有任何疑問,我都不會隐瞞。”
“你的意思是他到現在都沒有對你的行為産生疑問嗎?”
“很遺憾,沒有。”
“即使你跟蹤他半個晚上,然後而當着他的面,砸碎了一個人的頭蓋骨?”
“你的情緒受影響了,馬叔,用詞太極端了,平複一下好嗎?”
“抱歉——”
“回到你的問題,美美阻止了我‘敲碎頭蓋骨’的行為,也許他認為我跟你想的一樣,區別是他不在乎。”
“如果他怕你,無法接受你,你會難過嗎?”
“這是當然的,但我還沒有見過他害怕,老實說我想看看,也許會讓我很興奮。”
“如果他的恐懼讓你興奮,你會加深這種恐懼?”
“我不确定,我需要權衡。”
“權衡什麽?”
“權衡讓他恐懼的興奮,和與他親密的渴望,哪一個更吸引我。”
“所以你雖然迷戀他,阻止我對他‘不公平’的評價,阻止他人對他的侵害,但會為了自己的欲望,無視他的意願,而不惜去傷害他?可以這樣理解嗎?”
“我不知道,我說過,需要權衡。我不知道他會有什麽樣的反應,我也不知道他會帶給我什麽反應,這一切都是未知的。”
“……”
“關于這個,馬叔,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馬千家關掉錄音筆,摘下耳機,通通放進手提包。往挑空大堂的上層看了一眼,特需病房四個大字挂在牆壁上正俯視着他。按下五樓電梯,他在507房前敲敲門。
“小馬來啦?”開門的孫令娴熱情地招呼他。雖然有點年紀了,短發依然烏黑,燙了時髦的卷兒,在提花裙外圍着刺繡披肩。
“老關等你呢,你們聊,我去溜達溜達。”孫令娴說。
馬千家“哎”了一聲。等她出去關好門,才走進房裏客廳。關靜園正背對着他在澆花,一盆半死不活的金錢樹。半壺水澆下去才作罷,把水壺往窗臺上一扔:“養不活了。”
“這花秋天得少澆點水。”
關靜園示意他坐下,雙手将稀少而全白的頭發往後撫了一把:“關藏怎麽樣?”
馬千家捏了捏手裏的提包,咳了一嗓子:“挺好的,沒什麽異常。”
關靜園看了他一眼,在喉嚨裏笑一聲。八十歲的眼睛在渾濁裏面藏着犀利,盯得馬千家心裏打鼓,忍不住多嘴:“事發突然,又是為了救人——”
“行了行了。劉局都跟我說了,我知道情況。”關靜園打斷他,“你是真疼他啊,小馬。”伸手要拿茶壺,馬千家趕緊拿起來給他倒上了。
“你看着辦,或者準備準備就去國外。找個合适的地方,他想研究什麽就研究什麽,反正留給他的錢這輩子夠花了。”
馬千家半天沒有說話,空氣裏都是關靜園喝茶的聲音。
“這孩子命不好,這麽多年多虧你照顧他,當年找你來是正确的,辛苦你了。都快五十了吧,還沒老婆呢。”
馬千家幹笑了一聲。
“當初要是——”關靜園沒繼續說,放下茶杯,雙手拍了下大腿,“現在不像以前了,出屁大點兒事當官的就巴不得敲你一筆,上新聞股價都得跌停。總之,小馬你必須把關藏看住了,別去結交一些亂七八糟的人。”
“我知道。”
“像他媽媽那樣就晚了。”
馬千家咬緊了牙關,垂下頭去,低聲說:“不會的,關藏不會的。”
沉默了半天,關靜園問:“還有別的事兒嗎?”
“沒了,那我就回去了。”馬千家站起來準備走了,走到門口的時候聽關靜園問他:“關藏最近,問過我嗎?”
馬千家回頭,關靜園弓着背,低頭看空空的茶杯。
“問過的,說讓我告訴你,別着急,慢慢養病。”
關靜園點點頭,想說什麽又沒說。
馬千家離開病房下了樓,孫令娴正坐在大堂裏看花,“呀,這就走了?”
“哎,走了。”
“關藏還好不,學習忙不忙,有時間回家吃個飯吧,都多長時間沒看見他了。”
馬千家連連點頭,“真是挺忙的,他這專業我也不大懂,老出去做調查什麽的,經常跨好幾個省,還都是農村。”
孫令娴咂嘴:“哎呀真是的,不過那也比上班好,沒那麽多事兒,省心,單純。”
“是,是。”
“小馬呀,這孩子跟你最親,你多擔待點啊,”孫令娴拉着他的手拍一拍,“關藏多苦啊,全家就剩他一個了。”
穿過長長的走廊,人漸漸多了起來。跟特需病房相比仿佛兩個世界的門診大廳,擁擠得幾乎讓馬千家寸步難行。回到車裏打着了火,在座位上坐了一會兒,他突然發起脾氣來,瘋了似的捶打方向盤。
醫院停車場裏,一陣車喇叭莫名地嘀嘀直叫。
發洩完了半天沒動,他伸手拿過提包,把錄音筆和耳機又掏出來,繼續聽。
“關于這個,馬叔,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什麽問題?”
“人到底為什麽會有那麽多恐懼?”
“籠統的來說,恐懼是一項本能,一項天然的約束力,讓人類,讓生命在自然界中得以存活的本能,讓我們避開那些危險、未知。有時候,它恰恰跟我們最在意的事物緊密相連,比如母親的恐懼通常跟孩子有關。沒有人會真正完全的無所畏懼,只是有一些東西會讓他克服。我認為适當的恐懼感對人生有積極的作用——注意,我并不是在鼓勵你為美美施加恐懼。”
“我懂,我只是在想,沒有恐懼的人,是因為欠缺了什麽必要的東西嗎?”
“我認為是這樣的。有人認為‘沒什麽可害怕’的,多數情況下是代表他‘沒什麽可在意’的。”
“我在意美美,我也會因此而産生恐懼的情緒嗎?”
“那要問你自己:當他被襲擊的時候,你有過會失去他的恐懼嗎?”
“我沒有,因為我在場,我不會讓他出事。”
“想象一下,當時如果你不在呢?當你再一次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失去呼吸了。”
大段的沉默,呼吸聲,過了很久,關藏突然輕輕地笑了,說:“那可太遺憾了,我要參加第五次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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