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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馬叔受了什麽刺激?”嚴恪己問。
“跟我外公鬧翻了。與其說他并不想讓我去國外,應該是不想讓我過着被外公掌控的日子——像我媽媽那樣。”關藏躺在床上,耳朵貼着他的胸腔,聽他的心跳聲。
“我可不跟你私奔,甭想讓我不明不白地處對象!”他惡狠狠地說,“老子跟誰好就得正大光明,你他媽不解決好了別找我了,拿錢!”
關藏嘿嘿地笑,摟着他的腰:“我知道。我也不可能留下馬叔去面對我外公。”
“你對馬叔是真愛。”
關藏因此而停頓了半晌:“其實我偶爾有點怨恨他。”
“為啥?監控你?”
“不,”關藏搖搖頭,“我怨他為什麽他沒有鼓起勇氣追求我媽媽。”
打完電話之後,馬千家一直沉默,莊百心并不催促,等着他開口。與上一次見面相比,馬千家似乎老了,白發更多了。滿面疲憊,眉頭緊鎖,胡子拉碴,像一個退休後的老幹部,遠離單位,同家人不合,孤獨憤懑與憂愁充滿全身,然而他的憂愁和他一樣,無人問津。
“我不知道你想知道什麽,我跟關達沒有一絲聯系,我只是,只是關藏的——長輩。”馬千家有些醉,“長輩”二字令他醉意更深。
“那就說說關老師,如果你覺得我對他有誤解。”莊百心說道。接到馬千家電話的時候她飯剛吃了一半,着急忙慌地就出來了。在炖菜館要了個小包間,馬千家打車來的,啥都沒吃就一口一口喝酒。
“你對關藏了解多少?”馬千家反問道。
“不多,除了之前的殺人犯事件,還有他高中時代被女同學起訴‘殺人未遂’,後來又撤訴,和解——他的母親和外婆,都患有精神疾病,雖然關靜園一直否認。”
“所以你覺得這是一個心理變态的富家子,被家庭背景掩蓋罪行的故事?”
“我有這樣的猜測。”
馬千家笑了,笑得渾身發顫,一邊笑一邊搖頭,笑完了看着莊百心:“關藏很正常,他唯一的罪,就是生在關家,讓你們這些人都覺得他不正常,也不該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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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百心沒做聲,想到了父親老莊剛才在飯桌上的一句話:“你說的這種人眼裏,世界上就只有兩種人——可利用的,可犧牲的。沒有中間地帶。”
“我沒法給你想聽的大消息、大內幕,你就當我講個故事吧。兩個父親,兩個母親,和兩個孩子的故事。”馬千家一口菜沒吃,光喝酒,“只是故事,比不上娛樂八卦好玩,也比不上政經新聞重大。你想聽就聽,想信就信,不勉強。”
莊百心也倒了一杯酒,喝下去,辣得嗓子疼,胃裏熱。
“誰活着不是個故事。”
馬千家一通電話,倒把關藏給叫回去了。把車擱在當地,嚴恪己換了男裝,倆人坐汽車,中間又住了一宿玩了一天,三天才到。關藏去找馬千家,嚴恪己直接回宿舍,看見靈靈正哭哭啼啼地收拾東西。
“美美我不住了,你再晚回來就看不着我了!”
“幹啥啊小奶妹,”他從行李裏頭掏出個鑲滿小海螺的相框和一串項鏈,耳環,“別哭,有啥事兒不能好好說?”
靈靈把下巴一擡,一邊哭一邊喊:“你問他去!你問他去!看不上我我還看不上你呢!誰又不是找不着對象了!追我的人可多了!有錢好看的不知道有多少!”扯着嗓子,也不知道朝誰喊。
他不知道咋回事,找金祥去問。金祥可逮着人聽了,給他講得聲情并茂,說到底也就一句話:小豪和靈靈被香香姐棒打鴛鴦。小豪追了老長時間,總算是打動了芳心,剛要正式開始處對象,香香姐幹脆來了一句:“不行。你得找個真的姑娘。”
“真姑娘”,靈靈一聽這仨字兒,當場就眼圈兒一紅,臉子一甩,回屋收拾東西。
小豪倔,不幹,非要靈靈不可,不讓她走。拖了兩天,香香姐把他車鑰匙收回來了,找新司機,要把他送到外地去上技校,靈靈幹脆找了別的房子,不住了。
“我本來也不喜歡他,拼命追我我才答應的!我不是真姑娘,有人還不是個假老爺們兒了?!”靈靈受不起這屈辱,決定跟小豪老死不相往來。
他摸到香香姐屋裏去,先把風鈴給挂上。屋裏幹幹淨淨,整整齊齊,空氣有檸檬清新劑的味道,牆上挂着跟哥嫂的全家福。香香姐坐床上,沒化妝,穿着睡衣,面無表情,看他來了把眼睛一翻:“不行就是不行。”
他嘻嘻一笑,拉個凳子往跟前一坐,把一袋砂糖橘打開,剝了一個塞香香姐手裏:“我可不摻和別人搞對象,這玩意兒自己不争取,別人有啥招兒。我吧,我就是來問問姐,為啥呢?”
“沒有為啥的。我早就想好了,過兩年給他盤個店面,自己幹點啥都行,他爹媽留給他的房子,我将來給他裝修,要不就賣了添錢換新的。”香香姐把桔子塞嘴裏,“以後不讓他跟劇團有瓜葛了。”
他仔細地剝桔子瓣兒上的脈絡:“那他也是你侄子啊,還能一點瓜葛沒有了?”
香香姐目光閃動,停了半晌說道:“我就這樣兒了,小豪不行。他以後得找個正正經經的真姑娘,生孩子,不能走這條道兒。我得對他爹媽有交代。”
“他本來也沒走這條道兒啊,小豪那不正經大小夥子嗎?靈靈……就不能生小孩兒呗。姐,咱們自己都這樣,那咋還不理解理解呢?”
“就是理解才不行!”香香姐一吼,男人的音調突然出來了。桔子在嘴裏還沒嚼完,蹦出汁液來,又似乎帶着哭腔,有種女人的錯覺。“這條道兒,我一點也不讓他碰!”
他突然怔住了。把桔子一瓣瓣放嘴裏嚼,當水果糖似的嚼。
“當年我爹媽不認我,我哥嫂供我吃穿,他倆不在了,小豪我就當兒子養。我死後除了劇團家産都是小豪的,不能對不起他爹媽。”
“那我知道了,姐。”他握一握香香姐的胖手,那始終還是一雙男人的手。“你別跟小豪整不愉快了,再咋地也是一家人,好好說呗。”
香香姐抹了一下眼睛,沒看他,“這個事兒沒得商量,你跟靈靈說,怪我就怪我,不是光看不起她,大家都一樣。樂樂那心思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尋思他跟小豪我就同意呢?誰都不行。”
他默默地點點頭,回屋幫靈靈收拾行李。東西也不多,幾個蛇皮口袋,打個出租都能裝走。
“你搬哪兒去?”
靈靈折衣服,“女子公寓又不是就這一個。”
“打聽過了嗎?亂不亂吶?”
靈靈一聲哼笑:“好像這裏不亂似的,男女都不分!大不了我再給人打出來呗。我就不信了,天大地大還容不下我了?”
“錢夠嗎?”
“夠,我換工作了。”
他瞅了一眼裝了一大包的指甲油和美甲用品,“咋,美甲不幹了啊,不學得挺好的嗎?”
“那又掙不多,自己開店也沒本金。有客人給我介紹工作了——”她突然得意地一笑,“酒店大堂接待!穿白襯衫,西裝裙,高跟鞋,還培訓儀态呢,過了試用期就能包吃住,一個月底薪一千八,獎金加提成!最多一個月能掙四千呢!”
“酒店招待可不好幹,開房的啥人都有。”
靈靈直勾勾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問:“美美,你是不是也瞧不上我?”他沒說話呢,靈靈高聲質問:“劇團不愛幹,美甲也不愛幹,你是不是覺得我幹啥都不行?我就是想當個白領不行嗎?有機會我就要抓住,你看着,我一定很快掙錢做手術!當個真女人給你們看看!”
他也沒生氣,低下頭繼續收拾:“到時候給你一套特別好看的內衣,日本品牌小可愛,老好看了。”靈靈扁扁嘴,哭了,一下子把他抱住了。
“美美,你抱抱我呗。”
他攏住懷裏的纖細肩膀,抱住了抽泣的小姑娘。靈靈捉住了他的手,捏了捏,擡臉問道:“美美,你當我是女孩嗎?”
“你一直就是女孩啊。”
“那你今天能當一下男人嗎?”
嚴恪己笑了,“我本來就是男的,我喜歡我的jj,又不想變性。”
“那你能……摸摸我嗎?”她咬着嘴唇,淚眼朦胧,滿面通紅,“像男人摸女人那樣?”
他愣住了,靈靈鼓起勇氣把他的手送進自己衣服裏面,往上摸。他手底下碰到溫熱呼吸的皮膚,和疑似胸罩的花邊,被燙着了似的抽了出來,把靈靈推開了一步。
靈靈噗嚕噗嚕地掉眼淚,蹲在地上哭。
他撓撓後頸,“那個吧……這事兒你得讓喜歡的男孩子,就,你對象——”靈靈站起來,猛地推了他一把,瞪着他。嚴恪己眨巴眨巴眼睛,就看靈靈抹了一把眼淚,飛快地裝包。“我對你也沒有什麽念想了。”
他送靈靈上出租車,靈靈不讓他跟到新地方去,關門前小聲地說道:“我就喜歡過你一個。”目送靈靈遠去,他一個人上樓,小豪從樓底下沖上來,不知道幹啥去了,手裏拎個紙袋,跑得渾身是汗。
“美、美美姐,靈靈在呢?”
“搬走了。”
小豪沖進屋裏去看,轉回頭找香香姐。不知道說了啥,香香姐扇了他一耳光,喊:“你他媽的,對得起你爹媽嗎?!”金祥把腦袋從門裏探出來,側耳聽,跟他擠眉弄眼。
他把門關上了。
關藏沒找到馬千家,擅自開了門,空無一人。桌上有吃剩的手撕燒雞,半瓶酒,垃圾桶裏只有莊百心的名片。
馬千家眼睛睜開了,腦子迷迷糊糊地,身邊有人來來回回,說什麽他也聽不清楚,耳朵裏面亂哄哄,偶爾能聽見儀器嘀嘀作響。
他回了家,又去幹了什麽,忘了。
頭一陣痛,他又把眼睛閉上了,要再睡會兒,剛才好像夢見關樂花了。
“馬叔,你來晚了。”十三歲的關藏對馬千家說,馬千家沒問“什麽晚了”,只是垂下了眼睛,說“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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