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靈靈的嗓子壞了。可能是哭的,嚴恪己見到她的模樣,好像連體內的水分都被哭幹了。哭不出來,便擠出笑。

她住在離工作酒店很遠的女子公寓,陰暗的樓梯裏滿是垃圾和雜物,小而逼仄的空間被分隔成好幾個卧室,大多是上下鋪。靈靈不敢合住,租了其中一個單間,面積也就只有原來宿舍的一半。

但依然被她打掃得很幹淨,牆面上貼了新的牆紙,每個開關都擦得一塵不染,套上可愛的開關保護套;開門外面就是公共客廳,怕走光,所以在單人床周圍拉上了簾子,是她喜歡的少女色系。

靈靈鎖好了門,讓他坐,自己卻站着,頭發掩蓋着半邊臉,低聲說:“我……我就是問問,那事兒……那事兒完了以後,用上醫院嗎?”他不講話,只是用目光追着她,她動動嘴角,大約還是在笑,仿佛害羞:“我也問不了別人,就問問你……出了點血,得上點啥藥啊?”

“出多少血?”

靈靈拿手比了一下,“這麽大一塊……?”他注意到她手上有淤青。“洗不幹淨,就讓我扔了。”她指指床底下的黑色塑料袋。嚴恪己掏出來打開,兩條半濕的女式內褲,被水洗過的血液浸染痕跡沾了大片。靈靈趕緊塞回去系好,扔進垃圾桶。

他拉起靈靈的手:“上醫院。”靈靈尖叫着反抗,踢他撓他,打了他一耳光,鑽進床鋪裏縮着,攆他走。他問:“靈靈,你是自願的嗎?你對象是不是強迫你了?”額頭和臉上的傷,粉底也擋不住。

“我跟我男朋友當然是自願的!你咋那麽想看見人被強奸呢!不要造我的謠!我還要嫁人的!”

他閉了下眼睛。外面還不到黃昏,這裏卻已經入夜。黑暗從腳底下蔓延,纏住了他。

“那讓我看看你還有沒有別的地方受傷,要是嚴重了,咱就去醫院處理一下,行不?”他把聲音放緩,“多疼啊,上廁所咋辦,嚴重了光上藥不行的。”

“我不去我不去——!你走吧,就當不認識我行不行!你要說出去我就去死!”

嚴恪己在她床邊靜靜地站着,聽她突然的嚎哭。人的眼淚果然永無枯竭。

靈靈哭到真正的天黑。

“美美……你還在嗎?”細細的聲音從簾子裏飄出來,仿佛随時要斷了氣似的。

“嗯。”

“你沒告訴小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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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離那床邊只有兩步,他卻也沒靠近,“你不是讓我別說嗎?”

靈靈半晌沒有說話,像夢呓一般,話:“美美,我是不是遭報應了,上輩子做了啥壞事啊。”

“別瞎說。”

“我剛才是不是打了你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沒事,沒打着。”

靈靈大概是笑了,把遮光簾拉開一點:“美美,你坐這。”他掀開簾子鑽進去,又遮好,跟她坐在對角線的兩端。靈靈在昏暗中看了他一會兒,窸窸窣窣地爬過來,慢慢地靠在他身邊,“美美,你抱我一會兒吧。”他伸出胳膊,把她摟在懷裏。靈靈揪住他的T恤,伏在他胸前,抽動着細小的肩膀。

“他給我辦身份證,女的身份證……還給我買花,請我吃西餐,送我裙子……他說都快一個月了,給我花了那麽多錢,睡幾個女的都夠了……我咋求他都不行……我都給他磕頭了……我說等我變成女孩我就跟他……他說我要是一般女的就沒意思了……!”

嚴恪己的手攥成了拳頭,屏住了呼吸。

“太疼了,美美,太疼了……都是血……洗不幹淨了,我咋辦啊……他直接殺了我多好啊……!他咋不殺了我啊……!”

嚴恪己閉上了眼睛。

“靈靈,你保留證據了嗎……?”

靈靈一翻身緊緊抓住了他的手臂,抓得他手臂疼:“不能告!告了我可咋活啊!我怎麽見人啊!美美我求你了,你千萬別說,你說出去我真去死!”

“我不說,我跟誰都不說,絕對不說。”他發了毒誓。

“我開始沒同意,後來、後來我就同意了,這就不是強奸了吧?對吧?”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先不管這個,咱先看看身體有沒有大事兒,去找個女大夫——”靈靈腦袋搖晃得像上了發條,“我現在不行……!我現在還不是,他們不會給我找女大夫!求你了美美,別讓我上醫院,你幫我看看行不……我給你看!”

“靈——”

靈靈下床開了燈,站在地上脫了衣服,不準他拒絕。他看了一眼,再用全身的勇氣去看第二眼。他看見一場暴行,一場屠殺,一場火刑,一場惡魔環伺的吞噬。殺光了一個少女生命中全部的天真,将她與她對未來的憧憬點上一把火,燃燒殆盡,又讓深淵的詛咒伴随她終生。

肉眼可見的猙獰鞭笞着一個無辜的少女,讓他膽怯了。他抖開被子,輕聲說:“靈靈,太冷了,快穿上。”

靈靈赤身裸體地鑽進被窩,盯着他垂下的眼。“美美,你是不是嫌我埋汰了……”

他慢慢地搖了搖頭,用手背碰一碰她青紫的額頭:“家裏有外傷的藥嗎?”

“我買碘伏了。”

“那不夠。”他下床穿上衣服,“我去買點藥油。”

靈靈一下子拉住了他的衣角:“美美!你一會兒還回來嗎?”

“怎麽不回來?”他握着那細細的手腕,“你趕緊好好洗個臉,別拿粉底遮了,對傷口不好;下面……我去給你買包衛生巾墊上,再問問上啥藥——吃飯了沒有?想吃啥?”

問完了,下樓找藥店。他穿過下了班熙熙攘攘的人群,街邊的小商鋪擺了一地雪糕箱子、凍貨、幹鮮,讓本就狹窄的人行路更加擁擠。冬天裏的寒氣無孔不入,甚至透過了他身上的昂貴貂皮。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藥店,店員問他“什麽傷,嚴重不?”

他張嘴半天不知道說啥,一口氣堵着胸口,憋得他眼淚要出來了。重重地捶了下櫃臺,把店員下了一跳:“幹啥呀?!”

“對不起,”他擦了兩把臉,“挺嚴重,有淤血,有紅腫,還有破皮的——”

“那最好上醫院,看看骨折沒有。”店員戒備地瞪他,動作麻利地包了一包外用藥。他拎着藥又去買兩碗粥,靈靈說啥都吃不下,他告訴老板多來點米湯也行。

回到靈靈那兒,消毒上藥,靈靈把粥喝了,吃了鎮痛片:“美美……你今晚能別走嗎?”

“嗯。不走。”他坐在床頭,靈靈依舊依偎着他。關藏打過一次電話,他說有事不過去了,關藏就沒回家,去醫院陪馬千家。

“明天咱還是上個醫院,去拍個片子看看有沒有骨折。我被打過我知道,沒骨折就沒事。”

靈靈小聲地笑了:“你讓人打過好幾次呢。”他也笑,說“要不咋有經驗呢”。

“那你跟你對象,幹那事兒……也出血嗎?”

“出過,他沒經驗,讓我揍了。”

“他不還手呀?”

“敢?一刀劈了他。”

靈靈又笑,笑完低聲說:“……我不行,我打不過他。”

“你得躲着他。他要找你你就換工作,這樣人不定能幹出啥事兒來。你不像我這麽虎,又沒力氣。”

“嗯。”

他停了半晌:“真不告他?”

“美美,我真求你了,別讓第二個人知道。我就當讓狗咬了,我……你那同學都不敢告,我更不能告,他有錢有勢又不能咋地,我名聲就毀了!那我真活不起了!”

“那你告訴我他叫啥,住哪兒,我找個晚上套他麻袋!”

靈靈摟着他的腰,“謝謝美美,有你這句話就夠了,美美最好了。”頭在他肩上蹭了蹭,“他爸是當官的,你整不過他,我就當不認識他了。”

“……”

“美美你別笑話我,我就是生氣為啥要嫌我不是真女孩,我就想找個男朋友氣氣他們……!他……他追我可勤了,我說我不是女的他還追我,我就以為——我不是那種爛女人,真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

“你別告訴小豪,我不能跟他了。跟誰也不能跟他,我、我對不起他了。”

“……別這麽想,小豪一心一意要跟你結婚呢。再說,等你做完手術了,才能有第一回,這不算,不算的。”

“是吧?我也這麽想!”靈靈開心起來,幹枯的身軀似乎注入了一絲活力。“你說,那……那能有膜不?”

“有啊,咋沒有,醫學多進步了,說不準再過兩年你都能生小孩了——外國都有研究了,你不知道嗎?”他一本正經地說着不知道從哪裏的小刊物上看到的研究成果。

欣喜與美夢讓靈靈放松了精神,“美美,你真名叫啥啊,能告訴我嗎?”

“嚴恪己,豎心旁加各種各樣的各,自己的己。”

“真好聽,啥意思呀?”

“恪守己心,就是不忘自己本心的意思。你全名叫啥呀?”

靈靈嘻嘻一笑:“我不告訴你,等換了真的身份證再告訴你!”睡意漸漸湧上來,她往下滑了滑,枕在嚴恪己腿上。

“美——恪己,你要是喜歡女孩子,會喜歡我嗎?”

“那你得再兇一點,再虎一點,就像我似的。”

靈靈笑,握着他的手:“你真自戀!”

他們小聲地說着話,一起睡過去。迷迷糊糊地,他感覺有人親上他的嘴,把他的手放進溫熱的睡衣裏,觸碰到柔軟的隆起。他聽見小聲的抽泣。

他醒了,但裝作沒有醒。

第二天靈靈跟他去醫院拍片,肋骨有一點骨裂,得注意平時活動,好好休息。回來他在飾品店給靈靈買了個手拎包,毛絨絨的,帶一對兒兔耳朵,靈靈喜歡得不得了,在兔耳朵上別了個花發夾。舍不得酒店的高薪,她請了兩天假又去上班了。他怕那男的糾纏她,就每天晚上去接靈靈下班,惹得關藏又跟他說,“恪己,我不高興。”

他噗嗤嗤一笑:“別整得我出軌了似的。等她那小對象回來了,就沒我啥事了。”關藏在他大腿內側留下兩個牙印,被他早上起來一頓暴打,也心滿意足。

嚴人鏡來電話問他,快過年了,回不回家。他說不回,過一陣再回,被嚴人鏡罵:你總覺得自己活得明白呢?全世界你他媽最糊塗!

他放下電話,非要回一條擠兌嚴人鏡:你是糊塗他姐,更糊塗。

到酒店下班時間,等半天靈靈沒出來。他到前臺去找,說靈靈不在,她的同事們神色詭谲:“今天沒來,以後也不能來了。”

“為啥?”

有人頗為同情地點明:“你不知道吧?他不是女的!我們都給騙了好久呢!”

“你說什麽?”他一巴掌拍上前臺,揪上對方的領帶。

“他上一個對象來找他了,倆男的加一個他,昨晚上還在這兒開房呢!跟我們這的小姑娘混那麽多天,誰知道他安的什麽心!”

顧不上罵人,嚴恪己一邊打車一邊給靈靈打電話,關機,一直關機。出租屋裏,室友說她早上才回來,占用半天衛生間,害得好多人上不了廁所。下午又出去了,化了妝,穿了新衣服,說是跟誰一起吃飯去。

他給認識靈靈的人,挨個打電話,沒人知道。打到了小豪那兒,小豪也沒接。一直找到晚上,小豪才回了一個電話。嚴恪己趕到的時候,路邊已經拉起了警戒線,小豪拿着手機,茫然地坐在路邊,臉蛋手指凍得通紅卻仿佛沒有知覺:“美美姐,靈靈說,讓我別等她了,下輩子她來找我。”

他擠進圍觀的人群,地上的白布下面,仿佛有一個人形。和一個毛絨絨的兔子耳朵,別着個花發夾。一束花落在不遠處,被血跡黏在地上。

周圍有商場放煙花,天空轟然亮起,仿若冬雷。

過了午夜,是臘月二十三,北方的小年來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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