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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恍恍惚惚放下了電話,關藏把車停在路邊。聽他問:“從那以後……過幾天了?”關藏沒回答,只是摸他的脊背。他把頭垂下去,捂着臉,呻吟道:“十二天?還是十四天?十五天?我咋覺着是過了好幾輩子。”

一個人跳樓了,一個人殺人了,一個人被殺了。短短半個月,他的頭發還沒長出幾毫米,馬千家還不被醫生允許下床。

歇了半天,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輕輕地說:“走吧。”

香香姐坐在公安局附近的快餐店,雙眼無神,金祥在他身邊哭哭啼啼。小豪殺了人,自己打了110自首,又打給香香姐。小年兒實在沒啥人了,外地人都回了家,本地人都等着過年。香香姐索性又往後推了幾天,找大仙兒給算了日子,說是初八正好。他便給劇場定了個新LED屏,将将兒剛裝完。

小豪說:“老叔,我殺人了,就是欺負靈靈那個男的,他死透了,我不是無期就是判死刑。銀行卡擱抽屜裏了,密碼是我生日,小豪不能給你養老了,老叔,小豪對不起你。”

測試的LED屏幕上,正播放“恭喜發財”,“最好的請過來,不好的請走開”,紅彤彤的喜慶顏色與明星笑臉充滿屏幕。

人給抓走了,見不着,正式的通知也還沒下來。香香姐不回家,就在附近等着,想見小豪,死活不信他殺人。關藏找律師咨詢,說真抓了家屬也見不着,只有律師。

“趕緊找個律師,姐,不能判死刑啊,無期也行,說不定還表現好了能減刑呢。”

香香姐慢慢地搖頭:“我不信,他哪能殺人啊,那麽老實的孩子,借他個熊膽兒也不敢去殺人啊。”

“公安局咋說的啊?”

香香姐不吱聲,他捅金祥,金祥一邊抽泣一邊說:“人家說涉嫌刑事案件……我們問啥刑事,人家不說,就說人肯定是抓起來了……姐不信,給人家問煩了,有個小警察就說……就說你家趕緊找律師吧,出人命了。”說完了忍不住哇哇哭,“這孩子咋這麽沖動啊!”

香香姐站起來往外沖,還要往公安局裏去,“我不信!我家小豪不能幹這事!”路上來來回回的車,金祥和嚴恪己差點拽不住他,加上關藏,三個人給弄回宿舍去了。

聽見他們上樓的動靜,大家都打開門來看,七嘴八舌地問“咋回事”,嚴恪己揮揮手,都給攆回去。野萍抻着脖子探着腦袋,想問又不敢問,嘟囔着:“那……晚上還練不練啊?”沒人理他,怏怏地縮回去了。

“都賴我。”香香姐軟軟地靠在床邊,低聲說。“我當初要是答應他倆,就沒事了。”

“誰能知道有這些事,不賴你,姐。”他安慰道。

“那他媽能賴誰啊?!能賴誰啊!!!”香香姐突然嘶吼,啪啪地抽自己耳光,把頭往牆上磕,“我怎麽對得起他爹媽啊!這孩子才多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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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祥一邊哭,一邊摟着香香姐。叫聲與哭聲掀起絕望的龍卷風,席卷了整個國色天香。

當天晚上,小劇場被人破門而入,砸個稀爛,連一個燈泡都沒剩下。小年那天沒能開幕,就再也沒能開幕。

香香姐一下子老了十歲。不懂法,關藏幫忙找的律師他覺得還不夠,四處求人,聽人說找誰能減刑撈出來就信,請吃飯請喝酒包紅包,活活被坑了不少錢。

表演停了,劇場被封了門。宿舍和女子公寓也讓人查了,說消防不合格,要拆除整改,人都攆走,不讓住了。受害人家屬放出話來,不要賠償不要無期,就要個死刑,不死刑也不會讓他在裏面活過兩年。不但裏面的人必須死,外面的人也不能讓你好過。

香香姐最後請國色天香的演員們吃了一頓散夥飯:“從今往後大家各奔前程,再沒有國色天香,再沒有香香姐了。大夥兒們,香香姐對不住你們。願大家平安順遂,各自安好!”說完舉杯一飲而盡,飯桌上響起一片細細的抽泣聲。野萍愣愣的,只會問:“姐,那我咋辦呢?”

樂樂留在夜巴黎了。大夥兒都搬出宿舍之前,樂樂跟他悄聲兒說了一句:“她胸罩是我剪的。”他看了樂樂一眼,樂樂垂着頭,看自己的胸。他什麽也沒說。

剩下的戲服行頭不老少,香香姐要賣,他掏錢買了,送了野萍,野萍仔仔細細地疊好了,首飾收好了,又小心翼翼跟他多要了一張自己的易拉寶,卷吧卷吧擱進行李箱裏。

香香姐最後去了一次劇場。

國色天香的噴繪已經都劃爛了,垂下來的一角被寒風吹得呼呼直響。他陪香香姐找了兩把椅子,在劇場裏坐了一會兒。舞臺上的能聽見風聲,似鼓似樂。

“美美,我還記得你第一天來的時候。喝得迷迷瞪瞪,非要往臺上爬,咋地都不下去。硬說自己比野萍好看,要扒了他衣服換上,這要不攔着你,褲衩都讓你扒光了。搶我麥克風,一句話沒說,哇一下吐一地,我跟小豪給你擡上車的。”

他幹巴巴地笑。

“你上哪兒啊?”香香姐問,“我聽說了,你是大學生呢,還能回去念書不?”

“不念了。”

“念吧。念書好,有文化好。別像我們似的,平時咋咋呼呼,夜總會能博幾分面子。真出點事啥都不懂,啥勁兒都使不上。”香香姐淡淡地說,“小豪要是能上大學,哪能這樣。”

“姐,我聽說要輕判得出賠償金,你還有錢不?要不——”

“有沒有也不能要你的錢。”香香姐打斷了他,“自己的窟窿自己填補。”

他也就不說話了。香香姐要再坐一會兒,讓他先回去。

“走吧,美美,往好點的地方走。你們都往好點的地方走,好點的活。”

他聽見這麽一句,回頭看香香姐的背影,坐在廢墟中央。

香香姐卸去妝容,換下花裙,穿上男士T恤和夾克衫,奔走于律師事務所和家。去給受害人家屬下跪,被人抓着頭往地上磕,磕得不省人事,過幾天再接着去。多少錢都願意賠,只要讓小豪活命就行。

過了年兒,開了春兒,雪快化幹淨了,一審判決下來了。死緩。上訴,二審改判無期,賠償金四十五萬。

宣判完,香香姐回家把自己的表演服燒了。

他在關藏那裏過了一個年。初八上班,他買了去北京的車票,沒讓關藏跟着,自己去的。去完北京又去上海。

回來的那天,他跟關藏做/愛,關藏似乎弄疼了他,他哀叫了一聲。關藏看了他一會兒,又把他弄得更疼,他哭了起來,眼淚被關藏嘗了一口以後,就再也沒有停下。

他嚎啕大哭,哭了一夜。

早上起來,關藏一睜眼,看到他光裸的脊背,蹲在床邊,脊骨一節一節,分明,嶙峋。

“關藏,我要走了,我一個人走。”他嗓音嘶啞,說道:“你也走吧。”

在北京和上海那幾天,他去城市的CBD,陸家嘴,國貿,去坐早高峰的地鐵,擠在男女白領的西裝和香水之間,擠在中英夾雜的對話與抱怨之間。看他們神情冷漠又步履匆忙,去咖啡館、便利店,拎着早餐和紙杯,湧進那些高度比國色天香筒子樓在的街道還長的寫字樓。

他沒有工作證,多數寫字樓都進不去,保安會客氣或不客氣地請他出去。他有時候隔着玻璃能看見靈靈,白襯衫,長頭發,一字裙,高跟鞋,戴着工牌抱着筆記本,揚着下巴從這頭走到那頭。

他去劇場看演出,有時候人多,有時候人少,但臺上的演員一樣賣力。看着看着就能看到香香姐,搭着野萍,演完了全場起立,掌聲雷動,野萍跟觀衆抛飛吻,觀衆給他抛鮮花。

大馬路很寬,來往的車很多他都不認識。小豪偶爾會出現在他的視線裏,還是那個勤快的小夥兒,開着小貨車,笑起來小眼睛都看不見了。

晚上,那些白領下班了,他看着他們在餐廳小聚,在健身房鍛煉,回家路上逛個街看個電影,或者買一束花。他們在他身邊穿梭而過,有一瞬間他似乎看見靈靈在人群中看了他一眼,好像在驚訝:美美呀,你怎麽來了?

小奶妹,你當上白領啦?他問。

靈靈甜甜地一笑:是的呀~

說罷挽着小姐妹的手臂,向他揮揮手,又消失不見。

“咋是好點的活啊,姐。”

“怎麽踏實,高興,敞亮,怎麽就好。”

他站在某個中心廣場,仰頭望,樓宇将天空括起來,分割開。偶爾有雲飄過,卻看不到它完整的樣子。一點都不敞亮。

嚴恪己還是爬上去了。

作者有話說

曾出現在微博內的三百字內容,與之前同樣方式處理,發布後再編輯加入正文,不算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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