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顧謹言,我爸媽今天說了,你爸是個變态!我以後不能和你一起玩了,不然我也會變成變态的。”
“什麽?”十歲的謹言懵懵地看著和他從小玩到大的夥伴,一臉的不解。
“你爸是個同性戀,這個是要遺傳的,你以後肯定也是個變态!我不要和你在一起玩了,我喜歡女孩子!”
“不……不是的……你不要走,我喜歡女孩子的!”小小的謹言著急了,他向前沖過去,拉住那人的袖子──
“啊!哇哇哇!!!變态變态!!你不準碰我!太惡心了!!!”那個小孩像是被什麽極肮髒的東西碰到了似的,立馬發出尖叫,“你滾遠點!死開點!!我不要被傳染,我不要成變态!”他邊叫邊揮手抽顧謹言,小孩子在激動時的力量往往是很大的,顧謹言只覺得臉一下子就火辣辣地疼,淚水也已經包在眼睛裏了。可是,顧謹言還是沒有放手。他強忍著淚水,抽打哽咽著,斷斷續續地說:“不是的,我不會是那種人的,我喜歡女孩子……”
“不要相信他啊,我爸媽也說了,顧謹言的爸爸是變态,我們都不要和他玩了。”
“我媽媽……也叫我不要和他玩了。”
“聽到沒有顧謹言?你以後不要和我們玩了!我們可不是變态!”
“我不是變态!!我不是!!!”其實顧謹言并不是太懂,變态這個詞的意思,但是他知道,這絕不是個好詞。他記得幾天前,一向溫柔的媽媽竟然向發了瘋一般的沖著爸爸大叫,最後變成呆滞的喃喃自語:“你們這是變态……你們這是變态……”
他很怕,雖然才十歲的孩子并不能理解友誼,究竟是什麽,但是他并不想失去這些夥伴。但他其實想不明白,為什麽平時玩的那麽好那麽好的夥伴,會因為他爸爸是什麽變态就這樣讨厭他。他最怕什麽,就是怕被孤立。對他這樣不是太外向的人來說,一旦被一個圈子孤立,就意味著,從今以後,形單影只,惟剩孤獨。顧謹言寧願現在被他們罵罵,但也不想放開這些夥伴的手。
“你就是!我媽媽說了,你爸爸喜歡男人,是個變态!你是他的兒子,以後也逃不掉!”一個平時那麽靈動的聲音現在卻是那麽尖刻。刺的顧謹言耳膜發痛,心底發顫。
“你放開放開!”被顧謹言扯住袖子的孩子一把拉開顧謹言的手,一臉的嫌惡,“快滾快滾!”
顧謹言被巨大的推力推到了地上,腳好像扭了,膝蓋好像也被劃破了,一直忍在眼睛裏的淚水終於還是沒能憋住,一下子就流了下來,淚水劃過沾著塵土的臉,一下子就模糊了一大片。顧謹言抿著唇,擡頭看著眼前的,那幾個曾經和他,玩的那麽好,那麽好的夥伴。夥伴,這個詞已經成為曾經了。這樣想著,顧謹言的眼睛裏又滾出一大顆淚,究竟是為什麽,明明一直都好好的啊,爸媽吵架不也是很正常的嗎,這次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呢??顧謹言努力想站起來,再去追他們,可是,他們的背影只是越來越遠,越來越小。四周不知道什麽時候起起了霧,濃稠的霧,四面八方湧來,将顧謹言禁锢在一個圈子裏,圈子越來越小,顧謹言只覺得越來越難以呼吸,緊窒的他快要死去。
“不要……走……”顧謹言艱難地擠出這麽三個字,模模糊糊裏,前方好像有一個男孩子停了下來,顧謹言的眼睛瞬間就亮了,終於有救了!他跌跌撞撞地站起來,踉踉跄跄地向前挪著步子。
那個停下來的男孩慢慢轉頭,嘴角,鼻梁,眼睑,眉峰……一點一點清晰了,快要看到了,是誰,究竟是誰,竟然不會抛下我,不會嫌惡我,還能給我一個回眸,還能給我一次信任!
終於全部轉過來了。顧謹言一下子僵住了。那張臉,竟然是他。
江亦。
江亦沒有任何表情的,只是淡淡掃了顧謹言一眼,然後回頭,身影漸漸融入了那幾個從不曾回頭的人裏。而就在這冷淡的一瞥之後,似乎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那個隊伍,顧謹言只看到,那個隊伍越來越大,越來越長,即使他們越走越遠,卻始終有幾個掉尾的人留在那裏,在顧謹言視線可及的最渺遠的邊緣地帶,旋繞徘徊。這是一種最殘忍的提示。
不是沒有人再嘲笑你,只是沒有人再願意呆在你的身邊,你看不到,但是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龐大的,并且越來越龐大的一群人,在嘲笑你,鄙視你。他們口口相傳,甚至是代代警示,不要和你來往。因為,你是一個,變态。
“啊──”顧謹言一下子尖叫起來。
“呼……呼……呃……”顧謹言一下子挺起上身,他只覺得的身體是在一片柔軟的下陷裏,而并非所以為的,冰冷的硬地。他平複了下呼吸,環顧四周,這裏是他的卧室。那麽,剛剛的應該是個夢。
已經有多久沒有做個這個夢了?顧謹言承認,小時候被夥伴們孤立的确是令他很痛苦的事情,但是,在初中的時候他就已經想通了。反正是都彼此生命中的過客,那一次,不過就是提早了分別的時間而已。
但是,為什麽會有江亦?那天以後到底過了多久,顧謹言并不是很清楚。他只是這麽過著,這麽多天來,他發現沒有江亦的日子也并不是他想像的那麽難捱。他和以前的每一天一樣,實在來不及的時候才按掉鬧鈴,急匆匆地起床,然後邊整理衣服邊跑到小區外不遠處買早點,在吃的差不多的時候,趕到公車站,然後扔掉塑料袋,跳上車,在無比的擁擠裏,忍受著剛下肚的早點在胃裏颠簸的折磨,接著,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那麽,在大概離上班時間還有5分锺的時候到達辦公室,被主任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盯幾秒,然後,一天的枯燥無聊的工作就這樣開始了。顧謹言也發現自己不像以前一樣,在上班的時候那麽愛走神想江亦了。面對著一堆一堆的策劃書和會議總結,他把自己整個人都陷在裏面,腦子裏全是數據,方案,經費預算,活動策劃,根本沒有空間讓江亦來占據。就這樣做到下班,顧謹言一般在快餐點或是小攤子上解決晚餐,然後回到家,什麽也不用做,他只會覺得困,於是倒頭便睡。
這些天裏,總是一夜無夢。
所以,他以為他已經完美地忘記了那個人。然而現在,他只能苦笑。這畢竟只是以為。以為和事實之間,還是隔的太遠了。
顧謹言不記得那個時候自己到底有沒有哭,可是現在,他探手摸摸自己的臉,只觸到一片冰涼。他竟然哭了,他竟然為了一個夢哭了,這是多麽不可思議。即使是那個夢裏,有江亦。
既然已經哭了,顧謹言所幸重新躺倒在床上,拉過被子,把頭埋在裏面。這是十年前那一次事件之後,他就養成的習慣。在一個柔軟的,黑暗的,密閉的空間裏,他才覺得安全。這裏只有他一個人而已。沒有人會來強迫他,沒有人會來辱罵他,也沒有人,會來愛他。
而曾經,也沒有人能進入這個空間,來讓他愛。但是江亦,這個男人,用他無懈可擊的魅力和強大淩厲的攻勢,輕而易舉就把這層被子撕了一個口子,然後輕輕一拉,就是一道狹長的裂縫。在顧謹言的心裏,這就是他的東非大裂谷。從心底到心上,從心口到心尖,一聲一聲,全是破碎的心跳。一寸一寸,全是淩亂的傷痕。
顧謹言算是懂了。其實被那群人怎麽樣無視,辱罵都沒關系的。他真正難過的,只是在那群人裏,看到了江亦。他以為,江亦應該是和他站在一起的,可是,他現在終於明白了。原來,連愛一個人都是要分等級的。即使都是喜歡男人的男人們,在現在這個社會,也是有階級的,很簡單,只是兩類,一類是可以去愛的,愛了之後還會被人們認為是特立獨行的人,剩下一類是不可以去愛的,愛了之後就就只有被羞辱的下場。可以愛的人,本來就立於高處,因為一份特別的愛,而升到頂端。不可以愛的人,本來就站在山下,因為一份禁忌的愛,最終被踩在腳底。就像五指山的中指指間和手腕根處的泥土,顧謹言和江亦,就是這樣的距離。
顧謹言放任眼淚在臉上肆虐著,沒有人會看見的,即使看見了,也沒有人會在乎的。他徹徹底底完了,他已經連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他心疼的好像滴血了,他記得不久前的同學會他還在同情江亦,還在深思,為什麽千百年來,人類始終逃不脫我愛你可是你不愛我的俗爛劇情。然而這沒過多久,他就已經深深陷在這裏面出不來。顧謹言蜷縮著,盡力地蜷縮著,就好像一個胎兒呆在母親的子宮裏一樣,在生命最初的那片水域中,他試圖找尋光明的出口,他試圖得到最原始的新生。但是這一次,他也許不會像27年一樣那麽幸運了。他盡力蜷緊雙臂,環抱著自己,試圖抵禦那個名叫江亦的男子對他最後的蠶食。可是,他明明知道,他不堪的內心,早已經全是那個人的章印了。
他就是愛他了。或許,這輩子,也只能愛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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