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同飲

姜桓忽然按住書卷, 笑了笑, 道:“這本外傳有點意思, 寫得挺像那麽回事。倘若姜帝真的出生于末路皇朝,自封為帝也是合情合理。只是巧遇仙人這個說法太扯,又像是胡編亂纂的話本故事了。”

風越辭不語, 翻過了一頁。

——“……姜帝陛下喜怒無常, 一生少有笑顏。百城收歸當日, 臣屬備宴,有人問陛下, 這一生最開懷暢快之時是否此刻?陛下不答,卻在那最高位上冷眼掃過衆人,轉身掀桌而去……”

姜桓道:“更扯了, 一會說人家喜怒無常, 一會又說少有笑顏,還有掀桌子這舉動, 确定講的是姜帝而不是哪個小姑娘?”

風越辭仍然靜默,又翻過一頁。

——“……姜帝陛下少年時有一心愛之人……”

姜桓道:“我知道我知道,後面肯定說他心愛之人死了對不對?然後懵懂少年一照醒悟, 開始……”

“姜公子, 安——”

風越辭擡頭出聲, 姜桓恰好笑吟吟地偏頭,兩人離得實在太近,只剎那間,姜桓的嘴唇擦過他的臉龐。

兩個人的聲音同時戛然而止。

風越辭手中書卷掉在了地上。

“……”

姜桓第一次瞧見眼前人面容上泛起波瀾, 那是近乎空白的茫然,不過只短短一瞬,未等人細細琢磨,他便退開,恢複了如常的冷靜。

姜桓有心想說點什麽,喉嚨卻像火燒一樣幹澀,只好彎腰撿起書卷,遞還給他。

風越辭也未再出聲,神色淡淡地收了書卷,轉身翻閱起別的書來。

姜桓盯着他,心裏像有貓爪子在撓,實在受不了這極致的安靜,繞到他跟前,舉起手,語氣輕得像在哄人:“道君可是生氣了?方才是個意外,我保證不是故意的。”

風越辭道:“我知。”

姜桓掩飾般地擡手幹咳兩聲,撫過方才碰到他臉頰的地方,一時能聽到自己如雷的心跳聲。

若真是故意,只怕這會就要被一箭釘在牆上了。

“道君,”姜桓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平複紛湧的心緒,不再提那個意外,轉而問:“你對姜帝很感興趣麽?”

風越辭道:“并非。”

姜桓不解地問:“那你為何一直在找跟他有關的書?”

風越辭又從書架上拿了一本書,平靜道:“校長思鄉心切,然魔王無跡可尋。我曾問過季姑娘,她卻道自己只是守門人。四無奇境出現的時機非她能定,其中隐秘也非她能解,既然如此,不若先尋姜帝九重天闕。”

四無奇境神妙莫測,雖說無處不在,但尋不到時機找不到門也是枉然。

九重天闕卻不同,它的位置是固定的。

何況,九重天闕望浮宮,原本就是昔年魔王住處——碧空境。

“所以你費盡心思,入四無奇境,尋九重天闕,都是為了幫校長達成心願?”姜桓搖搖頭,心中對校長從三分敬重變為了十分讨厭,“你對那老頭也太好了!”

風越辭道:“姜公子,不可對校長不敬。”

姜桓道:“我現在很後悔,倘若我早幾年過來就好了。”

早些年過來,說不定還能看到漂亮可愛又乖巧的幼年版風越辭,說不定能從校長那将人拐過來自己養,這會就能擁有一個對着他笑的大美人了。

風越辭沒搭理他的胡言亂語,在書樓內翻了一下午的書。

換做以前,姜桓早就不耐煩了,可眼下卻陪着他待了一下午,也沒覺得無聊,甚至還意猶未盡,覺得時間過得非常快。

出了藏書樓,夕陽将沉,天色已暗。

年輕的學子們被琴聲弄得面如菜色,一個個形象全無地倒了一地,還得豎着耳朵,可憐巴巴地聽蘇令謀講書數課。

蘇令謀卻嫌不夠,叫了小書靈幫忙,時不時地蹦出某個生僻的問答題來,折磨得小朋友們欲生欲死。

青牛仰頭,邁着蹄子跑過來,十分驕傲地眨了眨大眼睛。

風越辭撫了撫它頭角,道:“很乖。”

青牛口中發出類似撒嬌的叫聲,大眼睛眯成了縫,開心地原地轉圈圈。

風越辭又叮囑它在這裏幫忙,與蘇令謀交代後,便與姜桓回了竹樓。

夜色沉沉,無風,卻有明月皎皎懸于中天,如練的光華灑落滿院,不需燈火照明,便已十分明亮了。

院中亭間,一壇酒靜靜擺放在桌上,仍未開封。

姜桓一進來就看見了,不禁偏頭一笑,“道君,這回該陪我飲酒了吧?”

風越辭倒也有言必行,輕輕颔首。

兩人走到亭間相對而坐,風越辭拂袖化出一只杯盞遞了過去。

姜桓轉了轉杯盞,眉梢微揚:“道君該不會以為陪我飲酒就是看着我喝吧?”

風越辭擡頭看他,沒開口,卻仿佛在反問——不是嗎?

姜桓忍笑,一敲杯盞,又化出一只來遞到他跟前,搖頭道:“一個人喝酒多沒意思,是道君請我,自然要一起喝了。我特地問過林姑娘,靈酒便如同藥果清露,喝上幾杯對你身體并無大礙,反而可以暖身。”

風越辭卻看着杯盞,靜靜道:“我不會飲酒。”

“你就當喝水,有什麽不會的?”姜桓笑了笑,直接動手開壇,濃郁的酒香頓時漫延開來,“道君自己釀的酒,不想嘗一嘗嗎?”

姜桓斟滿酒,端起嘗了一口,只覺香甜冷冽,回味時又有如火的烈氣升騰,連連贊道:“好酒好酒,道君真是厲害,這世上怕是沒有你學不會的東西了。”

風越辭道:“是書中所講甚為清晰,非我之功勞。”

清酒漾開漣漪,映出天邊明月,十分誘人。

姜桓目光殷切地盯着他,示意他嘗嘗,風越辭見此,終于擡手持了杯盞,置于唇邊。

姜桓期待地問他:“如何?”

風越辭頓了頓,才道:“尚可,只有些灼人。”

“普通的酒喝着與清水無異,不過你釀的是靈酒……”姜桓原本與他解釋一下,卻忽然見他雪白面容上浮起淡淡薄紅,清豔無匹,一時竟看呆了,語無倫次地道:“靈酒,靈酒那個,沒關系,你體寒如冰,可以多喝兩杯,沒關系,對你身體好,多喝點。”

風越辭微微仰頭,将一杯酒飲盡。

姜桓瞧着他修長的脖頸,頓時也仰頭,一口飲盡杯中酒,随後不動聲色地拿起酒壇,再次為兩人斟滿,“先前道君問過,這世上可有什麽是我真正在意的。我仔細想來,從前的确是沒有。”

風越辭道:“姜公子這樣,亦無不可。”

世上千百種人,千百種活法,沒有誰有資格要求別人同你一樣。心懷天下者固然值得敬重,獨善其身者未必要受唾罵。

在其位,盡其責。

四君以權勢穩固地位,受天下人供奉,野心昭昭直指最高位,是以他們獨善其身時會引來衆怒。可姜桓的強大源于自身,從不欠旁人什麽,自然無需在意旁人的眼光。

風越辭道:“世間浮雲遮眼,最潇灑不過姜公子。”

姜桓笑道:“世間污塵蒙心,最通透不過道君。”

夜如幕,月如水,二人杯盞相碰,酒意熏繞間,風越辭亦褪去幾分疏淡,哪怕端坐如常,到底是多了幾分放縱。

姜桓一直為兩人斟酒,也不知飲了多少杯,他忽然道:“從前沒有在意的,不代表現在以後沒有。”

風越辭目光仍清明,耳根臉頰卻俱是泛紅,仿佛已有了幾分醉意,一時沒有接話。

姜桓與他目光相對,喃喃道:“我想聽道君彈一曲。”

風越辭靜默片刻,輕拂衣袖,跟前便出現了另一把琴,比之“流夢琴”遜色些,卻亦是難得的珍品。

琴聲響起,輕輕淡淡,在這漫漫長夜裏毫無喧嚣之感,唯有寧靜悠遠,伴人好夢。

姜桓倏而起身,長刀即出,倚月而動。

刀氣縱橫,将遠處山間的花折了一半,引入院中。姜桓收刀,擡手,掌心落滿了鮮花。

他走到風越辭身旁,将手中落花放在了琴邊。

“蘭溪之地初見道君,你便是我的情不自禁。山林間見你執傘而行,我忽然想……以後一直為你撐傘。”

“此時此刻,我更加明了,你是我一生心之所向。”

琴聲驟然停歇,風越辭靜靜地望着他,半響都沒出聲。

姜桓素日裏都習慣帶着漫不經心的笑,這一回卻沒有,他很認真,從未有過的認真。

時間流逝得緩慢起來,風越辭終于有了動作。

他擡手撐着額頭,聲音低不可聞:“我頭疼。”

姜桓沒聽清,走近扶住他,難得緊張道:“什麽?”

風越辭從未飲過酒,這會陪姜桓喝了那麽多,面上看着清醒,實則早就醉了,因而姜桓後來給他倒酒他就繼續喝,叫他彈琴他就依言彈琴。

此刻盯着眼前人,神色如常,腦子卻有些轉不動了。

姜桓忍不住喚了聲:“道君?”

風越辭似乎想起身,旋即卻眼眸一阖,醉倒在了桌上。

“……”

姜桓哭笑不得,他還以為這人天賦異禀,第一次喝酒就千杯不醉,可現在瞧這模樣,分明是已經喝傻了。

他推開琴,扶住風越辭的胳膊,手掌觸碰間倒是真沒那麽冷了,溫涼溫涼的,像玉一樣。

姜桓心癢,盯着風越辭微紅的臉頰,沒忍住戳了戳,笑了半天,最後只好将人抱起來往屋裏送去,嘆道:“早知道不讓你喝這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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