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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這場風波,宋方霓在周六日也不肯去學校。
她更多時間都花費在家裏,或者,去旁邊的鄉鎮文化中心,那裏有一個兒童閱覽室,裏面擺着幾個低矮的課桌。
學校裏,宋方霓枯燥地、一張張地把備考資料從眼前翻過去,如果累了,就趴在桌面,無聊地翻英文字典解悶兒。
梁小群偶爾過來,拿走積攢的試卷,宋方霓堅決地再也不肯收錢。
而從梁小群嘴裏,她得知梁恒波得了金牌,取得保送名額。梁恒波簽了cmo,他和本市的四個學生進了國家隊……
宋方霓意識到,自己不适合走不了純競賽的路線,她和那些人的學習的動機不同。
梁恒波曾經說過,學術能創造價值。她卻沒那麽深的感悟,她只是覺得,成績是目前這階段最重要的價值。
她信守着自己諾言,再也沒有主動聯系過梁恒波。
寒假,短而快,過完農歷新年,又需要去學校。
開學前,宋方霓乖乖地坐在鏡子前,讓父親幫着剪自己的頭發。
她的頭發,自小就修理成三齊。
齊頭簾,微微蓋住眉毛。兩側的頭發也齊,總長度不超過耳垂。非常典型的學生妹蘑菇頭,但讓人忍不住把視覺焦點集中在她帶有點若有所思的靈動眼睛上。
高考的腳步一步步地逼近。
兩人沒有多聯系,除了,宋方霓把一部長長的英文歌詞,抄寫在筆記本上。
“蝙蝠留在鐘樓裏,露水落在荒野上”。
最後一次在7-11便利店,她瞥到了梁恒波沒來得及收起walkman,上面滑過他暫停的歌,Tom Waits的《Innocent When You Dream》,這是開頭的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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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方霓不怎麽喜歡聽音樂,因為家裏理發店放的都是流行歌,她總是嫌吵到自己學習。
但現在,偶爾,她會把宋父的收音機打開,小聲地聽着國際音樂廣播電視臺。
搖滾、雷鬼、rap、流行音樂等等各種分類,宋方霓跟自己說,這是在變相練英文聽力。
下半學期的時候,心儀的那所上海大學來她們高中學校辦了招生會。
本市的學生大多不願意考去外地,唯獨,宋方霓和他們招生老師聊了很久。
招生老師知道宋方霓的幾次模考成績,立刻雙眼發亮,加了她的q,還強行要了她父母家的電話。
等宋方霓拿回宣傳冊,歐陽文遠遠地看着她。
他終于忍不住問:“你要去上海?”
宋方霓擡起頭,她堅定地回答他:“對。”
宋方霓父母在最初的錯愕後,也就接受了她要去上海讀大學,這個獨生女,從小就在這條街道顯得極度古怪又不相宜,某種意義上,他們清楚她不屬于這裏。
高考,就像一個巨人用手在猛砸鋼琴。當壓力不停地堆積,最後的浪潮,很快就潑濺到他們眼前。
全市根據戶籍所在地,随機分配考場。
宋方霓在一所破破爛爛的初中學校參加完考試。
事後回想起來,她真的做了充足準備,磨着母親在考場旁邊租了個小酒店,中午的時間能休息,随後又喝了紅牛。
她決不想要的,是失控感。
當考場上拿到真實的高考卷,宋方霓覺得,比她以往做的模考都要簡單不少,因此,她心裏說:再見吧,高中。
考場回來,宋方霓倒頭睡了整整一天。
高考結束後等成績的日子,通常也是畢業班紅紅火火地約着出去玩的時期。
ktv已經過時,歐陽文提出,他家有空置的別墅,同學可以去那裏玩,他還能邀請dj來現場打盤。
群裏讨論得熱火朝天,宋方霓也懶得看。
高考的最後幾個月,她表面上鎮靜冷靜,實際上,天天看書看得眼睛酸腫,鄭敏在她的無聲影響下,複習得也是臉色發白。
不出去玩,宋方霓繼續窩在家裏看閑書,她母親看不下去,讓她在家裏幫一些閑忙。
理發店每天早上十點開門,營業時間最晚到十二點。店裏一共八個席位,少有空閑。
宋方霓會幫着家裏結賬、用excel做客人的會員卡,還會掃地面散落的毛發。
特別忙的時候,她會幫人洗頭,但只服務女客,動作非常輕柔,偶爾,她的手指搔到了別人的頭皮,自己先起了一層淡淡的雞皮疙瘩,稍微哆嗦一下。
有客人嫌她手笨,嚷嚷服務态度不熱情。
宋母抱着洗好的毛巾,笑着從裏屋出來,她支開了宋方霓,打發去外面曬毛巾。
宋方霓不發一言地接過來。
宋母再笑吟吟地說:“你啊,就應該在家養着,以後呢,就讓別人服務你。”
這句話,帶着誇張的笑,也不知道是嘲弄還是體諒。唯一收到的回應,是宋父拿着剪刀,看了這裏一眼。
宋方霓低着頭離開,在外面支開衣架,把所有的毛巾鋪平。
梁恒波上一次聯系她,是高考前的一周。
他冷不丁地發來一首英文饒舌歌,DJ Khaled的《All I do is win》,翻譯成大白話是,“勝利與我為鄰”。
然後他說:“等你考完後,我再聯系你。”
高考成績公布前的一周,梁恒波才又主動給她發了一條短信。
“解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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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約好兩天後一起去寺廟。
梁恒波被保送,沒有參加高考,他在這段時間忙着當家教又倒騰卷子,小小地賺了一筆錢,把之前的醫藥費空缺補上。
梁小群則開始選店址,準備進貨和準備開店。
一切進展得算是順利,但是,梁新民突然嚷嚷着眼睛疼,醫生檢查後,其他的沒問題,近視有點嚴重。
梁小群不準他繼續粘手機殼,讓他多休息眼睛。
因為智力低下,梁新民的精力很難長久地集中,但是,他的力量比常人更大,發起脾氣時,堪稱暴躁的螃蟹,只有面對外甥時,才略微安穩。
梁恒波便抽空陪他說話,去哪裏打工,都盡量帶着他。
男生細致耐心,但也就像照顧一株不怎麽喜歡卻可以容忍的植物,舅舅讨厭過大的聲音,他每次聽音樂時都戴着耳機。
梁恒波推開卧室門,梁小群正在客廳低聲哼着歌,她用舊報紙擦着厚厚的雨靴。
“我明天要出去,”梁恒波告訴他母親,“我自己去,不帶舅舅。”
梁小群直到擦到靴子表面沒有任何泥點,才滿意地放下,拿起另外一只:“行,我到時候讓他去街心公園看老頭們打牌。”
梁恒波點點頭,返身進屋。
>>>
兩人約在車站見面。
宋方霓依舊穿着去年暑假集訓時,男孩子般的齊膝短褲,因為夠瘦,大腿又直又細,小腿長且均勻,也沒有柴的感覺。
梁恒波看到她就笑了。
宋方霓剛開始也對他回之一笑,但後來,她就被笑得有點局促,還有點惱火。
“嗯?”梁恒波也并不知道自己自己臉上一直挂着笑,他咽了咽喉嚨。
兩人坐在公交的最後一排。
路上,兩人聊得也都是高考的內容。
她根據印象說了解題步驟。
過了會,宋方霓感覺都是自己在說,梁恒波因為沒參加高考,只能聽她喋喋不休。
直到前面司機一個急剎車,梁恒波終于說:“我認為你的成績不會差。”
宋方霓出考場後已經估分,聽梁恒波這麽确定地說,還是覺得更有保障似的。
但她搖搖手:“噓!我還沒出成績,不準猜分!”
梁恒波想到了之前說的什麽jinx和毒奶,不過這一次,他沒笑。
選了城裏香火最旺的藏傳佛教寺廟,
寺廟的香火一直很旺,五進大殿依然宏偉,兩旁是銀杏樹,進來時免費發香火。
各式各樣的人來到這裏,有金發碧眼的老外,有雙手呈蓮花結求佛的,還有人長長久久地把額頭貼到蒲團上禱告,身後等候的人也很耐心,不催不促的。
求事業,求學業,求姻緣,求一個永遠的好運。
到了燒香時,宋方霓後知後覺,一個物理學得很好的人,應該不怎麽相信宗教吧。
但男生沒有在大殿門口等。
他陪着她跪下,彎腰時的态度也不敷衍。
等站起來,宋方霓說:“我以為,你會站着不動。”
梁恒波搖頭:“你對我的看法很奇怪。”
“你許願了嗎?”宋方霓把憋了良久的話說出口
如果,保送的家夥也對佛祖許願,那就太氣人了。他許願什麽?成績更好嗎?他已經定了國內第一首府大學,她才是在擔驚受怕。
梁恒波盯着她滿是不服的眼睛,笑着說:“也許,我許願的內容,就是讓你的所有願望都成真。”
宋方霓被談話的走向,弄得措手不及。
看到她略微吃驚和防備的表情,梁恒波飛快地垂下眼睛,不無遺憾地說:“只可惜,願望說出來後也就不靈了。你就繼續等成績吧。”
女生皺起鼻子,但顯然瞬間放松了。
“下周二公布成績。”她嘟囔聲。
走了幾步,梁恒波落在她身後,他稍微轉頭,最後掃了一眼低垂的佛像。
物理學家費曼說過,宗教與科學的區別,前者的核心是确定性,後者卻相信不确定性。
比如,神存在。這是屬于宗教言論。
比如,神的存在可能性有多大?這就屬于科學式的提問。
實際上,自己之所以心念一動,跪在蒲團上,是因為他非常肯定,女生會壓不住好奇心地盤問。
甚至,她所提的問題,都和他預設中的無差別。
自己想吸引她的注意力。這是一個确定性的肯定句。
自己喜歡她的可能性有多大?
梁恒波用他的手,輕輕地碰了一下他褲子口袋邊緣。
随後,他們沒着急離開,坐在殿前菩提樹的陰涼處聊天,話題是最近看了什麽書,以及,宋方霓的大學專業。
在生活裏,宋方霓很少能和別人聊這種事情,她告訴梁恒波,抛開所有熱門的經管、法律和一些工科專業,她想讀國際政治系。
……國際政治系。
梁恒波啞然。
姑且不說,這似乎是文科生應該選的專業,還有,這專業聽起來就很難就業啊。
對上她熠熠的眼睛,他問:“這屬于什麽學院?”
“國際關系學院。”
宋方霓說着說着,感覺到有視線一直注視他們。她順着那道目光,發現是一個穿着泡泡袖、波點連衣裙,打扮時髦的女孩子。
是裴琪,在競賽培訓裏同寝室的女孩子,在競賽上又見過一次,已經把牙套摘了。
她在模拟考上成績很好,但等正式考場時,考得成績也一般,索性同樣放棄競賽,參加高考。
今天也是來這裏燒香。
“我是個投機主義者,考完試,才知道燒香。”裴琪笑着說,目光已經移到梁恒波的臉上。
當裴琪知道,她準備報考的大學正是梁恒波被保送的大學,完全抛下宋方霓,和梁恒波熱烈地聊起來。
梁恒波聽裴琪說話,不時點點頭。
宋方霓就坐在他們旁邊,安靜看着往來的香客,自己漫不經心地出神了好長一會。
她有種很令人動容的靜氣。
到最後,裴琪終于也無法忽視她的存在,眼神閃爍地說:“你倆,好像不是一個高中的吧?”
梁恒波說:“她是西中的。”
裴琪哈哈說:“高考完後一起出來玩,你倆是‘一對’嗎?”
最後半句話飄到宋方霓的耳朵裏,她腦子都沒過,就立刻否認:“我沒有!”
幾秒鴉雀無聲,裴琪尴尬地說:“哇哦!”
走的時候,裴琪要了梁恒波的微信。
兩人坐地鐵回去,氣氛變得非常沉默。
宋方霓緊緊地攥着冰涼的把手,有一種想把臉貼上去的沖動。
視線裏只看到男生的灰色T恤下擺。
剛剛的拒絕,完全是應激反應,天知道,宋方霓曾經在班裏聽到過多少類似的話。但是,這麽快的拒絕就像一種冒犯,就像她看不上他似的。
不是看不上他。
……不不,也不是她看上他。
宋方霓暗自煩惱着,直到梁恒波提醒:“你是不是下一站就該下車?”
嘈雜中,宋方霓卻沒聽清,只以為到站了,說了句對不起,就跑下去。
梁恒波在後面叫都沒叫住。
結果,她又獨自懊喪地站在站臺上。
先是為了躲避歐陽文,多坐一站地,随後在梁恒波面前,提前一站下車。她咽了下口水,感覺在異性面前,總是慌張馬虎得令人沮喪。
然而乘坐下一班地鐵回來,卻發現梁恒波沒走。
他正在站臺上等着她。
宋方霓鎮定了一下,擡頭看着他:“對不起,我剛剛不是故意在裴琪面前這麽講話。因為,總被我們班裏那些傳我是誰的女朋友弄得很煩……我只要聽到這話就受不了,真的不是針對你。”
梁恒波揚起眉毛。
“所以呢,你其實是暗戀我?”
宋方霓一下子繞不過舌頭:“……我,我。”
梁恒波淡淡說:“既然不是的話,你那麽激動幹什麽?”
他是故意的吧,宋方霓決定止住這話題。她的心跳很快,似乎能追上飛馳的地鐵,有什麽東西,仿佛從深處,像泡泡般拱上來。
她再用力按下去。
愣住半天,終于想起該說什麽:“我請你喝水吧。”
兩人走向站臺的自動售賣機,這應該是新裝上的機器,裏面有礦泉水、橙汁、咖啡和牛奶。
唯獨,沒有可樂。
宋方霓踮起腳尖,在櫃子上下的深處找了好幾遍,都沒看到那抹紅色。她遲遲地看着标簽,眸子收緊。
男生倒是很随意地說:“就買兩瓶礦泉水吧。”
她沉默地蹲下,從取貨處掏出兩瓶礦泉水,心情頗為沮喪,而一擡頭,對方插着兜。
宋方霓左右四看了一下,試圖在空曠站臺找別的自動售賣機,也許,那裏有賣可樂。
“對了,這是送給你的。”梁恒波開口,“謝謝你一直提供卷子給我,幫了我很多忙,也就當你結束高考後的禮物。”
他終于從褲兜裏拿出來。
挂在礦泉水細窄瓶口上方,是一個巴掌大的,由金屬制成的水綠色鱷魚鑰匙扣。鱷魚,擁有長長的嘴,眼珠卻是由兩顆小半個拇指大的珍珠點綴而成,還有個翹起來的粗壯尾巴。鑰匙扣的材質沉重,整體是精致且複古的感覺。
“因為我記得,你以前的筆袋上拴着個小挂件。”男生低聲說,語氣有一絲不确定,“所以我猜,你可能會喜歡鱷魚?”
宋方霓目不轉睛地看着鑰匙扣,像是為了彌補剛才的尴尬,她也只不過輕輕地點了下頭。
她說:“是的,我最喜歡鱷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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