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接下來的時間,宋方霓繼續打工。

歐陽文來她家找過她一次,但宋方霓都不在。她拉黑了他所有的聯系方式,也不許爸爸媽媽告訴她自己打工的快餐店。

“上海的花費應該挺高的吧。我看他們燙個頭發,兩三千都沒了,真是,有這錢弄頭發不如拉皮,還是我們家最實惠。”宋母轉身笑着對店裏顧客說,收獲一片贊同。

宋方霓收到一臺新的手機。

依舊是國産的手機,但至少,可以發微信和上q。

梁恒波和她每晚聊天。

他保送的專業是工科的重點實驗班類,自動化系,他正在提前溫習大學課程,還在學編程。期間又說起打的零工,活都比較輕松,而且不用那麽耗費體力。

宋方霓一直覺得,自己的家境屬于比較普通的,但是,人和人确實需要對比,至少,她沒像梁恒波那樣永遠在打工。

兩個人什麽都聊,但彼此有一根明确的界限。

那界限是,絕對不聊令彼此敏感的話題。比如,宋方霓從不問梁恒波的單親家庭構成,而梁恒波也假裝不知道歐陽文和她的生活。

宋方霓一想到,那天晚上在梁恒波面前沖動地說受夠了,甚至于流淚,就尴尬得雙頰發燙。

這太可怕了,感覺就像是公開展示自己最醜陋軟弱的一張照片。

幸好,梁恒波什麽也沒追問,他輕描淡寫地把這一頁翻過去了。

八月末,宋父宋母特意關了理發店一周,把宋方霓送到了大學校園裏。

她坐在高鐵,看着窗外的植被,慢慢地由墨綠,深綠,變為柔和的翠色,耳機裏聽着列車裏的廣播,只感覺到一種期盼和快樂。

宋父宋母在上海逗留了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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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印象裏,宋方霓和自己家人第一次長途旅行。

南方的夏天炎熱潮濕,沒走多遠,他們的後背就被汗水洇濕,到後來,宋父寧願大部分時間都窩在小旅館吹空調睡覺,倒是宋母興致勃勃地和宋方霓一起出去玩。

靜安區待了一天,母女兩人瞻仰了國金和傳說中高大上的法租區,之後挑的是比較便宜的景點,像是什麽植物園、動物園、海洋公園都逛了一遍。

“我看,這也沒什麽新鮮玩意兒。”媽媽鄙夷地說。

她們一起去黃浦江看夜景,滾滾的水流對面,摩天樓鱗次栉比,不停地閃爍着廣告牌。

“南方太潮了。”

媽媽對什麽事情都喜歡評價,聲音也大,宋方霓只是安靜地聽着。

她快樂地吹着江邊的風,有一瞬間裏,卻也想起梁恒波。她把他送的鑰匙扣,珍重地藏在盒子裏,一同帶來上海。

如果,自己和他一樣報考本市大學的話,他們……有可能,也許,沒準兒,大概會發生點什麽吧。

随即宋方霓安慰自己,世界廣闊,天地大有所為,少年時代的那一點情愫和好感,在新環境裏總歸會被沖淡。

宋方宋母把女兒安置好,就準備回城。

宋方霓從小到大,沒有怎麽收過任何零花錢,但沒想到,父母給她大學的生活費居然出乎意料地多。

她剛剛有些惶恐,媽媽就說:“這可不是你一個月的生活費,這是你一整個學期的生活費。”然後又說,“記得每天接我電話!”

她們大學校區的周邊,曾經都屬于軍區的地皮,如今變革着變革着,才變成繁華的商業區和大學區。但建築物普遍低矮,高建築物也品相不佳的樣子。

就很像自己以前住的地方。

因為提倡大學生的身體素質運動,他們系主任發神經,在露天操場上開新生大會。

作為學生代表,宋方霓在新生大會上當學生代表。

發言發到一半,天空就開始下雨,而且雨點越下越大。院領導奪過話筒勉強講幾句,師生紛紛都作猢狲散。

宋方霓混在人群當中奔跑,感覺她的大學生涯似乎不會那麽的順利。

國政系的女生非常多,而且出大美女,宋方霓在其中依舊凸顯着,頗為引人注意。

她是宿舍裏唯一的北方人。北方風沙大,她會習慣性關窗,南方卻總需要透氣,而她的床位對着窗子,每次睡覺前都默默把窗戶關了。

新生剛入學,總會不停地有人來串宿舍,推銷耳機的,推銷教材的,推銷三無化妝品的,推銷網卡的,其中,還免不了有推銷各種課程。

宋方霓想了想,和上海孩子一樣,先報了一個駕校。

他們系的課前閱讀非常多,還要求大部分同學必須修馬列主義教育課。周六上午要刷體育卡,到了周日,她不得不一大早晨就爬起床,起早貪黑地坐駕校的班車去上駕校。

大一的上半學期,宋方霓幾乎沒有辦法睡任何懶覺。

原本想勤工儉學,但她體力實在有限,家裏給的錢也還算夠用,就只好先顧着學習。

随着一檔網絡綜藝的流行,大專辯論賽重新變得時髦,而國政系的老師鼓勵大家參加。

宋方霓剛開始覺得,自己的表達能力弱,缺乏堅定的觀點,更不是愛出風頭的人,但是辯論隊老師堅定地要她留下來,當了一辨。

但打了幾次比賽,她們隊都贏了。

宋方霓在辯論場裏,找回了曾經初中和高一時那種優等生快樂,大家的目光對準她,不是因為她有個愛笑的母親,或者是過分高調的“追求者”,而只是因為她的所思所想所發表的觀點,只是因為她是宋方霓。

她獲得一種久違的自由。

大一生活在這種氣氛下度過。

因為學車,宋方霓曬黑了不少。她依舊留着齊肩的發型,但在學校裏的辨識度只高不低,性格也慢慢地變得開朗。

鄭敏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發微信,說她看上了醫學院的一個帥氣師兄,正在勾引中,然後又問宋方霓,是否有什麽“情況”。

每當這時候,宋方霓又會想到梁恒波。

上了大學後,他們的聯系反而變少了,估計都在努力适應全新的大學生活。

倒也是可以理解的,兩人目前都是異地,專業和學校不同,沒什麽好聊的。

宋方霓心想,她只是收獲了一個藍顏知己。

大一上半學期過得飛快,很快就到了寒假。

大學生每年都有兩次春運購票的鐵路優惠,但是需要學院蓋章。宋方霓去老師那裏詢問怎麽買票,正好在走廊裏,遇到了歐陽文。

歐陽文繃緊下巴,對她謹慎地點點頭。

宋方霓也輕輕點了下頭。

回程的高鐵,兩人居然在同一車廂。

宋方霓獨自去衛生間的時候,路過他的位置,男生翻着白眼坐在二等座,非常受辱的模樣。

她隐約覺得好笑。

歐陽文讀的是他們學校的金融系,但是,大學不像單純的高中,每個人的事情太多,他沒有精力再糾纏宋方霓。而宋方霓偶爾在校園裏見到歐陽文,也不再如臨大敵,只是當個陌生人罷了。

列車到了天津,宋方霓旁邊的乘客先下車。

沒一會,歐陽文走過來,問能不能在她旁邊坐下。

宋方霓遲疑會,還沒來得及拒絕,歐陽文又已經一屁股坐下。

他說,自己看了好幾場辯論賽。完全沒想到,原本在高中安靜的女生,在辯論場上那麽咄咄逼人。

他又說,自己已經意識到,之前在班級對宋方霓的舉動,是一種冒犯。

他說,他為自己的行為感覺到道歉。

宋方霓安靜地聽着。

久不見蓮花,始覺牡丹美。國政系的文科男生居多,要不然就是胳膊下夾着平板電腦,愛掉書包和滔滔不絕地引用廢話,不然就是在課上激情洋溢地表達觀點,在學院的社團裏扮演各種大儒和人生導師角色。

這讓純理科生出身的宋方霓覺得特別煩。

倒是歐陽文,經過大學一學期的洗禮,似乎也沒有那麽令人不可忍受。

出站的時候,歐陽文還替宋方霓拎着行李。他家裏有車接,他把她直接送到了家門口的巷子前。

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回到家後,宋母知道她這學期考下駕照,倒是挺高興,甚至允許她開着家裏的車出去,見見老同學。

鄭敏因為學醫,還沒有放假,依舊在宿舍裏複習着期末考試,聽她的口氣,讀醫學院就是高三的更黑暗版本。

宋方霓開車去她們大學,足足等了半個多小時,鄭敏終于從教學樓幽魂般地飄出來。

見到宋方霓,鄭敏像見到戰亂失散多年的親人,猛地抱住她。

鄭敏滔滔不絕地抱怨着自己學業、實驗和層出不窮的考試,随後又嚷嚷要去五道口吃什麽東北烤肉,以補償下午考試中消耗的腦細胞。

宋方霓只好投降:“好啦,我們去我們去。”

這個時間正是下班點,全城堵車。當經過只有兩條車道,行駛極度緩慢的路段,她們的車,半個小時都挪不了一米。

鄭敏已經用手機在餐廳挂號,說面前還有十幾位,在車裏無聊,她玩着手機,給宋方霓展示了幾張照片。

照片裏,有幾個穿着白大褂的男生。

鄭敏指着其中一張異常冷傲突出的漂亮面孔,笑着說:“我敢打賭,你覺得他特別帥。”

宋方霓還開着車,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她舉着的手機。

誠實地說,那個男生的相貌英俊異常,光是從他側頭和別人說話的感覺,看起來也不是繡花枕頭,未來可能會成長為一個毫不留情的醫學精英。

這類男生,在她們政治系和辯論隊裏簡直數不勝數,大家似乎篤定,宋方霓青睐于“高嶺之花”類型的男生。

宋方霓不好否認。有時候,她礙于場面,會和這些人聊會天,他們的關系也會奇妙得相處不錯。

但僅此而已,她對這類人從沒有什麽“動心”的感覺。

宋方霓因為剛拿到駕照,開家裏的車很謹慎,每次都距離前車很遠。

車流緩慢地移動着,街燈在旁舊舊地照着,廣播裏說着什麽美國貿易制裁和商業寡頭,鄭敏在副駕駛座上按着手機,随口說了一句,這裏不愧是宇宙中心。

宋方霓的心裏突然就一動。

她意識到,居然來到了梁恒波就讀的大學門口。

上天仿佛也讀取了她的大腦進度條。

下一秒,梁恒波就出現了。

隔着另一條反方向的車道,十幾米的距離,甚至可能還要短。

男生正從一家7-11便利店出來,穿着橡皮粉色的羽絨服。夜晚空氣渾濁,照在臉上的光線是模糊的,他走出便利店後,一直看着手機,也沒擡頭。

宋方霓原本眯着眼睛開車,等意識到是他後,視線卻仿佛模糊了。

梁恒波上一次跟她聊天時說正複習期末考。

梁恒波現在穿着那種白色的運動板鞋。

梁恒波居然戴了一個黑框眼鏡,難道是近視了?

梁恒波一只手裏提着塑料袋,裏面是吃的還是什麽,另一只手裏是一瓶可口可樂,大冷天的,沒戴手套。

對方始終都低着頭,唯獨他的黑發在寒風中有種溫潤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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