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天邊明月

相重鏡跌跌撞撞跟着跑了幾步,他眼瞎路又滑,陡然被一根橫倒着樹枝絆了一腳,一時不穩,直直栽了下去。

顧從絮:“……”

那貓崽子還沒趴,相重鏡倒是先趴下了。

相重鏡半個身子跌進泥水中,撐着手想要起身卻再次摔了下去,渾身狼狽不堪。

他艱難喘了幾聲,冰冷的水浸在臉上終于讓他有些回神,他眼睛瞧不太真,摸索着去尋他的木棍。

易郡庭沒拉住他,往前跑了好幾步才意識到相重鏡摔下去了,一回頭眼珠險些要瞪出來。

——大雨滂沱中,那小山似的靈獸已經咆哮着撲來,一爪子落地周遭地動山搖,連參天大樹都被它一尾巴掃倒。

而相重鏡卻似乎沒聽到耳畔的惡獸猙獰的咆哮聲,還在認認真真在泥水中尋他的木棍。

易郡庭吓得臉都白了,不假思索地又沖了回來。

其他師弟更是連連驚叫。

“師兄!回來——”

易郡庭充耳不聞,飛似的跑過來,疾聲道:“劍尊!”

相重鏡“啊”了一聲,終于摸到了他的木棍。

相重鏡渾身髒污,仿佛乞丐似的落魄模樣,更是讓易郡庭加深了心中所想。

易郡庭是自小聽着相重鏡事跡長大的,知曉相重鏡當年在禦獸大典上,僅僅只是靠着一把劍,便将當時有望魁首的禦獸修士震得低頭認輸。

那一劍破開雲霄的威勢,不知讓多少人轉道入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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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父親每回說到此事時,眸中的憧憬和驚豔久久不散。

三界九州那麽多人入劍道,但能有“劍尊”稱號的,卻只有相重鏡一人。

現在的相重鏡,卻被一只小小的靈獸逼成這番狼狽模樣。

易郡庭莫名有些難過:“他果真一絲靈力都沒有了。”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跟着自己逃。

天邊明月,堕入泥污。

只是短短一瞬,易郡庭的思緒已經飛到天邊去了,但手下動作卻沒停,艱難将相重鏡扶起,疾聲道:“玲珑塔就在附近,我爹派了人來接我,只要到了玲珑塔,這只靈獸根本不足為懼!”

他說完,那靈獸已經近到眼前,爪子落地将地面震得一晃,相重鏡雙腿一軟,又摔了下去。

這回,易郡庭猝不及防也被一起帶了下去。

他滿臉驚恐,艱難回頭去看那朝他們撲過來的靈獸,登時心膽俱裂,一聲“爹”險些叫出聲。

易郡庭根本來不及拿出自己身上的法器,靈獸利爪落下的疾風落雨聲仿佛墜落的巨石,壓迫感一點點逼近,幾乎讓他窒息。

就在此時,連站都站不穩的相重鏡突然一翻身,擡手将易郡庭推到身後,獨自對上那殺氣騰騰的靈獸。

易郡庭面如死灰,尖叫道:“劍尊!”

不遠處的少年們也都被驚住了,強撐着沒有暈。

就在衆人已經做好了利爪落下後地上一片血肉模糊場面的心理準備時,相重鏡突然擡起手中的木棍,仿佛握劍般,勢如破竹襲向那兇獸的眉心。

耳朵上的耳飾驟然冒出兩簇幽火,順着相重鏡的手臂藤蔓似的蔓延而上,游蛇般纏繞在破木棍上。

兇獸沖勢僵住,巨大的豎瞳一縮。

相重鏡曲起一條腿坐在泥水中,雨水順着他的臉頰滑落,将臉上的髒污洗淨,手中木棍上的火被雨水澆上也不熄滅,反而火勢騰地壯大,無數火星子頃刻間化為劍意的模樣,如離弦的箭沖向頭頂的兇獸。

轟然一聲巨響,雨水裹挾着漫天火星簌簌落地。

相重鏡面不改色,雙眼上的布條已經滑了下來,露出一雙無情無感的雙眸。

他手中的木棍依然燃着幽火,面前的兇獸被鋪天蓋地的火焰震得堪堪停住,木棍尖和兇獸眉心命門只有半寸。

方才還要咆哮着要吃人的兇獸此時吓得四只爪子都在顫抖。

猛獸對殺意和危險是最敏銳的,它本覺得這人連逃跑都不會,應該是最容易欺負的,但當那火焰出現的剎那,此人身上全然無害的氣息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沾了無數血的殺意。

方才,但凡它晚停一瞬,眉心定要被那火焰刺入命門。

兇獸栗栗危懼,差點掩飾不住逃跑的本能,驚恐地瞪着相重鏡。

相重鏡在一片火焰中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那耷拉着尾巴的兇獸。

這兇獸看着和雪狼差不多大,但膽子卻比針大不了多少。

只是一根木棍,它竟然被吓住了。

不光兇獸被吓住了,在場所有人,包括識海中等着出手的真龍也被驚到了。

小龍猝不及防從燈盞上掉下來,“叽”的一聲直直拍在識海裏。

顧從絮沉默許久,再三确認相重鏡的元嬰還被禁锢着,才一言難盡道:“你……真的會劍?”

方才那木棍帶着幽火的氣勢,分明是如假包換的劍意。

相重鏡歪歪腦袋,渾身濕透卻顯得更加不羁,他淡淡道:“你難道以為他們喚我劍尊,是作假的嗎?”

顧從絮:“……”

顧從絮被噎了一下,沉默了。

他只是從來不知道相重鏡的劍意竟然不用靈力也能這般淩厲。

相重鏡漫不經心地站了起來,方才那鋪天蓋地的火焰已經不分敵我将他燒得衣不蔽體,隐約露出常年不見日光的蒼白身體。

相重鏡雖然臉皮厚,但不至于在小輩面前赤身裸體,他回頭看向坐在地上的易郡庭,道:“有衣服嗎?”

易郡庭仿佛被吓癡傻了,眸子渙散,呆呆看着他:“啊?”

相重鏡正要再重複一遍,肩上突然憑空落了一件漆黑的外袍,他擡手摸了摸,發現那衣裳如鱗片似的質地冰涼堅硬,裹在身上又如衣物般服帖。

“三更?”

顧從絮将自己盤成一個圈,縮在識海角落,聞言冷哼道:“別弄髒,回頭記得還我。”

相重鏡愣了一下,伸手将外袍攏在身上,失笑道:“好。”

兩人都說了好幾句,神游太虛的易郡庭終于怪叫一聲,徹底回了神。

“劍劍劍劍尊——”易郡庭抖着手指着那不遠處的龐然大物,又哆嗦着指向相重鏡,語無倫次道,“那個……那麽大一個靈獸,劍尊就,火……啊啊啊!”

相重鏡:“……”

不遠處的師弟們此時也跌坐在地上,瞪大眼睛,滿眼都是駭然和不可置信,比方才看到兇獸的模樣還要驚恐。

易郡庭他們都知曉相重鏡便是當年被封秘境的相劍尊,加上方才相重鏡逃跑時那副狼狽樣子,更讓他們确定了此人果真像傳聞中那樣,左手被廢,修為散盡。

但他們怎麽都沒想到,那麽個走幾步喘好幾口氣的廢人竟然只靠着一根不起眼的木棍将如此兇悍的兇獸輕飄飄制住。

他不是修為散盡了嗎?!

難道真的是厲鬼回魂前來尋人報仇索命了?!

師弟們渾身發抖,看着又要暈。

危險消弭,衆人卻根本松懈不下來,唯恐相重鏡一棍子把他們串了。

離相重鏡最近的易郡庭此時滿心淩亂,根本不知該作何反應。

相重鏡此時已經将黑袍穿好,他眼睛已經能看清了,将那布條叼着,擡手攏了攏散亂的長發,用布條當發帶随手一綁。

易郡庭期期艾艾道:“劍劍尊……你的靈力?”

難道并沒有散?

相重鏡回神去看那将臉埋在爪子裏一動都不敢動的兇獸身上,随口道:“嗯,還封着,但這個貓崽子還不是我的對手。”

易郡庭:“……”

易郡庭心尖一時狂喜,一時震撼,五味陳雜,他抹了抹臉上的雨水,聲音還有未散去的驚恐顫音:“那您之前說的……馴獸?”

相重鏡擡手摸了摸那黑色貓崽子的頭,方才還兇得不行的兇獸十分識時務,怯怯地将頭往他掌心蹭了蹭,眸中全是讨好。

相重鏡很滿意它的識趣,對易郡庭道:“是啊,我不是說了要幫你馴獸參加禦獸大典嗎?”

他回頭,疑惑道:“你忘了?”

易郡庭:“……”

易郡庭差點哭出來。

他不是忘了,是根本不信。

誰能想到,連靈力都沒有的廢人,竟然只靠着氣勢就能将兇獸吓得屁滾尿流呢?

相重鏡拍了拍兇獸的腦袋,問他:“喜歡這只嗎?”

兇獸被他拍得敢怒不敢言,但它被吓得腿軟,根本沒法逃。

易郡庭一愣,瞪大眼睛,讷讷道:“可它是天級的靈獸啊……”

晉楚齡所掌管的妖族皆是已化為人身的妖修,而在三界九州各地,有的是未開神智未化形的靈獸,這些靈獸不受妖族管轄,按照修為分為天幻玄,一旦突破了天級,便可幻化成人,變為真正的妖修。

化為人形的妖修心高氣傲,甚少同修士簽契,只有未成人形的靈獸才會和修士結契,以獲得化為人身的契機。

相重鏡挑眉道:“天級怎麽了?難道現在不讓和天級簽契?”

易郡庭忙搖頭:“不是不是。”

只是他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也能和靈獸簽契。

易郡庭見相重鏡似乎認真的,忙從地上爬了起來,連身上的泥水都不顧了,踩着水坑跑了過來。

他擦了擦臉,方才的震撼已經收了起來,眸子亮晶晶的,全是期待和興奮。

相重鏡越看越覺得這孩子招人喜歡。

相重鏡落魄時他不會嫌棄,逃命時還要帶上自己;相重鏡又展現淩厲殺招後他也不覺得驚恐排斥,反而沒心沒肺地跑上前,一點都不害怕。

相重鏡嘆了一口氣,有心提點幾句,卻又覺得這番赤子心性實在難得。

他沒再多說,對顧從絮道:“三更,到你了。”

顧從絮沒吭聲,化為小龍盤在相重鏡左手腕上,讓相重鏡用右手将左手擡起來,對向趴在地上的黑色靈獸。

小龍的角頂開袖口,朝着面前比他大了無數倍的兇獸兇巴巴咆哮了一聲。

聲音又小又奶,相重鏡毫不客氣地笑了起來。

顧從絮:“……”

顧從絮雖然身子小,但來自真龍的威壓卻将兇獸吓得幾乎往地上刨個坑就要把自己埋了。

真龍的威壓順着兇獸的眉心鑽入腦海中,讓它根本無法反抗,只能嗚咽着抱着腦袋往地上趴。

顧從絮冷着臉道:“可以了。”

相重鏡還在笑,顧從絮忍無可忍,一口咬在相重鏡右手手腕上,留下兩個小巧的牙印。

相重鏡:“……”

片刻後,易郡庭抱着一只漆黑的貓崽子腳下發飄地往前走,前方的師弟們怯怯跟在後面,一副害怕卻又不敢上前的模樣。

相重鏡也沒管其他人,看了那瑟瑟發抖的靈獸一眼,道:“你若修為結丹,它八成就能化為人形了。”

本來滿眼都是恥辱的靈獸一怔,聞言立刻狂喜。

血脈不純的靈獸化形十分艱難,有的終其一生都會被困在天級,無論如何都無法化為人形。

同修士結契,對靈獸來說,算是變相化為妖修的天梯。

用自由來換來一步登天。

別的兇獸不知道值不值得,但按照這只黑色靈獸的反應來看,它應該是覺得異常劃算的。

易郡庭還是覺得有些不真實,不自覺撸了靈獸一下,黑色靈獸竟然不再排斥,還呼嚕嚕往他掌心上撞。

易郡庭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終于覺得安心了些。

相重鏡不自覺捂着左手,随口問道:“你知道滿秋狹在何處嗎?”

易郡庭知道他來無盡道就是為了尋滿秋狹治傷的,忙道:“滿前輩住在無盡城裏,進了城能看見的最高樓便是他的。”

相重鏡點頭。

易郡庭有些擔憂:“可滿前輩已經許多年未出診了,前些時日去意宗的曲宗主前去求醫,都被他趕了出來。”

相重鏡漫不經心道:“他會治我。”

易郡庭不知道他哪來的自信,小聲道:“您……和滿前輩有舊交?”

相重鏡想了想:“曾經打過幾架,我還把他藥圃給一劍毀了。”

易郡庭:“……”

易郡庭有些淩亂:“滿前輩是出了名的記仇啊。”

沒有舊交也就算了,竟然還有舊仇,那脾氣古怪的滿秋狹怎麽可能會醫治相重鏡?!

易郡庭都替相重鏡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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